「哈啊……哈啊……」
看不到盡頭的學校走廊,天花板、地板彷彿在交疊旋轉。白流星快步走著,覺得兩旁的牆壁彷彿也在動,要把他夾扁了,讓他連呼吸都感到無比艱難。
他用力吸一口氣,想吸進一口新鮮空氣,牆壁沒有真的在動,但他卻覺得天旋地轉,喉嚨和指尖有一股詭異的刺痛。
他全身都在冒汗,腦子不能思考了,走廊上除了他一個人都沒有。他的心跳得很快,他可以感覺到躁熱從下腹興起,血液都往那邊流通,彷彿要把雙腿之間的器官變得紅腫、難耐。
──有沒有人……來救救我……
他下意識想要尋找求助的管道,但腦袋裡卻有另一個聲音告訴他,不會有人的。
不想有人想要多管閒事,大多數人給予他的都是惡意的嘲弄與冷漠,偶爾會有一、兩道善意的援手伸出,但最後都變成另有所圖。
他告訴自己不能停下,不要在這時候停下腳步,也不要表現出異樣,因為學校走廊是公共場合,一定有很多人在看,很多雙眼睛……
他腳步不穩地往前走,沒有見到任何人,但他就是覺得有股視線,芒刺在背。身體越來越熱,他能感覺到股間的濕潤,如果這時候能有個人來扶著自己,他能夠成為自己的支助,那自己就不用那麼辛苦了……
可是都沒有人,走廊上一個人都沒有。
既然都沒有人,自己怎麼還會害怕那彷彿無孔不入的視線呢?
總之,先找個地方躲起來!
白流星打定主意,忽然看到旁邊就是男廁,他正要推門進入的時候,被敲門聲吵醒了。
白流星猛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躺在床上。
棉被蓋得好好的、枕頭睡得有點凹了,從側躺方向看過去,是窗簾都放下來的落地窗。窗簾的縫隙有陽光照進,不知道現在幾點了,白流星往棉被裡縮了縮。
雖然看不到窗外有什麼,但他想起自己住的這個地方,是都市蛋黃區的社區大樓,無數人為了窗簾後面的景色,耗資千萬。
「流星?」安穆程輕手輕腳地走進來,「你還在睡嗎?抱歉吵醒你了,我要出去一下,早餐準備好了,放桌上。」
安穆程拉開衣櫃,找了一件外套穿。他從更衣間走出來的時候,看到白流星縮在被窩裡,像隻小貓。他已經很久沒看到白流星這樣睡了,在醫院的那段時間不算,病床哪有自己的床舒服呢?
他的臉上泛起微笑,但馬上又覺得自己這樣笑很不合適,畢竟兩人還處於一個尷尬又緊張的狀態。
笑容很快就從安穆程臉上消失,他臨走前又看了白流星一眼,並在離開的時候輕輕帶上房門。
白流星在安穆程走後才張開眼睛。
裝睡讓他有一點罪惡感,但這種小情緒很快過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對安穆程的好奇。
他從一些小動作就可以感受到那個男人的體貼,就拿關門這件事來說,他沒有聽到大門「碰」地一聲關上,可能是安穆程不想吵到他,也可能是安穆程還沒走,這讓他想離開溫暖的被窩,出去一探究竟。
白流星想到就做,沒有一絲拖延,他翻身下床,拿起放在窗邊椅子上的披肩,披到身上──忽然,他停下動作。
怎麼回事?好像身體有記憶一樣?
啊……他想起來了,這是他以往 起床後的第一個動作,因為離開被窩的溫差容易讓他打噴嚏,所以這條披肩長年都放在離床最近的椅子上。
他抓著垂落在自己手臂兩側的絨布,想起有個人也會為他披上同一條披肩,那個人就是安穆程。
安穆程會在他工作到很晚的時候,拿著披肩到書房,替他披上,並從背後擁抱他。他不會為一個擁抱而心動,更多時候他反而覺得這是一種打擾,但他也沒有把安穆程趕出去,因為他確實需要個有東西來溫暖肩膀,才不容易著涼。
『你還要忙很久嗎? 』有時候安穆程會問,有時候就不說了,他自己默默離開。
如果安穆程有問的話,白流星就會說:『你先去睡。』
那安穆程也只能回答:『好。』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的互動出現了一種固定模式。
白流星用披肩把自己包好,走出房間,他沒有聞到整個家裡都有淡淡的梔子花香,尤其是臥室。
客廳裡已經沒有人了,但餐桌上確實留下了一份餐點,還有一壺茶。
白流星替 自己倒了一杯,坐下來,品嚐到溫厚的茶香。茶裡有淡淡的甜味,甜度已經調好了,他不需要自己放糖,但他想起這茶的味道和夢裡很像。
用煮的茶比較費工,但是味道比較濃厚,因為火力可以徹底逼出茶香,加上安穆程買的茶葉都很貴,品質比較好。
有時候安穆程會加牛奶,煮成鮮奶茶,喝慣了安穆程煮的茶,便會覺得茶水間裡的免費茶包都索然無味了。
通常一壺茶就喝一天,不管有沒有喝完,隔天安穆程就會煮新的。
白流星無法想像,一個人要怎麼在短時間內做那麼多家事?這叫他來做,他肯定做不來,但安穆程就是可以把做早餐的時間控制得剛剛好,讓他一醒來就能吃到熱騰騰的餐點,還有喝到那一杯茶。
如今餐點已經涼了,畢竟自己睡到快中午,但茶放在有保溫功能的茶壺裡,倒出來還是熱的。
熱茶溫暖了白流星的身體,卻沒有讓他的心跟著暖起來,他還在休病假中,不用趕著去上班了,但他在心情上並沒有輕鬆多少。
既然不用去上班,照理說,安穆程也不用那麼早起來替他做早餐才對。
白流星忽然想起,安穆程昨天晚上才叫他肚子餓的話自己叫外送,今天就幫他把吃的都準備好了,還真是刀子口、豆腐心。
不,或許是,安穆程也習慣了吧?
習慣每天會有這樣的互動模式,生理時鐘也習慣了在固定的時間起床。安穆程總是比他早起,但也比他早睡。
想到習慣,白流星就覺得心裡有點悶悶的,因為這個屋子裡有太多屬於兩人的習慣了,包括披肩擺放的位置、廚房廚具的位置 ,他知道刀叉筷子放在哪裡、知道洗完手該用哪裡的布擦乾。
身體正在重新適應 這個空間,正如一回到家就知道要打開哪盞燈,把眼睛閉起來也可以在腦海裡描繪路線。
白流星吃完了早餐──就時間上來看,是早午餐了──他拿著第二杯紅茶,在屋子裡探險。
他打開一扇門,是書房,他立刻想起這是自己的書房。
書房的辦公桌選用木頭的材質,整間也以木色的質感做裝潢,這都是安穆程和設計師討論的結果,因為他不想插手這些麻煩事。
白流星走進書房,辦公桌上堆滿文件,從中探出一台桌上型電腦。辦公桌的左邊是書櫃,裡面都是他的法學用書,右邊的牆上則做了一整面的裝飾櫃,下方有收納空間,而裝飾櫃上正則擺放著一尊尊精美的袖珍藝術品。
水晶城堡、黑色山稜,上面有活靈活現的小矮人、兔子和貓頭鷹。
「原來,是你啊……」
白流星想起來了,那都是安穆程的作品。
就跟煮茶、煮飯一樣,安穆程很喜歡做那些費工的事,這在以前的白流星看來簡直是匪夷所思,他每天忙到文件都看不完了,安穆程根本是「時間太多」。
現在,他知道自己這樣評斷人家難免有偏頗之處,因為這叫他來做,他肯定也做不出來,但安穆程就是有辦法從構思到買材料、製作都一手包辦,他會花好幾個月,甚至是一整年的時間,每天做一點、做一點,最後再拼起完整的作品。
而且,他的作品都很好看,是可以拿出去開展覽的等級了。
「果然,搞藝術就是要有錢又有閒。」
安穆程沒有在家族企業任職,平常就是煮飯、做家事……其實,白流星也不知道安穆程白天在做什麼,兩人都有各自的車,彼此都不會檢查行車記錄或問一聲「你今天做了什麼」,因為他平常都以沒空為藉口……
白流星搖搖頭,不願再想下去。
他打開擺飾櫃下方的收納櫃,發現裡面都是這個家的重要文件,像是對帳單、保險合約等等。
對帳單就先不看了,他根本不記得自己買了什麼,有一些是水電費和大樓的管理費,這些基本上都是存底用的,因為都已經繳過了,如果沒什麼事的話,幾乎是一輩子都不會再拿出來看。
至於保險……
「我的天啊……」白流星看到一份合約裡有自己和安穆程的簽名,「一二三四五六七……我買過這麼貴的保險?」
保險合約很長,白流星沒辦法在短時間內看完,但光看標題,大概有壽險、醫療險、意外險等等,品項很多,有一些是投資型的保單,什麼保本收益之類的,金額都很大。
「等一下……」白流星看到受益人那欄,心裡不禁多跳了幾下。
被保人是白流星,受益人都是安穆程。
「這……」
他不想往最壞的方向想,於是他翻出更多的資料夾,越看越讓他感到震驚。
他深吸了一口氣,忍住想哭的感覺。
每一種保險合約都有兩份,他的這份受益人寫安穆程,安穆程那份受益人寫的就是他──白流星。
配偶之間,保險受益人寫對方是很常見的,因為擔心自己走後另一半沒人照顧。白流星想起自己的確簽過很多份保單,但他都沒看過裡面的內容,安穆程叫理專去找他,在合約上圈起來的地方簽名,他就簽了。
因為是自己的老公,是一起睡了那麼多個夜晚、一起談戀愛談那麼多年的男人,是一起度過無數晝夜,同居四年、結婚兩年的男人,所以他相信安穆程不會害他,就像 梅菲斯在為他治療的時候,他從不懷疑梅菲斯給他喝的會是毒藥。
白流星為自己的懷疑感些許愧疚,因為有那麼一瞬間,不安的預感確實在他心底萌芽,他害怕它會長成大樹。
兩人的存摺和印章也放在這裡,每一本存摺都貼著一張小紙條,寫著帳號和密碼,白流星看著不禁苦笑起來,他想起安穆程當初這麼做的時候,他還問他──
『這樣被壞人偷走的時候,他不就有你的密碼了嗎?居然還寫在上面,是嫌資安漏洞不夠大?』
安穆程不怒反笑:『我有這麼多個戶頭、這麼多組帳號密碼,你當我每一個都記得起來嗎?』
『所以為什麼要辦這麼多個?』
『不同的戶頭有不同的用處,像這個是繳費用的、這個是投資,這個我是覺得他們的優惠不錯……放心,我們家不會遭小偷的,不然當管理費都白繳的嗎?』安穆程笑著動筆,白流星的密碼他沒有問,但他把自己的密碼寫下來了。
『唉,我真的不懂這些……』白流星自認不懂理財,他也樂於承認。
當時,兩人的關係還沒有這麼緊張,還可以好好地對話。
『沒關係,我懂就好了。』安穆程挑了挑眉,看白流星的眼神裡都是寵溺。
他這麼做的隱含用意也是,這些錢白流星隨時可以動用。
他非常清楚金錢帶來的安全感,尤其對一個無依無靠的Omega來說,嫁給Alpha不是終點,婚後可以動用哪些資源才是關鍵。他相信這些事白流星都懂。
『那就交給你了。』白流星也拿筆寫下了自己的密碼。
時間回到現在,白流星在一個資料夾裡,找到了安穆程說的除咬痕切結書和信用卡帳單,切結書上面有他的簽名。
他頹喪地坐在地板上。
安穆程說的是真的,但這並沒有讓他覺得開心。
倒不是他對安穆程仍心存疑慮、或覺得這個男人不懷好意,而是,當他徹底回到「白流星」的身分 ,就代表著自己將與「異世界」切斷聯繫。
在這個世界裡,他必須做出好多決定,並由自己獨自去承擔那些後果。這裡沒有梅菲斯能為他隻手遮天了。
「啊,應該在這……」
白流星翻箱倒櫃地找了好一陣,終於找到一本相冊,是兩人的結婚照。
他從回到家後就一直在觀察,這個屋子裡沒有公開擺出來的照片,就連結婚照也沒有。
從東西的擺放可以顯現出主人們使用上的習慣,但是這個屋子裡的東西都沒有顯現出兩個人的情感。除了由安穆程手工做的袖珍模型以外,其他像花瓶那些,都是冷冰冰的販售物,都是由工廠大量製造的,沒有獨特性或紀念性。
好看是好看,但是太冷漠了。
「就像住在樣品屋……」
白流星想不起花瓶等那些東西是從哪裡買的,是安穆程買的、還是設計師買的?他也不是很肯定。
自己的記憶仍有缺失的一塊,究竟是什麼呢……?
疑惑之餘,白流星心底不禁冒出一個大膽想法,這個世界會不會也不是真的?
會不會除咬痕切結書、信用卡帳單和保險合約等等,都是偽造的?
就算是偽造的,安穆程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呢……
不,安穆程偽造那些有什麼意義?是他自己不願承認,自己仍對「異世界」有著留戀。
白流星翻開相冊,第一張是在棚內拍的,兩個人都站直直、看鏡頭,不能太過微笑、也不能太嚴肅。這張是拍給長輩看的,要展現出菁英Alpha世家的風範,白流星還記得婚禮那天,這張就擺在禮堂外面,旁邊都是花圈花籃。
白流星沒有親眼見過那場面,是事後看照片才知道的,因為他都待在準備室,但安穆程的爸媽在外面接待賓客,跟很多人握手,媒體記者也來了。
MS藥廠老闆的兒子娶Omega,大家都想知道那個人是誰,但在知道那個人不重要、也沒什麼來頭之後,大家就把焦點放在MS藥廠最新的產品、子公司發展和企業公益活動了,安穆程的爸媽、叔伯、姑姑出盡鋒頭。
婚禮基本上是由安穆程籌辦的,安穆程想要辦得奢華,除了他家本來就有財力和需要做面子給外界看以外,就是他想要花錢在白流星身上。
安穆程的說法總是──
『我想要照顧你。』
『又沒多少。』
『不要拒絕我,流星。』
白流星還記得自己試穿禮服 的時候,換了很多套西裝,他已經很累了,但安穆程卻興致盎然。他穿上安穆程想要的款式,拿著安穆程選定的捧花,他的頭上別上了髮飾,垂墜的珠子像星光。化妝師、髮型師把他當作一塊陶土,對他揉揉捏捏吹一吹、畫上顏料、進去烘烤,完成之後,他在鏡子裡看到此生最特別 的自己。
雖然很累,但是值得。
他忽然可以理解,為什麼很多Omega想要找一個Alpha嫁掉了。
因為只有在婚禮這特別的一天,才可以打扮得這麼漂亮。
……其實拍照的時候就要打扮了,正式婚禮時還要再來一次,白流星想到就累。
「你好像很緊張。」
婚禮當天,白流星穿上安穆程選的禮服西裝,站在準備室的穿衣鏡前,旁邊圍繞著一群婚禮祕書,這邊弄弄、那邊擺擺。他沒有餘力想什麼是累,但安穆程卻拿著一杯香檳,坐在旁邊的沙發上,好像很閒的樣子。
「沒有人在婚禮上會不緊張的。」白流星透過鏡子看安穆程,想像不到為什麼安穆程可以一副「時間很多」的樣子。
安穆程好像不用花時間打扮、不用記流程,他隨便穿一套西裝就很帥,隨便遇到一個闖進來的朋友,都可以跟人家寒暄兩句。白流星卻一個人都不認識。
「我是期待。」安穆程放下香檳杯,擺擺手叫婚禮祕書都出去,「你要喝點東西嗎?」
「不用。」免得到時候想上廁所……
「流星,你別想太多,享受燈光打在你身上的樣子就好了。」安穆程走到白流星身後,雙手放在白流星的肩膀上,他對鏡子裡的愛人微笑,從背後環抱著白流星。
但白流星臉上沒有笑容。
「你不要把我頭髮弄亂。」白流星把安穆程的頭推向一邊。
「才不會亂呢!你定型液噴那麼多,我都聞不到你的味道了……都是定型液的味道……」安穆程故意裝可憐,但他沒有博取到白流星的同情,只好苦笑,「……流星,你就不再考慮一下嗎?」
安穆程的笑容收斂了,他指的是度蜜月的事,白流星也知道這點。
安穆程想要去國外度一個月的「蜜月」,但白流星拒絕了。白流星才剛當上檢察官,他沒辦法剛上任就請假請這麼久。
彷彿為了補償,白流星沒有再對婚禮提出質疑,安穆程說婚紗照要在棚外拍,要辦這個宴、那個宴,要見多少未來的家人,他都照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