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料理暖男的社會文本
蔡珠兒
人稱社長的裴偉,懂吃會煮,又擅蒔花治印,我常聽朋友提起,但去年才在臉書結識,看他揮灑發文,談食寫菜,密度與強度之高,令人拍鍵驚奇,我拜讀後肅然起敬,頓有相逢恨晚之感。這人出手凌厲,不是普通票友,他那些菜色都是不好惹的,什麼炒鴿鬆、醋醃雞、紅蟳米糕、鮑汁鵝掌、印尼牛尾湯,連潮州滷水都能做,看得我這正牌煮婦傻眼,他是想逼死誰呀?
做大菜辛苦搞剛,不過呢,只要意志堅強,不惜工本,多練幾次,加減總能像樣。但裴偉的厲害之處,不在菜色富麗,而在做菜的心訣撇步,他吃遍四方,識味能烹又善問,交遊閱歷寬廣,政商名流的私房絕技,老店名廚的獨門祕方,他就是能問到,自己有功底,再融匯眾家高手的內力,等於九陽神功加吸星大法,你就算有他的身手,也沒有他的門路,這不是我們普通人能辦到的,他行你不行啊。
幸好裴偉不但幫我們問了,而且傾囊相授,不蓋步不藏私,還加上自己的操練心得。他的料理華麗雍容,門檻高聳,望之令人生畏,文字卻親切平易,視角低俯淺近,唯恐你錯漏重點,詳盡得近乎囉唆。因為這本來就是他家的廚房筆記,是裴偉為了教兒子做菜而寫,敘述有溫情熱度,那種熟絡自在,娓娓細談,把你也當朋友的溫馨感,是一般食譜沒有的。
雲端資訊,海量泉湧,凡人皆有一陽指,吃哪家去哪玩,怎麼煮如何燒,點指按捺,立馬解疑,有些文類(例如遊記和食譜)因而遽然沒落,看YouTube什麼都能學,幹嘛還買書呢?除非書裡不只步驟作法,還有別的什麼,無法化約成影像和資訊,能夠擊中軟肋,打動人心,這就需要書寫的力量。
身為灶咖票友,我就是被他打到,這本書是廚藝大補帖,有難得一窺的料理招式,祕技心法,造福我等煮夫煮婦,固然功德無量;更好看的是,裴偉做菜,都有情境和故事。烤鳳螺有童年父愛,鯉魚掛麵有親子矛盾,滷牛腱有兄弟關係,乾燒明蝦有上海往事,黃魚煨麵有「來來十七樓」的台北舊味……他的料理,是家庭記憶、人生經歷,以及見聞眼界、社會人脈的體現,人影繽紛人氣蒸騰,菜色因而立體鮮活。說到底,寫菜最精彩的調料是人味,有人有故事,才有情境滋味。
祖籍山東的裴家很特別,廚房由男人掌理主饋,裴偉承教父親,轉益多師,鎔鑄新創,再手把手教給兒子,此書是「爸爸的味道」,跨越三代父子兄弟,這是少見的書寫,我覺得特別有意義。
眾所皆知,廚房很不公平,專業大廚多是男性,家常供餐卻是女性,廚事是傳統母職,媽媽和阿嬤的味道,雖然飽含柔情,備受懷念稱頌,其實是性別分工的軟性桎梏。裴家真帥,打破俗套由男人掌廚,還形成傳家技藝,與眾不同,非常激勵人心,讓我看得羨慕又嫉妒,忍不住叨念家裡那口子,你看看人家裴社長!他事務繁忙日理萬機,下班回家,照樣上灶做飯,還做得那麼好。
會下廚的男人不少,照我的觀察,「料理男子」有各種類型,常見的是玩票型,平時按兵不動,請客時露一手,要不就貼菜色美照,自戀討拍或放閃,看哪,我很會。但裴偉可是實作型,躬親打理日常廚務,為家人用心備餐,他給太太和媽媽做的菜,尤其讓我深深有感。
他擬定整套菜單,幫太太坐月子,每天做橘餅煎蛋、麻油腰花和杜仲排骨湯,練出滑嫩噴香的腰花;又因為太太愛吃,他切絲備料,每週都做「愛妻料理」,炒麻煩費工的十全如意菜。他跟岳母學來「乾煸秋蟹」,是太太娘家的福州味,暗含洋蔥,有他成為煮夫的故事,「從那天起,我開始務實認分地做起家事。」我讀到這段,眼角和心頭都一熱。
他給媽媽做蛋炒飯,亮點不是烏魚子,是屏東古法的乾鍋炒蛋(必須有噗噗聲),要費心炒到鬆透,才能鮮滋出香。那碗榨菜肉絲麵,更有曲折的歷史,裴媽媽是山東流亡學生,離鄉前吃了一碗麵,就跟著兄姊流徙逃難,最後到了澎湖,倖免於慘烈的七一三事件。餐桌上的家常味,滿佈時間軌跡和地域烙印,箇中滄桑之味,豈是食材做法所能盡闡?
這本書的菜式料理,跨度宏大,有滬粵川桂,魯菜台味,也有英美法義,印尼古巴,相融共冶,博采眾納,透露出作者寬廣的見聞和品味,也可見台灣的混血多元。做菜反映性格和閱歷,我甚至覺得,一個人的料理不但是身世,更是他/她的旅行史和世界觀。
食譜也是一種社會文本,鹽商菜紅樓宴酒家菜,都有社群風尚、經濟文化的豐富意涵,此書亦然。透過裴偉引領,我們得以走進巷子內,湊近爐灶前,知道台塑牛小排的祕方,潮州滷水的用料,除了窺見名人名店的堂奧,也看到其間的社會階層與品味喜好,這不僅是食物書寫,日後也是生活史的可貴資料。
最後忍不住要說,不知是口味或性別差異,我覺得這本書很「男人菜」,樣式澎湃,份量可觀,食材豪氣干雲,手法層疊繁複,味感豐濃強勁,劇力萬鈞。譬如黃魚煨麵兌花膠雞湯,魷魚螺肉蒜加高湯番茄和酸菜,在我看來,都有鏤金錯彩,踵事增華之嫌,用料over會淆混本味,滋生雜訊干擾。
然而這本書不止豪華大菜,也有很多小炒小品,做法看似簡單,暗含撇步祕招,譬如烤豬排先浸牛奶,炒鴿鬆要加雞肝,牛排看厚度算分鐘,「足麻煩」的牛肉羹如何抓捏處理,種種功夫細節,不論新手或玩家,讀了都能滋補受益。
品味裴社長的「治大國如烹小鮮」
作家 蔣勳
《裴社長廚房手記》很好看。
但是不確定是不是應該把這書歸在「廚房」、「料理」、「烹調」一類。雖然,每一篇後面都有詳細食譜,食譜裡包括非常準確的「材料」,如「蛋包飯」一篇註明「材料」如下:「常溫蛋五顆」、「鮮奶油半盒」、「白米飯三碗」、「洋蔥半顆(切末)」、「豬肉絲一碗」、「可果美番茄醬適量」、「胡椒鹽適量」。
這是開封街日本料理老店「添財」的「蛋包飯」,我從學生時代就常吃,也十分懷念。因為很平價,也沒有特別想自己在家料理。想吃時去「添財」,或者長安東路台日料理老鋪都吃得到。
裴社長發揮了《壹週刊》現場採訪的精神,實地勘察,列出六個依序的「做法」:「一、熱油入鍋,先放入洋蔥末拌炒至淡金黃色,甜味出來就好,不用炒太久。」
這是「蛋包飯」的「做法一」,下面還有五項,非常詳細,比一般食譜更有想跟著做的衝動。
因為疫情,避免去人多的地方,許多餐廳也停止內用。我就把裴社長的「做法」擺在旁邊,依序認真一項一項揣摩。
第五項是「三顆常溫蛋加入半盒鮮奶油及胡椒鹽打成蛋汁」,學到這裡有點戰戰兢兢,因為裴社長特別強調:「另備平底鍋,熱鍋入油,徐徐放入蛋汁……。」
「徐徐」二字要細細體會,不是「快炒」,不是大火「爆炒」,要有耐心等蛋汁「半熟」,裴社長用的句子是「此時蛋微顫極嫩」。
很高興從小吃到大的「蛋包飯」,有了新的認識。
然而,這一道再平常不過的「蛋包飯」引言是二○○六年《壹週刊》對阿扁總統國務機要費一案之後,連續二十期封面報導的內幕。
不只「蛋汁」要「徐徐」入鍋,裴社長娓娓道出的事件也「徐徐」展開:「二○○六年六月二十二日,阿扁爆出國務機要費涉不法疑雲,由高檢署查黑中心負責調查……二○○六年八月十二日,民進黨前主席施明德發起倒扁政治運動,九月九日百萬紅衫軍聚集凱達格蘭大道,要求阿扁下台。」
我吃的不是「蛋包飯」,「徐徐入鍋」的是台灣一頁歷史,「微顫極嫩」,心驚膽戰,我開始品味裴社長的「治大國如烹小鮮」。
這本書裡最聳動的一篇不是「蛋包飯」和「阿扁」,更應該看的是「關東煮」與「李登輝」。
二○○二年三月《壹週刊》查「國安密帳」,記者謝忠良採訪國安單位,《壹週刊》小心翼翼,誠如書中所言:「我們要對抗的是整個國家機器。」
這一道「關東煮」吃得緊張萬分,國安單位乃至總統府都有電話到《壹週刊》。《壹週刊》、「秋雨印刷廠」都被抄查。完全警匪片命懸一絲的黑白大鬥法,還夾著記者謝忠良「裸睡」被高檢署闖入(驚豔),讓我想到竹林七賢的劉伶,裸體見官,大剌剌說:「我以天地為屋宇,以屋宇為褲,你們怎麼跑到我褲襠裡來了?」
「關東煮」無論如何要看:看裴社長如何指揮若定,交陪國家機器、轉移印刷資料、躲過查封,最後「十六萬冊四十三期《壹週刊》裝訂成冊上市」。這一期《壹週刊》一再加印,總共印了三十二萬冊,「創有史以來最高銷量」。
鼓掌!裴社長!所以是要一面學做「關東煮」,一面看四十三期《壹週刊》,才過癮。
我為什麼想到劉伶?喔,「裸體」,因為同樣是面對「國家機器」赤裸裸的「肉身」。
《壹週刊》裸體不少,我二○一二年在《壹週刊》寫專欄,專欄名字叫「肉身供養」,每一篇都夾雜在前前後後許多「肉身」間。
專欄寫了三年,裴社長在明福台菜請客,第一次見面,同席有董成瑜、李桐豪,《壹週刊》成員都聰明機敏、英氣逼人。我剛夾起一只雞佛,成瑜忽然問我:「專欄旁都是裸體,尷尬嗎?」
成瑜的眼睛可以透視心事,那心事,自己忖度,用來吃雞佛,也用來抄佛經。把肉身當成「供養」,自己的肉身、眾生的肉身,流浪生死、悲欣交集。
讀裴社長的「廚房手記」,悲欣交集——不只是「國安密帳」或「國務機要費」。我喜歡看裴社長寫俞國華、寫辜振甫,寫洪敏昌家裡清淡如水的「松茸蕪菁秋藕煮」,寫辜家下一代辜成允……常常覺得是在讀《世說新語》。
《世說新語》是我一讀再讀的一本書,也逐段對著南渡世家的「手帖」寫了《手帖:南朝歲月》。
我跟裴社長只見過兩次面,一次在明福台菜,初次見面,酒過三巡,他就唱起崑曲,《牡丹亭》的「原來是奼紫嫣紅開遍」……
第二次見面是在台中中央書局,二○二二年四月,我們同時在書局推出一道菜,我做蔬食的「五行九宮」、他做「栗子燒雞」。
印象很深,他說年輕主廚質疑山東菜這麼甜嗎?裴社長回憶,童年爸爸疼他,知道他嗜甜,所以「栗子燒雞」一定要甜。
這本書第三輯「記憶滋味」,在看完「國安密帳」轟轟烈烈的大事之後,細細品味,知道風雲變色的《壹週刊》後面,有裴社長世家綿長如水的人的溫度。
如果有第三次機會和裴社長吃飯,我想問他「裴」這個姓氏南渡的故事⋯⋯
我中學時讀的泰戈爾的詩,印度《摩訶婆羅多》、《羅摩衍那》,是糜文開譯本,糜文開的夫人裴溥言出身裴家。我中學最親近的老師陳映真先生因政治坐牢,不忌憚國家機器,隻身入獄送牢飯的是知己裴深言,也出身裴家。
讀《世說新語》,王導是南渡第一代,第二代王羲之走向「蘭亭」,第三代王珣,留下乾隆三希堂的《伯遠帖》。
身邊青年一代都以Michael、Jenny相稱呼了,談「世家」、「氏族」也太不合時宜。
但是看到裴社長一面燒「蔥爆牛肉」一面聽顧正秋《鎖麟囊》,聽到「休戀逝水,早悟蘭因」,裴社長「淚眼婆娑」,這絕對可以是《世說新語》的畫面。
料理,核心是「品味」。世家傳承的也就是「品味」二字。
「煎」、「熬」是「品味」,細火慢「燉」慢「煨」,也都是「品味」。
所以裴社長不只一次在「蔥爆牛肉」前「淚眼婆娑」。收在這本書裡第一輯的「水手時光」,其中「哭」了好幾次。
如果是《壹週刊》,會細細詳查「哭」的時間、地點、情狀。我感興趣的是少年水手,跑船,他寫了十二個港口、十二種當地料理,寫了船員們的故事,大海的寂寞,大海的慾望,大海的荒涼,寫到「阿寶」跑船久了,回到陸地會「暈地」。
到鹿特丹,流淚的少年水手,在船上篆刻「臨溪心事」,在船上寫古詩「臨溪心頭事,燈前春幾枝」。
吃英國牛肉起司漢堡時,填〈臨江仙〉:「人來人去世情薄,航旅如一夢,悲喜總消磨。」
世家到了第三代,還有這樣在大風大浪裡沉著跌宕的深厚底蘊。
曾經傳到武則天手上的南渡王家的《萬歲通天帖》,一代一代看下去,看到卷末王志的〈一日無申帖〉,還是這樣漂亮,南渡一百年,政權幾度變革,朝代興亡,王志是第五代,細看他寫的「雨氣方昏」,看他寫的「吾夜來患喉痛,憒憒」,忽然想到少年裴偉在巴黎聖母院聽佛瑞《安魂曲》,又是一哭。
裴社長自己引用了《桃花扇》的句子:「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他比許多人看過更多「起高樓」與「樓塌了」,與「國家機器」交陪過,裴社長,進廚房,專心洗手做羹湯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