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生們都放學離開後,一個人在學校發呆真的很蠢。值班室位於教室後面宿舍的西邊一角。我進去看了一下,那個房間正好西曬,悶熱得待不住。正因為是鄉下,即便已入秋依然很炎熱。我拿宿舍供應學生的飯菜打發晚餐,難吃得嚇人。虧那些小鬼吃這種東西還有精力那樣成天胡鬧。而且迅速在四點半就掃光晚餐,真是英雄好漢。吃過飯,天還沒黑所以也不能睡覺。我有點想去溫泉。值班時能不能外出我不知道,但這樣像坐牢一樣呆坐著實在無法忍受。剛來學校時我曾問過值班人員在哪裡,當時工友回答對方有事外出我還覺得奇怪,這次輪到自己倒讓我恍然大悟。看來是可以外出。我對工友說要出去一下,工友問我有甚麼事,我說沒事,只是去洗溫泉,然後就走了。可惜紅毛巾放在住處忘了帶來,今天就借用溫泉場的毛巾吧。
後來我相當悠哉地一下子泡溫泉一下子起來休息,等到終於天黑後,才搭火車回來在古町站下車。從車站到學校還有四百多公尺。我心想,這點路程小意思,剛邁步走出,就看到狸貓迎面走來。狸貓大概正打算搭這班火車去洗溫泉吧。只見他大步匆匆走來,錯身而過時看到我,於是我打了聲招呼。狸貓很嚴肅地問:「你今天不是輪值嗎?」真是明知故問。二個小時前他明明還對我說,「今晚是你第一次值班呢,辛苦了。」當了校長好像就特別喜歡這種拐彎抹角的說話方式。我很生氣,所以憤憤撂下一句「沒錯,我輪值,因為要值班,所以現在回去的確要在學校過夜」就走了。來到豎町的十字路口時又遇上豪豬。此地果真是小地方。只要走在路上必然會遇到熟人。「喂,你不是值班嗎?」他問。「嗯,我值班。」我回答。「值班還隨便在外面閒逛不大妥當吧?」他說。「一點也不會不妥當,不出來逛逛才不妥當!」我囂張地回答。「你這麼隨興不好吧,要是遇上校長或教務主任就麻煩了。」豪豬講這種話很不像平日作風,於是我說:「剛剛已經遇見校長了。校長還讚許我的散步,他說天氣這麼熱如果不散散步,值班也會很辛苦。」我懶得再囉嗦,匆匆回到學校。
後來天很快就黑了。天黑後的那二小時,我把工友叫到值班室聊天,但是後來也厭倦了,我心想就算睡不著也躺一會吧,於是換上睡衣,撩起蚊帳,扯開紅毯子,一屁股重重坐下,仰天躺倒。我從小就習慣睡覺時先一屁股坐下。以前在小川町租房子時,住在我樓下的法律學校學生還來抗議,說我這是壞習慣。學法律的學生雖然弱不禁風,嘴巴倒是很厲害,滔滔不絕抱怨了一大堆,我嗆回去說,睡覺時發出咚的聲響不是我屁股的錯。是房子的建築粗製濫造。要抱怨的話應該去找房東抱怨。幸好這間值班室不是在二樓,就算我再怎麼用力倒下去也沒關係。如果不用力倒下去,就沒有睡覺的氣氛。啊,真愉快!我伸長雙腿,忽然有東西跳到我腿上。刺刺的好像也不是跳蚤,這下子我嚇到了,在毯子底下甩了兩、三次腿。刺刺的東西忽然增加,小腿有五、六處,大腿有兩、三處,屁股底下被我壓扁一隻,還有一隻跳到我肚臍上──我更加驚慌了。當下立刻爬起來,掀起毯子用力往後一甩,被窩中頓時跳出五、六十隻蚱蜢。不知是甚麼東西時多少有點毛骨悚然,可是認清是蚱蜢後,我忽然怒火中燒。小小蚱蜢也敢嚇唬人,給我等著瞧!我猛然抄起枕頭,用力敲了兩、三下,但敵人體積太小所以用力撲打反而沒用。無奈之下,我只好又坐在被子上,就像年終大掃除時把草蓆捲起來拍打榻榻米那樣,胡亂拍打我周圍。蚱蜢本就驚起,又被枕頭嚇得飛跳起來,於是有的黏在我肩膀,有的撞上我腦袋或鼻頭。黏在臉上的不能用枕頭撲打,所以我用手抓住死命扔出去。氣人的是,即使我使盡吃奶的力氣,也只能砸到蚊帳上,所以蚱蜢只是輕飄飄晃一下壓根不受影響。被扔出去後就掛在蚊帳上,怎麼也不肯死。過了三十分鐘左右才終於解決蚱蜢。我拿來掃帚掃去蚱蜢的屍體。工友來問怎麼了,這還用問嗎?天底下有誰會在被窩裡面養蚱蜢啊,渾蛋!被我這麼一罵,工友辯稱並不知情。這是說句不知情就能了事的嗎?我把掃帚拋到簷廊,工友戰戰兢兢扛起掃帚走了。
我立刻叫住校生派三人當代表過來。結果來了六個人。管他是六人還是十人都無所謂。我穿著睡衣捲起袖子開始談判。
「為什麼要把蚱蜢放進我的被窩?」
「甚麼蚱蜢?」領頭的一個學生說。態度異常鎮定。這個學校不只是校長,連學生都喜歡講話拐彎抹角裝糊塗。
「不認識蚱蜢嗎?不認識的話我就拿給你瞧瞧。」我說,可是不巧已經掃乾淨,一隻也不剩。我又把工友叫來,命令他「把剛才的蚱蜢拿來。」但工友說:「已經倒進垃圾堆了,要去撿回來嗎?」我說,「嗯,去撿回來。」工友拔腿就跑,過了一會在粗紙上放了十隻蚱蜢拿來說,「不好意思,因為夜裡太黑只找到這些。明天我再多撿一些回來。」連工友都很蠢。我拿起一隻蚱蜢給學生看,說:「這就是蚱蜢,你白長這麼大的個子,連蚱蜢都不認識嗎?」這時站在最左邊的圓臉小鬼自大地嗆我:「那是蝗蟲哪,拜託。」「混帳東西,蝗蟲和蚱蜢都一樣。先不說別的,你對老師講話這是甚麼語氣!除了田樂的時候不能在外面吃菜飯。」我劈頭痛罵,小鬼回嘴:「『哪拜託』和菜飯不一樣哪,拜託。」看來這傢伙堅持永遠要用「哪拜託」。
「蝗蟲也好蚱蜢也罷,為什麼要放進我的被窩?我甚麼時候拜託你們這樣做了?」
「沒人把牠放進去。」
「如果沒人放,牠怎麼會在被窩中?」
「蝗蟲喜歡溫暖的地方,八成是牠自己跑進去的。」
「胡說八道!蚱蜢自己跑進去—蚱蜢怎麼可能自己跑進去──為什麼要這樣惡作劇?說!」
「說甚麼?我們又沒有放進去,要怎麼說?」
小家子氣,自己做過的事都不敢說,那還不如不要做。只要人家拿不出證據,他們就厚著臉皮打算否認到底。我中學的時候也做過一點惡作劇。但是人家問起是誰做的時候,我從來不會卑鄙地敢做不敢當。做了就是做了,沒做就是沒做。像我這種人,就算做再多惡作劇也照樣是清白的。與其說謊逃避責罰,還不如一開始就不要搗蛋。搗蛋自然會受懲罰。就是因為有懲罰,才能痛快地搗蛋。只想搗蛋卻不想受懲罰的卑劣品行在哪都不可能流行!只想借錢卻不肯還錢的人,肯定都是這種人畢業後幹的好事。到底是來中學幹甚麼的。進了學校,說謊,打馬虎眼,背地裡偷偷摸摸惡搞,然後就這樣厚著臉皮畢業後還自以為自己是知識分子。簡直是不可理喻的小卒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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