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的末端,散落著一地的花瓣。埋在泥濘裡,任風怎麼吹也不曾飄散。彷彿死者的魂魄踩在上頭。彷彿對人世還抱有遺憾,始終停留在原地不肯離開。
橡膠拖鞋踩著乾澀的腳步聲在巷子裡橫衝直撞,迴盪在每間鐵皮屋的屋頂。感覺到陽光悄悄穿透格子窗,射進眼皮底下,我醒了過來。如果直接屈身起床,積滿灰塵的床墊一定會嘎吱作響。我不想吵醒睡在另一張床上的姨媽,於是躡手躡腳地爬起來,穿上鞋子,推開沉重的鐵門來到屋外。
朝陽剛升起的街道,在漫天塵土覆蓋之下看起來更顯得乾燥。早晨白晃晃的日光像叉子般刺進灰色的工寮聚落,越發彰顯它們殘破不堪的輪廓。作為一天開始的信號,不論從哪條細小的岔路,都可以聽見孩子們的腳步聲從四面八方此起彼落地傳來,紛紛衝往大街。
「璐。」有人從後面叫了我一聲,回頭一看,是蕭易。
「老大叫我們兩、三個人一組,去海岸那邊的市場。有『外國船』來了。」他頂著那張布滿雀斑的臉,只丟下這句話便轉過身,趕在我前面飛奔而去。我也趕緊跟上腳步,該上工了。
我從三年前開始在這條街上討生活。
雙親死於流行病,家裡經營的骨董店瞬間就轉手讓給了別人。於是我輾轉來到這裡,投靠母親的遠房親戚吳芬姨媽。姨媽一看見被帶到家裡來的我,就大嘆了一口混著酒味的氣,接著馬上往我的臉搧了一巴掌。就連那一掌,都是不經思考,甚至是毫無意識的,她似乎對自己的任何行為都不願意浪費絲毫力氣。我從那痛楚之中領悟了。從今以後,與惡意和暴力完全無緣的生活,就如同從出生到今天為止的七年光陰,都已經是回不去的過去。隔天,太陽才剛剛升起,她就把我踹出門外,撂下一句:「想吃飯就給我自己出去賺啊。」然後「磅」地一聲關上門。
之後,我和附近的孤兒們混在一起,學會了一身扒竊的本領。幸運的是,這裡有一大票差不多遭遇的孩子,因此倒也不至於覺得自己太過悲慘。周遭的大人也絕不會對我們興師問罪。畢竟為了盡可能地生存下去,就只能踩著別人往上爬,這是這條街上所有人都深切體會的事。
狹窄的巷子裡,緊密群聚的住宅受到終年吹著的海風侵蝕腐朽,屋簷下垂得簡直就要碰到地面。在這個季節交替不明確的南國小鎮,好不容易發現一絲絲轉瞬即逝的春天,緊接著就是夏天了。歡慶著春天到來的粉桃色花朵,在每間房子前染上片片花瓣。高高掛起的籠子裡有隻黃色小鳥在唱歌,在下面有一灘因昨日的雨而形成,還沒乾透的泥濘,溼答答地黏在地上。落下的花瓣和小鳥的羽毛、人們亂丟的垃圾和動物的糞便。這所有一切在路旁全部攪和在一塊,融為一體。然而即使在這麼嚴酷的環境下,泥土中還是傳出了令人難以置信,嫩草冒出新芽的氣味。
今天的市集比平常都還要熱鬧,大量人群在雜沓的大街上來來去去。只要有外國船靠港,馬上就會為市集帶來生氣。這對我們來說是絕佳的賺錢時機。
路的兩邊並排著擁擠的店鋪,商人們大聲招攬著早晨的第一批客人。魚販、菜販、肉鋪、香料店。顧客們爭先恐後地朝商品伸出手,大聲對著店主喊單叫貨。賣雞肉飯的攤車用玩具般的桌椅排滿整條路,也填滿了準備好接下來要勞動一整天的人們的胃。香草清新的香氣,以及熱湯的香味在大街上飄著,將我們的胃揪得緊緊的。賣優格的小販拉著攤車發出「喀拉喀拉」聲響,是吊在車上的牛奶罐互相撞擊的聲音。貨車在壅塞的街角互相擦撞車尾發出鈍重的聲音。通過之後,地面上像是經歷一條巨大鰻魚劇烈掙扎,留下許多扭曲凌亂的車痕。
我們並不會馬上行動。賺錢的好機會只會留給耐心等待的人,必須等待時機自己出現才行。有時,也會有小孩纏著在路邊扒飯的工人討一點零錢,但最多也只會得到一句「又在幹這種事」之類的碎念,然後被無情地趕走而已。
今天又有心急的車夫在魚販的店前撞車,大量的漁獲翻倒在地上,雙方的爭執一觸即發。要是打起來,就是我們出手的時候了。我絕不會把機會讓給伙伴,抓緊時機,跳進聚集看熱鬧的圍觀群眾形成的圈子裡。我們裝出一副也是要來看人家吵架湊熱鬧的樣子,這樣絕對不會顯得突兀。
圓圈的中心是車夫和魚販在互相叫罵。兩人的腳邊散落著數量可觀的魚,骨碌碌的眼珠子帶著恨意似的瞪著天空。我不斷擠過成群鼓譟的大人們,同時透過身上衣著的料子仔細判斷荷包飽滿的程度。在一群不怎麼乾淨的棉織品當中,只有一個人穿著上好的亞麻材質。鼓鼓的錢包正從屁股後面口袋探出頭來。我一臉若無其事,往他的背後輕手輕腳地靠近。控制自己慢慢吐氣,這麼做可以抒解橫膈膜的緊張。要是內臟緊繃起來,身體的動作可是會跟著僵硬,這是老大教我的。
男人很專心在看熱鬧,一點也沒有注意到。我默默將力量集中到指尖,感覺到耳根逐漸發燙,周遭的喧囂騷亂都倏然遠去。將錢包抽起時神經傳來的興奮感,拿到手後的虛脫感,和小孩子專心玩著祕密遊戲時出現的感覺如出一轍。將意識聚焦在指尖的一個點,不著痕跡地插進男人屁股後面口袋,感受到柔滑的皮革觸感。用指甲勾住錢包一角,慎重地拎起。一邊緩慢地,重複著呼吸。
扒竊毫無破綻的成功了。把高級的皮革從布料的夾縫間抽出來,享受滑順的手感,下個瞬間沉甸甸的重量就來到手中。我把錢包塞進自己褲子後面的口袋裡,又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往人群外面走去。從鼓脹的程度和重量來看,今天的收穫靠這一把就夠了吧。正好,魚販和車夫的爭執也告一個段落,群眾有如雨後的雲,開始快速往四方散去。老闆苦著一張臉忙著撿那些沾滿塵土的魚。我不經意地在他身後的貨架邊,看到一隻挺不錯的飛魚滾落在地,如果把它帶回家,今天的晚餐就能變得更豪華。這樣每天喝白粥,對成長期的身體來說根本就撐不住。
我停下腳步,悄悄靠近魚販的身旁,在不被老闆發現過來罵人的前提下,很快地將飛魚撿起來藏到背後,用T恤蓋住。然後直接鑽進魚販和隔壁藥房之間的小巷裡。
羅織得密密麻麻的狹窄巷弄覆滿大街的深處,造就出有如鎖孔內部構造般繁瑣。就連此處居民都無從知曉的祕密通道。我鑽的便是那當中的一條小巷。就算白天也沒有任何光線照得進來,堪稱是犯罪和私通的溫床,但這正對我們來說正好。只要鑽進這裡,暫且就不會被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