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亞述概論(部分節錄)
在西元前幾千年的中東有諸多國家,古亞述只是其中之一,但這個歷史長久的王國絕對是最有影響力的國家之一。回顧已經橫跨超過千年的時代,亞述在西元前九世紀成為史上第一個世界帝國。在位於今天伊拉克北部的許多亞述帝都所做出的決定,左右從尼羅河到裏海的人們,而它留下的政治、行政和基礎建設遺緒,對大地中海地區和中東的歷史影響深遠。
亞述文化既親切又陌生。我們也許和亞述人一樣愛喝上好的葡萄酒,但大概不會選擇拿蝗蟲串當零嘴。私家民宅的淡水供給、室內廁所和運作良好的汙水系統對我們和對城市中的亞述人一樣重要,但我們可能會覺得擁有一個能從客廳進出的地下墓室不是太必要。我們也許會恭喜亞述買家能享有消費者保護和長期保固,但大概會震驚於這些權益甚至延伸到人類買賣上,買家享有不會癲癇發作和精神不穩定的百日保固期。可折疊的遮陽傘是亞述人的一項實用發明,但攜帶遮陽傘是危險的:它專門保留給皇族使用,沒有資格卻使用遮陽傘是一種叛國行為。我們也和亞述人一樣把信件放到信封裡,但我們的信件和信封不是以黏土製成。
自從十九世紀中葉的亞述考古再發現以來,亞述城市已經在伊拉克、敘利亞、土耳其和以色列被大規模發掘,其他在伊朗、黎巴嫩和約旦境內的亞述遺址也提供重要資訊。正是因為堅固耐用的黏土是亞述人最常見的書寫材料,我們對亞述文化的這些特色和許多其他細節才有這麼多認識。
◆亞述城城邦
亞述歷史發源於亞述城(Aššur),城市在西元前第三千年紀初期建立,很可能是作為一個貿易的商業中心,向現今伊拉克南部的諸多蘇美城市供應來自北方的商品。從西元前第三千年紀中葉開始,文字史料記錄這座城市如何時而被併入以南部為中心的大型國家裡。亞述城先是屬於阿卡德(Akkad)諸王統領的疆域,然後由一位地方統治者治理,後來受到烏爾王朝(Ur)諸王的控制。在烏爾國王統領的時代,有一名官吏從南方被派來治理亞述城:扎里庫姆(Zarriqum)後來仕途平步青雲,晉升為伊朗境內埃蘭(Elam)的攝政。
烏爾第三王朝於西元前二○○○年左右解體後,亞述城再次成為一個獨立城邦。亞述城的居民說亞述語。亞述語是一種閃語,就像現代的阿拉伯語和希伯來語。亞述語是一種特殊的語言,儘管它和亞述城以南地區使用的巴比倫語是近親。在古代,只有巴比倫語被稱為「阿卡德語」,不過今天亞述語和巴比倫語都經常被稱為阿卡德語的方言。兩種語言的書寫都採用楔形文字,但它們各自的符號看起來截然不同,專家一眼就能區分。
獨立後,世襲的地方統治者再度治理亞述城,可是他們並沒有像阿卡德和烏爾的領主那樣自命為王。他們反而聲稱「亞述神是王,西魯魯(Silulu)是亞述神的代表」,誠如西元前第二千年紀早期一位統治者的銘文所言。亞述城的守護神就叫亞述(Aššur),祂是亞述城的神聖顯現,亞述神被認為是君主,人類統治者以亞述神的名義治理亞述城。西元前七世紀,亞述王亞述巴尼拔(Aššurbanipal)獻給亞述神的讚美詩中仍然使用這個說法:「亞述神是王,亞述神是王,亞述巴尼拔是祂的代表!」亞述城的統治者和城市大會的市民團共享權力,還有一位每年選出的官員,是名為「利謨」(līmum)的名年官。名年官的名字被用來紀年(例如,西元前一七六○年是「名年官恩納姆亞述之年」〔līmum of Ennam-Aššur〕),這個做法在古代世界其他具有強烈共治傳統的社會也看得到(例如,雅典的西元前五九四年是「執政官梭倫之年」〔archonship of Solon〕;羅馬的西元前五十九年是「執政官凱撒與比布路斯之年」〔consulship of Caesar and Bibulus〕)。權力共享在西元前十九世紀時期的證據尤其充分,當時,以亞述城為基地的許多家族經營商號在安納托利亞(Anatolia)建立起一個利潤豐厚的貿易殖民地網路。在那段時間裡,「亞述的」(Assyrian)只是對亞述城及其居民的稱呼。
【試閱2】亞述各地(部分節錄)
◆亞述神
從西元前十四世紀以降,亞述自稱為「亞述之地」(māt Aššur)。我們用希臘語的名詞稱這個國家為亞述(Assyria)。Assyria遮蓋了其原始名稱包含的一些細微之處,Aššur既是指亞述城,國家最早的核心及其統治王朝的發源地,也是指擁有相同名字的神祇,亞述神的古老神廟主宰著這座城市。亞述神和亞述城是分不開的,因為亞述神是阿拉伯語所謂「舍爾加特堡壘」(Qal’at Sherqat)的岩石峭壁的具體化身,這座峭壁矗立於亞述城靠底格里斯河的一個河灣處。這座大致呈三角形的峭壁狀似船艏,從谷地巍然拔起四十公尺高,至遲從西元前第三千年紀中葉開始,為落腳於此的人們提供庇護和機會。隨著城市發展,一面新月形的防禦城牆,完善了岩石懸崖在北方和東方,還有下方底格里斯河形成的天然屏障,創造出約六十五公頃和外界壁壘分明的城區。
受歡迎的亞述人名,例如亞述杜里(Aššur-duri),意思是「亞述神是我的堡壘」;杜爾瑪基亞述(Dur-makî-Aššur),意思是「弱者的堡壘是亞述神」;亞述涅美底(Aššur-nemedi),意思是「亞述神是我的根基」;亞述夏迪伊利(Aššur-šaddî-ili)的意思則是「亞述神是一座神山」,這些名字說明了亞述神可以被理解為一個非常具體的空間。西元前二千年紀早期的一塊石頭浮雕(圖2)也如此描繪亞述神:它採用亞述藝術專為山峰保留的典型鱗片狀設計,把神描繪成一座岩山,頂端冒出一名蓄鬍男子的軀幹,身旁伴隨兩個被奉為神明的噴泉和發芽植物,滋養著兩頭山羊──亞述神的象徵動物。
巍峨峭壁上的亞述神之神廟,是亞述城以及後來全亞述之地的核心。亞述神廟在過去有幾個不同的名字:在西元前二千年紀早期叫做埃阿姆庫爾庫拉(Eamkurkurra),意為「四方野牛之屋」,西元前二千年紀後期叫做埃胡爾薩格庫爾庫拉(Ehursagkurkurra),意為「四方山嶽之屋」,西元前一千年紀叫做埃沙拉(Ešarra),意為「宇宙之屋」。這些都是蘇美語的名稱,蘇美語分布於西元前第三千年紀的伊拉克南方,當時亞述城才剛建城,這些名稱後來繼續在儀式和研究中為人使用。
身為亞述神的唯一神廟所在地,數千年來,亞述城是亞述神國度的核心,而城市居民看顧聖所,直到神廟最後的實體在西元二四○年前後遭摧毀為止。西元前十二世紀的時候,人們相信有位據說生活在一千年前的統治者烏許皮亞(Ušpia),是最早建造當時盤踞峭壁頂端龐大神廟建築群的人。亞述的統治者被視為亞述神的人類代理人,亞述神以恩典賦予他統治的力量,同時統治者也擔任亞述神的大祭司,因而享有宗教和政治的權威。烏許皮亞和他的繼承者有特權和責任照顧神廟,在聖所裡發現的許多銘文頌揚建造神廟的功績。
◆發掘亞述古城
從一九○三到一九一四年,德國考古隊發掘探索了亞述的聖所,率領發掘的瓦爾特.安德雷(Walter Andrae)在那裡生活和工作超過十年,他有幾名助理和數百名當地工人做幫手,探勘亞述城和附近幾個遺址,助理們通常和安德雷一樣是學建築出身。在伊拉克,專業的考古挖掘者被稱為「舍爾加特人」(Sherqatis),因為這個職業起源於和安德雷在舍爾加特堡壘從事發掘的工人。發掘出土的大部分文物,如今存放在柏林的古代近東博物館(Vorderasiatisches Museum)和伊斯坦堡的古東方博物館(Oriental Museum),因為資助發掘工作的德國東方學會(German Oriental Society)和當時控制伊拉克的鄂圖曼當局共同分配了這些發現。除了德國的發掘工作,伊拉克團隊自一九七八年以來對亞述城陸續進行零星的探索,但安德雷在遺址多年未曾中斷的發掘,才是我們對這座城市有詳細認識的基礎。安德雷發掘遺址的北部,那裡的亞述神廟建築群(包括巨大的塔廟被其他神祇的聖所和王宮圍繞。安德雷是專業的建築師,他的主要目標是恢復這些重要建築的平面圖,以及重建它們的修築歷史。但安德雷也想了解城市的全貌,於是有條不紊地在整個遺址上開挖十公尺寬的壕溝,每隔一百公尺就挖一條壕溝。就這樣,他發現了一部分亞述帝國末期的私人住宅。米底國王基亞克薩雷斯的軍隊在西元前六一四年占領亞述城時,這些房子很多被付之一炬──相比之下,重要建築在摧毀之前已被搜刮一空,對私人住宅區的發掘帶來很多考古發現,包括被大火燒過因此保存良好的泥板。這些文本主要是法律文書,不過也有信件,在某些例子裡還有大量學術著作和文學作品,提供了對西元前七世紀時亞述城居民生活的獨特視野。我們將在第三章和第五章介紹其中一些居民。
這些住家建有地下墓室,埋葬家族裡的死者,通常建在存放家族檔案的最深處房間之下。即使房屋重建或被夷平,地下墓室依然得以留存。安德雷發現多處可追溯到西元前二千年紀的地下墓室,包括一九○八年發現巴布阿哈伊丁那(Babu-aha-iddina)家族男女隆重奢華的墓葬(「45號墓」),其家族檔案有一部分是在通往地下墓穴的入口豎井附近發現的。信件和行政文書記錄巴布阿哈伊丁那這名曾在西元前十三世紀為幾位國王效勞的高官的私人商業活動,並且讓人注意到這個家族涉足的專門製造業種類之廣,以製造昂貴的成品為重點,例如香水、戰車、複合弓,還有高級皮革和紡織品,使用從遠方採購的稀有材料製成。在早期家族墓葬遺骸上安放著兩具遺體(被認為是巴布阿哈伊丁那和他的妻子)以及精美的物品,包括黃金和寶石的精巧首飾、雕刻精美的象牙梳、別針和容器,還有裝飾華麗的石器──生動呈現出亞述菁英在王國成為中東主要政治強權時享有的奢華生活。
【試閱3】亞述人在國內(部分節錄)
◆亞述城的葡萄酒商和他的顧客
杜里亞述(Duri-Aššur)是亞述城一間貿易商行的負責人,他也生活在亞述巴尼拔的時代。和學者舒馬亞和烏爾都古拉,以及王室「朋友」舒爾穆夏里不同,杜里亞述不太可能和國王有任何私交。他住在亞述城中央一棟面積約一百五十平方公尺的房子裡。和舒爾穆夏里在杜爾卡特利姆的豪宅相比,這可能顯得很小,但在亞述城房屋密集的城市環境裡,已經算相當寬敞了。這棟房子充當在亞述城營運的眾多私人貿易商行之一的物流中心。亞述城全體市民一概免稅,包括「陸地或水上的港口費、渡口費和城門費」,這點大幅降低了進口貨物的成本,使貿易成為一個有吸引力的事業。
一九九○年、二○○○年和二○○一年,德國考古隊發掘期間,從杜里亞述的檔案發掘的信件和清單顯示,杜里亞述和三個合夥人(稱為「兄弟」)從事和亞述帝國北部地區的貿易。他負責在亞述城監督公司的物流,他的合作夥伴則出差在外,安排他們的業務。公司雇用了四名商隊領隊,每人每年負責三趟差旅。他們沿著底格里斯河逆流而上,驢子馱著採購所需的白銀和亞述城的商品:帽子、鞋子和高級織品,這些織品也可以充當打包補給品和錢的道具。他們的目的地是辛賈爾山脈(Jebel Sinjar)的扎馬胡(Zamahu),位於伊拉克和敘利亞之間的邊境地區,該區以葡萄酒聞名。商隊抵達後,一切都被賣掉,連驢子都不留,然後杜里亞述的代理人會拿賺來的錢,外加帶來的白銀,添購葡萄酒。酒被裝進獸皮裡(綿羊、山羊的皮;鮮少用牛皮)。順帶一提,亞述和大型葡萄酒容器有一個現代的關聯,因為用來裝香檳和勃艮第葡萄酒的九公升瓶子被稱為「薩爾馬納札」(Salmanazar,亞述國王「撒縵以色」名字的法語發音)。葡萄酒皮袋和原木綁在一起,製成木筏,用於返回底格里斯河上的亞述城。這對葡萄酒有好處,因為河水可以冰鎮葡萄酒,防止變質。回到亞述城,構築木筏的所有零件都是有用的商品:裝酒的皮袋當然值錢,原木也很值錢,因為原木在沒有森林的亞述城是需求量很大的建材。葡萄酒接著被倒入類似雙耳細頸瓶的陶瓷容器。飲用時會摻入水。人們用容量比半公升多一些的碗,啜飲(大約)一品脫的葡萄酒。這些酒碗優雅地平衡在右手手指上,這肯定能阻止過度飲酒。
飲用葡萄酒在西元前七世紀的亞述城富裕居民之間很普遍。從西元前九世紀開始,帝國兼併托魯斯山脈南側的葡萄酒產區,使飲用葡萄酒的習慣蔓延到宮殿和神廟之外:葡萄酒一直是獻給亞述諸神的聖餐的一部分。對亞述城的私人消費者而言,葡萄酒必須從很遠的地方買入,而且是一種昂貴的奢侈品。解決辦法是投資杜里亞述的公司,只要預先支付白銀,就有進口葡萄酒的保證配額。公司有一批一再投資的忠實客戶,他們大概就是靠這種方式保持酒窖庫存充足。儘管有些投資者投入了可觀的資金,多數投資額都很小,有時只有一舍客勒(shekel)白銀的一小部分。杜里亞述檔案的投資名單,讓我們能夠一睹西元前七世紀末亞述城葡萄酒愛好者的構成:大部分是為亞述神神廟工作的工匠和管理人員,但也有城市官員,和仍住在亞述城的王室家庭成員。有很多女性投資這家葡萄酒公司,而且她們大多是埃及人。顧客裡面也有埃及男性,他們的出現不令人意外,畢竟杜里亞述家旁邊的房子就屬於一個埃及家庭──這是西元前六七一年孟斐斯(Memphis)被征服後,移居這座城市的眾多埃及家庭之一。但為什麼公司有這麼多埃及女客戶呢?在埃及,女性常獨當一面做生意,這點和亞述核心地帶的文化不同,在亞述,若有必要,女性當然可以經商,但通常會由一名男性親屬當她的代表。杜里亞述家庭檔案裡的證據顯示,即使在遷居亞述幾十年後,埃及社群仍讓埃及婦女享有傳統的獨立性。
根據他們的檔案,這間葡萄酒公司從西元前六五一年活躍到西元前六一四年米底人征服亞述城;在杜里亞述的房子著火時,他有一些信件還尚未打開。緊接而來的戰爭不僅終止了公司的商業活動,還嚴重中斷了跨地區貿易,同時,掠奪自亞述帝國的戰利品被巴比倫、米底和埃及的軍隊瓜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