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男子跪在前方不停陳述,講了很久。雖然他很認真地長篇大論,但一個字都沒有進到我的耳裡。聽了好一段時間,我以惋惜的語氣說了「天吶……」後,男子竟哭了起來。
這副淒苦模樣落進眼裡,我立刻慚愧不已,畢竟所有來到謁見室的人,都各自背負著沉重困境。雖然對我而言,這名男子僅是來過謁見室的眾多國民之一,但對男子而言,這卻代表著他用掉了一生中唯一的機會。
我一想到此就心懷歉意,於是努力憑藉依稀的記憶,拼湊出剛剛他說的事情。差不多弄清楚來龍去脈後,便真心對他說了幾句安慰的話,男子聽到後,又號啕大哭起來。
最後一位謁見的申請者離開後,官員將笨重的謁見室大門關上。我深呼吸幾口氣,揉了揉自己的額頭。很少人是為了報喜而申請謁見,頂多是請我們為剛出生的孩子獻上祝福。幾乎所有人都是來訴說自己的冤屈,或是難以置信的悲慘故事等等。所以一旦我稍稍分神,就很難完全集中精神在他們身上,就像今天這樣。
我慢慢從后座起身。
「妳跟那個人的玩笑,已經開夠了嗎?」
我都還沒完全站起,索本修便沒頭沒腦拋了一句話過來,我只好又坐了回去。我不太能理解他是在說什麼事,於是轉頭去看他,只見索本修往後靠在皇座椅背上,眼神冷淡地看著我。
「後來仔細想想,我好像是一時被你們騙過去了。」
「被我們騙過去?」
「高福曼大公,他的臉會變得那麼紅,難道不是因為皇后嗎?」
「……在我看來,大公比較像是因為看到了陛下,不是嗎?」
「!」
趁著索本修愣住的空檔,我趕緊從座位上起身。走出謁見室前,我回頭一看,索本修依然坐在皇座上,直直地盯著我。我努力維持面無表情,立刻將門關上。
沒想到剛轉過身,就見到靠著柱子站在一旁的海因里王子,似乎是在等我出來。王子一對上我的目光便微微一笑,揚了揚手中的文件。
「我來這裡,是有事想諮詢您,不知道現在方不方便?」
我本來想帶王子到一處空房坐下來詳談,但最後還是決定邊走邊聊就好。海因里王子趕緊帶上資料走到我旁邊。
「這些是什麼資料?」
剛剛明明是說有事要來找我諮詢,王子卻沒有把手上的資料交給我。我伸手去拿資料,王子反而玩笑地把自己的手放上來。我收回手,同時也被他的舉動逗笑了。
「別開玩笑了,到底是有什麼事?」
我再次詢問,海因里王子微微一笑,這才將文件交給我。
「!」
我打開資料夾一看,吃了一驚,飛快看向海因里王子。因為那份文件只是一張白紙,根本沒有任何內容。我無奈地笑了,王子見到我的反應後笑嘻嘻地解釋。
「抱歉,因為似乎唯有這樣,才能自然地和您見面。」
「您可以不用刻意這樣演一齣大戲。」
「因為我不想做出任何會讓Queen 困擾的事啊!」
我側頭看了一下海因里王子,正好對上他投過來的視線,他立刻回以笑容。王子深紫色的瞳孔,卻意外讓人感到一股溫暖。
我不知所措地將空白文件塞回去給海因里王子,他雖然收下了,視線卻未離開我身上。
我難為情地將王子的臉推開,他這才轉回面相前方,哈哈地笑著。
「也就是說,您其實沒有事情要找我討論對吧?」
「嗯,這倒不是,我確實有事想找您商量。」
「?」
海因里王子想找我討論的事情,感覺不會是什麼好消息,因為他本來還帶著笑意的神情,一眨眼就凝重起來。似乎感到難以啟齒,王子不斷摸著下巴,思索接下來的話到底該不開說出口。
「王子?」
「我前幾天跟您提過,我兄長的身體狀況不好對吧?」
「是的。」
啊,難道──
「令兄的身體狀況惡化了嗎?」
「好像是寄出那封信之後,就立刻惡化了。所以在那之後就又立刻送來一封信,現在的狀況似乎不太樂觀。」
「!」
我下意識停下腳步。西王國國王的健康狀況是個非常嚴重的問題,甚至可能造成東大帝國政治上的劇烈變動。當然,對海因里王子個人而言,這是件難過的事,同時……
對於海因里王子要回西王國這件事,我可不能表現出任何不捨。然而,倘若海因里王子真的成為了西王國的國王,我們可能一輩子都再也見不到面了。未來頂多會在某些特殊場合再見到彼此一兩次,但也無法像現在這樣隨心所欲地聊天了。只要一想到這點,便難以控制那份不捨的感覺。
心煩意亂的我看向海因里王子,不禁問道:「那……您要回西王國了嗎?」
「雖然不是立刻動身,但或許再過不久吧。」
「是嗎……」
海因里王子微微皺眉。
「不過我得在訃告送來以前回去才行,至少要聽到哥哥的遺言。」
都提到遺言了,看來西王國國王的情況真的非常危急。
「那您不是應該趕緊出發嗎?」
我這次是真心擔心他哥哥的身體狀況。海因里王子聽到我這麼說,露出了難以言喻的神情,踢了踢地上的小石頭,像是有所不滿。
「王子?」
「有時候要承受不同壓力這件事……」
「?」
嘆了一口氣的王子搖了搖頭,臉上泛著苦笑。
就在此時,一旁傳來腳步聲。
「皇后陛下。」
是高福曼大公走了過來,似乎是碰巧在附近。
我有些慌張地問:「您一直都在這裡嗎?」
在藥效的影響下,大公看向我的眼神總是非常熾熱,我擔心海因里王子看到後,可能會對我和大公的關係產生誤會。不對,正確來說,就算是海因里王子以外的其他人,我也不想被誤會。
「是的,想說出來吹吹風,可以降降火氣。」
明明才剛說過暫時要避開彼此的高福曼大公,卻很自然地回答問題,並一邊上下打量著海因里王
子。我也曾經在新年祭上領教過這股視線的滋味,就像要把人徹底剖析一般,讓人不是很愉快。
海因里王子大概也覺得不被尊重,眉頭皺了起來。我趕緊把海因里王子往前推,並向大公告辭。
「那您請繼續散步吧,我們還有一些話要說──」
我很擔心這個「正在」迷戀我的高福曼大公,會對海因里王子說出一些不合時宜的話。然而我試圖隔開他們的舉動完全失敗了,因為高福曼大公突然伸出手,把我的手從海因里王子身上撥開。
王子無言地看向他,大公則嚴肅地提出警告。
「請不要靠在一起。」
雖然我們剛剛根本沒有靠在一起,但總而言之,大公似乎認為是海因里王子巴著我不放。顯而易見,現在高福曼大公的理智,已經被充斥在血液中的靈藥控制了。
「您,不是什麼從火大陸來的大公嗎?」
海因里王子似乎對眼前的狀況感到無奈地笑著問。明明是我去抓他的手臂,現在卻是他被警告不要離我太近,確實是挺荒謬的。
然而,高福曼大公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逕自站到我和海因里王子之間。兩個高大的男子面對面互瞪,雖然我的身高已經不算矮,在這種情況下卻有一種很渺小的感覺。而且他們之間的氣氛惡劣到我實在難以插手。
「真是奇怪了,站在我面前的人明明是Queen,怎麼會有個怪人突然插進來?您這是在做什麼?」
「嫉妒。」
「嫉妒?」
一聽到高福曼大公的話,我趕緊拉住他的衣角。只有我們兩人獨處的時候,明明就勉強還能維持理智,現在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受到海因里王子的刺激,大公似乎完全失控了。我實在很怕這樣下去,大公就會脫口說出他愛我之類的話。
「高福曼大公、海因里王子,請不要這樣!」
然而高福曼大公無視我拉他衣角的舉動,繼續冷冷瞪著海因里王子,王子也不甘示,直直瞪回去。
或許是因為王子臉上常常掛著笑容,所以他面無表情的時候,反而散發出一種生人勿近的氛圍。這幅畫面,怎麼看都像兩人正在吵架。
「高福曼大公,請不要做出未來可能會後悔的事。」
「!」
雖然很抱歉,但我用了腳尖踢了踢大公的後腳跟,並出聲提醒。高福曼大公這才清醒過來,轉頭看向我。結果這次反倒換海因里王子失控了。我才剛慶幸大公找回了些許理智,王子卻突然把大公推到一旁。
「王子!」
我見狀大喊了一聲,海因里王子卻說「怎麼了嗎」,還露出完全不符合剛剛行為的無辜笑容。
「怎麼了嗎,Queen ?」
「……不要推他。」
「可是這人擋在我面前,害我完全看不到Queen 了!」
我深深嘆了一口氣,王子這才露出抱歉的表情。
「真的很對不起。我推了這個人,讓您生氣了嗎?」
「我不是在生氣──」
「您並不適合和海因里王子走在一起。」
又開始了嗎?我的頭也跟著痛了起來。我才慶幸高福曼大公冷靜下來了,現在他又開始挑釁。海因里王子臉上雖然依舊掛著笑容,雙眼卻狠狠瞪著大公,如同笑裡藏刀般讓人毛骨悚然。
要是放任他們兩人這樣下去,一定會演變成一場激烈衝突。我連忙對一旁的阿勒提那使眼色,阿勒提那輕輕點頭,將手慢慢搭上佩劍。
就在這個瞬間。
「王子殿下!王子殿下!」
某個聲音從遠處喊著海因里王子,回頭一看,是那位王子經常帶在身邊的藍髮騎士,好像是叫麥肯納卿?麥肯納跑過來後,氣喘吁吁地連忙報告。
「王子殿下,現在需要請您立刻過去一下!」
「怎麼了?」
麥肯納快速地瞥了我和高福曼大公一眼,看來是不方便在我們面前說的事情。
海因里王子頷首後,轉頭看向我。
「您快過去看看吧。」
我心想這樣正好,趕緊讓王子離開,王子卻用惆悵的表情看了我片刻,小心翼翼地單膝跪下,視線緊緊鎖住我,並輕柔且緩慢地在我手背上留下一個吻。一旁的麥肯納雖然焦躁得不斷跺腳,但看來事情還沒急迫到必須立刻離開。
「下回再繼續說吧。」
王子起身後,輕聲說著,看到我點頭同意,這才轉身隨著麥肯納離去。他離去的步伐明顯飛快,和剛剛落吻時的從容完全不同。難道是有關西王國國王的事……
「什麼事?」
海因里王子一回到南宮的下榻處,就立刻詢問麥肯納。在那個情境下被叫走,感覺就像臨陣脫逃,
實在讓人不爽。但如果不是緊急的事,麥肯納也不會跑來叫自己,於是當下也只好跟著他離開。
「是緊急通知。」
麥肯納一回到房間,就急忙把門關上,然後走向站在書桌旁的海因里王子,拿出懷中書信遞了過
去。
「從哥哥那裡傳來的嗎?」
海因里拆開信封,快速確認完信件內容後,表情變得非常難看。
麥肯納站在旁邊,默默關切王子的神情。由於他自己也另外收到了類似的書信,所以大致知道王子
那封信的內容。那上頭寫著西王國的國王─威登三世病危,請王子即刻啟程回國。
海因里讀完信後,垂下視線,深深地吐了口氣。
「您還好吧?」
麥肯納小心翼翼地查看王子的狀況,而他則是搖了搖頭。雖然他問了王子是否還好,但王子的狀況
明顯一點也不好。王子站著一動也不動,愣愣地看著書桌,麥肯納見狀,再度試探地開了口。
「雖說王權穩定,第二順位的王位繼承人和您的地位也相差甚遠,但……您還是盡快趕回去比較
好。」
「你說得對,我也得回去聽遺言。」
雖然海因里王子和皇兄的手足之情不算深厚,但彼此也從未因爭奪王權而產生衝突,始終隔著一段
距離和平相處。兄弟兩人的性格差距甚大,海因里王子也一天到晚往外跑,關係便漸漸疏離。
但無論如何,彼此依然是流著共同血液的手足,聽到自己哥哥即將死去的消息,心裡一定不可能好
過。就連王室旁系庶族出身、只是表親的麥肯納也不惶多讓。即便法律不認可他與國王的親戚關係,但
這消息依然讓他徬徨無助。
「王子殿下……」
「好多事都讓人頭好痛啊。」
海因里王子拉了張椅子過來坐下,接著趴到書桌上。
「您要回去的消息,要告知索本修皇帝嗎?」
「當然得說吧。」
「那……」
「你說。」
「殿下的那位『筆友』……」
「……麥肯納。」
「是的,王子殿下。」
海因里王子微微抬起頭,皺著眉,兩眼失焦地看向虛空,接著慢慢將視線移到麥肯納身上。
看到海因里如此了無生氣的眼神,麥肯納擔心地喚著「王子殿下」。
「你覺得我和她結婚的機會有多大?」
「什麼?」
「……沒事。」
海因里王子又嘆了口氣,再度趴回桌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