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的運動：黑客、鄉民、與g0v零時政府的數位行動主義

2 情動與行動的網絡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選舉不是投票凍蒜。
脫韁的政府，來自於未盡監督責任的鄉民。
——clkao、hychen

讓晨曦照亮民主
二〇一四年三月十八日晚間，在立法院旁的濟南路上，「反黑箱服貿」的抗議晚會正如火如荼地進行。舞臺上，頭綁黃布條的抗爭者一個一個慷慨激昂地拿著麥克風對臺下群聚宣講，一下是充滿理性的法律分析、一下是滿載感性的口號呼喊。臺下約有上百名群眾，入夜後慢慢聚集起來，場面仍算平和。比起前幾日在立法院內的政黨攻防，這場抗議晚會並沒有得到主流媒體的關注。
當天早上，組織晚會的團體透過g0v參與者ipa請求網路直播的支援。彼時直播尚不普遍，3G的網速無法提供穩定的直播畫面，無線網路與設備的串連也是一大技術。不過就在十天前，g0v才與綠色公民行動聯盟合作直播「308全臺廢核大遊行」，有了熱騰騰的經驗自然義不容辭。於是當晚，在主流媒體的缺席下，au首先架起了無線網路提供訊號給前來直播的音地大帝，秉持著「電視不播，網路直播」的精神，穩定地將現場的畫面傳遞出來。那時無人知曉，幾小時後，抗議學生會衝入立法院內，而螢幕前觀看直播的數千民眾會徹夜前往立法院聲援，展開臺灣民主史上首度人民占領國會的行動。為期二十三天的太陽花運動就此拉開序幕。
占領發生時我正在美國西岸求學，天亮，手機裡就傳來各種占領現場的畫面。靜態的、動態的，刷滿整個螢幕。但最令人激動不已的，是毫不間斷的現場直播；直播主緊跟著占領者的腳步，衝刺、推擠、翻越大門、與警察對峙。耳邊，晚會主持人持續高喊：「我們現在已經控制立法院的大門」、「翻過立法院的圍牆、占領立法院」、「請後面的同學往前支援」、「警察後退」。不久後，另一個鏡頭帶我們進到議場內部，略顯疲憊但表情堅定的占領者正在堆疊桌椅阻擋門外的警察，幾波衝突之後，警察不再試圖進入議場，占領者獲得了得來不易的勝利。從那一刻起，占領立法院的運動將會動員成千上萬的抗爭者，在不同時間、不同地點、以不同形式參與其中。而無法親臨現場的我們，則會沒日沒夜地守在數十個直播畫面前，緊盯著運動的發展。
在青島東路上掛有g0v logo的帳篷裡，二十四小時不停機的筆電正在運轉著，一旁的g0v參與者或坐在紅色塑膠椅上，或蹲坐路邊，個個直盯著腿上的筆電。比起在議場內呼喊口號的學生或是在外頭宣講的志願者，坐在這頂帳篷下的人顯得相對平靜，他們的激情與熱血只能從敲打鍵盤的噠噠聲裡聽見。儘管這頂帳篷的面積不大，但它卻在太陽花運動中充滿著存在感——若你在現場嘗試連上網路，你會找到g0v.io；若你在遠端試圖參與行動，你會進入g0v.today的資訊匯整平臺。如果說議場內的占領者是這場運動的前鋒部隊，設定議程、激勵群眾、帶頭衝撞；那麼零時政府則是這場運動的基礎建設，布建平臺、協調分工、打造易於參與的環境。正是在兩者相加之下，才開出史無前例的太陽花。
二〇一四年的太陽花運動肇因於《海峽兩岸服務貿易協議》（以下簡稱服貿）在立法院內以不符議事流程的方式，沒有詳細的審查以及妥善的社會溝通就貿然通過，因此被稱為「黑箱服貿」。占領的主要訴求便是「打開黑箱」——退回服貿，重新以「公開透明」的程序，先立法再審查。如同「太陽花」所傳遞的意象，公開透明成為各團體眾口紛紜訴求中最大的公約數。這個訴求恰好呼應了g0v一直以來追求的「開放」精神——透明、參與、協作。雖然公開透明只是開放的部分意涵，但卻是最基本、所有行動的第一步。而暢通的網路、不間斷的直播、和匯整資訊的平臺正是達到公開透明的必要手段。
g0v參與者稱這次的行動為「線路松」。「線路」指的是電纜線、電源線、無線網路和這些基礎設施所傳遞的訊號，而「松」則是黑客松活動的簡稱。換句話說，線路松就是一群黑客聚在一起沒日沒夜地架線路，來支援占領現場成千上萬的群眾與數十臺直播所需要的網路，進而維持資訊的流通。g0v的行動並不止於布建網路，線路松很快便超展開為直播松、文播松、服貿松。在占領的二十三天裡，儘管沒有人指揮與組織，g0v的帳篷下卻隨時有人待命，為眾人排解技術上的疑難雜症，只有在某日水車進駐驅趕占領者時，才為了保全電子設備而緊急撤離四個小時。
《破週報》的記者曾芷筠於占領期間採訪了當時的參與者，當時的採訪共筆記錄了這段歷程：

音地大帝從一開始攻破濟南路側門時就以iPad記錄，隨後g0v成員們到青島東側架設4G和AP，占領後的第一個深夜有整整八十萬人在觀看，從濟南路擴展到青島東路，再到議場內的投影架設，全都是參與者們自主決定的結果。hackpad時不時被打掛，連日來他們不斷增加頻寬、修正問題，還空投網路工程師進入議場，將議場內的有線網路轉成WiFi，另新架了一個5G網路。場外則新申請了頻寬60M的區域網路，至少在未來幾日內，我們有機會看到場內外可以透過網路直接溝通，建立一個網路討論平臺，扭轉過去一週來場外的人完全不了解內部決策狀況。

太陽花運動反映了媒體的世代交替。過往作為主要訊息來源的主流媒體，因為反應緩慢、帶有偏見而飽受批評。占領之初，抗爭者屢屢被主流媒體描繪為暴民，加深了抗爭者對主流媒體的不信任。因此每當中天新聞或是TVBS在進行現場SNG報導時，便會有抗爭者在記者後方舉著「中天請報導真相」、「快轉臺」等大字報。對抗爭的群眾來說，直播是「更透明」的資訊來源，為以小搏大的他們提供發聲管道。最早架設網路的au便曾說過：「我自己的觀點是只相信影音、文字直播，第二手的資訊就不是資訊，而是詮釋了。」
隨著占領行動的發展，直播主的器材設備也日漸升級，並且聚集了一群協力者。他們或是分工現場的直播角度，或是在後臺協力監控畫面，成為運動期間有別於抗爭者的另一道公民力量。當主流媒體瘋狂播放議場內學運明星的一舉一動，在網路直播中議場外的公民行動早已遍地開花。這些自發的行動論壇、世界咖啡館、街頭審議、賤民解放區、大腸花論壇、戰地廚房、以及許許多多沒有名稱的行動與發聲，成為直播與文播重要的對象。
yutin和stella在占領第二天抵達現場，他們並沒有擠入已布滿主流媒體鏡頭的議場內，而是扛著鏡頭來回於議場外圍，捕捉各個由下而上、去中心化發起的行動。工程師yutin和設計師stella是一對長期參與g0v的情侶。在太陽花運動發生時，他們大約三十歲上下，已有些工作經歷，工作之餘經常在g0v的專案中貢獻，也從不吝於幫忙黑客松的直播或是報到等庶務。在太陽花運動期間，yutin和stella化身為社運現場的直播主，試圖以眾人之力抵抗被壟斷的論述，進而為人民賦權。「我發現在媒體上看到的跟我在現場看到的完全不同，」yutin在訪談中向我表示，「直播不能剪接，但媒體會剪接，我們也沒有時間剪接。我會說你看到的（直播）影片與現場還是有差距，但你可以看到更多東西。」在太陽花落幕後，他們與音地大帝、臺大新聞e論壇成員等人合組了「公民攝影守護民主陣線」（惡搞地簡稱「攝護線」），試圖將直播的經驗有系統地傳授給志願者，一時促成社運直播主與公民記者的興盛，在太陽花運動後仍衝鋒陷陣在每一個抗爭的場合裡，為不受主流媒體所關注的聲音提供平臺。（未完）

2 情動與行動的網絡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選舉不是投票凍蒜。
脫韁的政府，來自於未盡監督責任的鄉民。
——clkao、hychen

讓晨曦照亮民主
二〇一四年三月十八日晚間，在立法院旁的濟南路上，「反黑箱服貿」的抗議晚會正如火如荼地進行。舞臺上，頭綁黃布條的抗爭者一個一個慷慨激昂地拿著麥克風對臺下群聚宣講，一下是充滿理性的法律分析、一下是滿載感性的口號呼喊。臺下約有上百名群眾，入夜後慢慢聚集起來，場面仍算平和。比起前幾日在立法院內的政黨攻防，這場抗議晚會並沒有得到主流媒體的關注。
當天早上，組織晚會...

1 導論 沒有人的運動

三十年前，如果我們說一場社會運動裡沒有領導者、沒有嚴密的組織架構、參與者不被特定的意識形態綁架、所有成員都如流水般自由地來去，並不會有人相信這樣「去中心化」、「無大台」的運動可能發生並帶來改變。但是，三十年來，這樣採取、或宣稱去中心化的運動，一個接著一個在全球各地點燃烽火，並且透過網路與數位工具連成遍地開花的革命。
一九九四年，墨西哥叢林裡的原住民「薩帕塔民族解放軍（Zapatista National Liberation Army）」揭竿起義。他們對外以游擊戰的方式對抗墨西哥政府與美國所簽定的《北美自由貿易協定》（North American Free Trade Agreement）；對內實踐去中心化的民族自決與社群治理。透過網路，他們從叢林深處向世界發聲，邀請世人們一起來打造「一個許多世界可以共存的世界（a world where many worlds fit）」，這樣的邀請振奮了無數嚮往基進民主（radical democracy）的人們。然後，以一九九九年的西雅圖為起點，反對全球化的抗議向全球數個城市蔓延，抗爭者透過打造獨立的媒體論壇Indymedia交換資訊，並且彼此串連走上街頭，控訴包裹在自由貿易糖衣裡的階級剝削與人權壓迫。反全球化的運動才落幕不久，二〇一一年，突尼西亞一起青年抗議其生計工具攤車被警察沒收憤而自焚的悲劇，在阿拉伯世界掀起革命的海嘯，抗爭者利用社群媒體突破國家媒體的審查，大肆放送抗爭的動態與影像，成功地喚起人民對獨裁政府的憤怒，並一舉推翻了突尼西亞、埃及等六個國家的專制政權。反抗的星火一但點燃便像野火一般，從阿拉伯世界燒向全球北方：一方面歐洲各地出現大規模的「反撙節運動」（The Anti-Austerity Movements）；另一方面「占領華爾街」（Occupy Wall Street）在紐約登場，並且開始「全球占領」 （Occupy Movement）；二〇一三年土耳其人民占領了塔克西姆蓋齊公園（Taksim Gezi Park），反對政府將公園徵收改造成購物中心；二〇一四年烏克蘭人民聚集在獨立廣場（Maidan Nezalezhnosti），抗議政府日漸親俄的政策。除了遍地開花的占領運動，hashtag如#BlackLivesMatter與#MeToo更在世界各地爬滿了社群媒體平臺。東亞也沒有從這波運動浪潮中缺席，二〇一四年臺灣的太陽花運動、香港的雨傘革命，以及二〇一九年以來香港「似水無形（be water）」的反送中運動一波接著一波潮湧而來。
上述這些運動雖然背景與成因各異，但成就這些運動的參與者卻有著驚人相似的臉譜。那是一個個對所處國家的政治現況感到憤怒、對新自由主義的剝削感到不滿的年輕人。他們無權無勢、年輕氣盛，懷抱著對基進民主無可救藥的憧憬，一邊在網路上呼朋引伴、一邊走上街頭振臂高呼。鍵盤革命與街頭起義產生了奇妙的化學反應，將僅有薄弱社會連結的群眾凝聚在一起，重新喚起了對民主的渴望。這些人是戴著黑色面罩的薩帕塔、是每一張Guy Fawkes面具背後的反抗者、是占領華爾街的九九%，他們是無名小卒，沒有名字的人，nobody。
在臺灣，也有這樣一群人「沒有人」，在過去十多年間，乘著全球數位行動主義的浪潮，現身在網路空間與黑客松（hackathon）現場，追求並且實踐著去中心化的行動與基進民主的可能。這群「沒有人」是這本書的主角——g0v零時政府（以下簡稱g0v）。
成立於二〇一二年的g0v是一個發跡於黑客松的公民黑客（civic hacker）社群。g0v在華語裡唸為「g-零-v」，英文裡唸作「gov-zero」。這三個字母是將「政府」的英文簡寫gov中間的字母「o」替換為數字「0」，代表著「從零重新思考政府的角色，也代表數位原生世代從0與1世界的視野。」零時政府的諧音「臨時政府」更表達出公民黑客對當下政治的不滿和改變的渴望。他們透過數位科技展開去中心化的行動，試圖讓政府更透明開放、讓政治更容易參與。
不像出現在電影裡的駭客總是藏身在螢幕後面，藉由高超的電腦技術非法侵入他人電腦，破壞系統並竊取機密信息，g0v黑客有時聚集在網路聊天室裡，有時現身在黑客松活動中。他們擁抱「開放」的理念，用程式碼「爬」下政府網站上的公開資料，並藉此打造以公民為核心的公民科技（civic tech）來監督政府並為人民賦權。他們以「資訊透明、開放成果、開放協作」為其行動準則，希望透過群眾草根的力量以及數位工具來參與公共事務。他們將「黑客」詮釋為「打造工具解決問題的人」，並藉此邀請鄉民們一同化身為黑客來「寫程式改造社會、拆政府原地重建」。黑客反抗權威的基因刻在g0v參與者的骨子裡。當他們透過數位科技展開去中心化的行動，試圖讓政府更透明開放、讓政治更容易參與時，他們的政治理念——開放——也成為己身社群的準則：g0v實踐著去中心化的社群，打造開放治理的「非組織」，他們沒有領導者，社群也沒有固著的疆界。參與者只要認同g0v的行動理念，都可以自由地參與和貢獻。在開源（open source）文化的基礎上，g0v發展出一套開放協作的黑客行動主義（hacktivism）。
g0v的座右銘——「不要問為什麼沒有人做這個，你就是『沒有人』」——具體地呈現了黑客行動主義的精神。g0v參與者nchild在向我解釋什麼是「沒有人」時，秀出一幅描繪坦克人的插畫，他指著坦克人說：「我們就像他一樣。我們就是沒有人。」坦克人是一九八九年中國六四天安門事件中的象徵性人物，他站在一排長長的坦克前面，阻止它們進入天安門廣場鎮壓抗議者。他的身影被現場記者拍攝下來，成為六四天安門事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照片。這張插畫重繪了那張經典照片。在插畫裡，坦克人手提兩個袋子站在坦克前方，好像他只是不經意地經過、便毅然決然挺身而出。插畫的左上角，有一個人正從現場逃離，他對著坦克人大喊：「WHAT ARE YOU DOING? NOBODY CAN STOP THEM!（你在幹什麼？沒有人能阻止他們！）」坦克人堅定地回答：「I AM NOBODY.（我就是沒有人。）」當nchild重述著「我就是沒有人」時，他的眼神閃礫著不可思議的光芒。
在我進行g0v田野的期間，nchild充滿堅定的神情始終在我腦海中迴盪。「沒有人」的口號傳達了黑客所奉持的行動主義與去中心化理念；但是當我與g0v參與者的互動愈來愈多，「沒有人」的形象便開始變為一個個明確「有人」的面孔，他們多彩繽紛，來回穿梭在不同領域之間行動。在「沒有人」與「有人」的辯證、交織與張力之下，g0v在臺灣開展出獨一無二的黑客行動主義，並且形塑嶄新的政治主體。（未完）

1 導論 沒有人的運動

三十年前，如果我們說一場社會運動裡沒有領導者、沒有嚴密的組織架構、參與者不被特定的意識形態綁架、所有成員都如流水般自由地來去，並不會有人相信這樣「去中心化」、「無大台」的運動可能發生並帶來改變。但是，三十年來，這樣採取、或宣稱去中心化的運動，一個接著一個在全球各地點燃烽火，並且透過網路與數位工具連成遍地開花的革命。
一九九四年，墨西哥叢林裡的原住民「薩帕塔民族解放軍（Zapatista National Liberation Army）」揭竿起義。他們對外以游擊戰的方式對抗墨西哥政府與美國所簽定的《北美...

0零時政府宣言
1 導論 沒有人的運動

第一部 你就是沒有人
2 情動與行動的網絡
3 你就是沒有人
4 非組織的可能

第二部 數位行動主義
〔沒有人說〕 零時政府第肆次國民大會黑客松
5 拼裝公民科技
6 轉譯開放政府

第三部 沒有人的群島之洋
〔沒有人說〕 十年觀察：g0v 的嗨與鬆
7 後真相時代裡的事實機器人
8 潛入開放協作的深水區
9 結語

後記╱謝辭 人類學家就像芙莉蓮
附錄 「沒有人」們
附錄 技術詞彙對照表
注釋
參考書目

0零時政府宣言
1 導論 沒有人的運動

第一部 你就是沒有人
2 情動與行動的網絡
3 你就是沒有人
4 非組織的可能

第二部 數位行動主義
〔沒有人說〕 零時政府第肆次國民大會黑客松
5 拼裝公民科技
6 轉譯開放政府

第三部 沒有人的群島之洋
〔沒有人說〕 十年觀察：g0v 的嗨與鬆
7 後真相時代裡的事實機器人
8 潛入開放協作的深水區
9 結語

後記╱謝辭 人類學家就像芙莉蓮
附錄 「沒有人」們
附錄 技術詞彙對照表
注釋
參考書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