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星河重獲自由,捏著衣角擦拭眼淚,抽噎道:「小師兄你真好,我往後再也不說你壞話了。」
牧謫:「……」
牧謫面無表情道:「彪形大漢?」
虞星河被噎了一下,才立刻將眼淚擦乾,換成衣服成熟穩重的模樣,乾咳一聲,道:「多謝小師兄救命之恩。」
牧謫冷冷瞥了他一眼。
四年過去,這小廢物半點長進都沒有。
身體沒長進,腦子更是倒退了。
牧謫看了看外面,暫時沒人會過來,才冷淡道:「你怎麼在這裡?」
虞星河委屈地說:「我這些年一直都在調查那十三隻疫鬼之事,前些日子終於有了些線索,我就按照風露城給的線索趕忙趕了過來,沒想到這裡竟然是座鬼城……」
他身上依然紅火的鳳冠霞帔,怎麼扯都扯不掉,只好放棄了,他撇撇嘴:「我剛一進來,他們就說什麼生魂什麼的,要將我打死了同人成親,嗚嗚小師兄,我不想成親,成親好可怕。」
牧謫被他哭得煩得眉頭緊皺:「你就不能有點出息?之前哭,現在還哭。」
虞星河已經長進不少了,若是在之前,他誤入鬼城,早就嚇暈過去了,現在還強撐著已經是受他阿姐這些年蹂躪的結果了。
虞星河委委屈屈地不說話了。
牧謫冷冷地心想,他最厭惡哭起來沒完的男人了。
就在這時,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嗩呐迎親的聲響,牧謫抬手將從那妖修身上取下來的黑布罩在虞星河身上,隱藏起虞星河的生魂氣息。
「跟我走。」
虞星河掀開黑布一角,怯怯道:「去哪裡?」
牧謫道:「去找人給你畫張臉。」
虞星河:「?」
這鬼城已經存在百年,再加上是一座凡人的城池,其中的鬼魂在這百年蹉跎中已經忘記了自己的名字、自己的臉,甚至有些人都不覺得自己是鬼魂,還像是常人一樣正常生活在這座避世的城池中。
鬼魂乃是由心的模樣而生,因為記憶的模糊導致臉龐也逐漸模糊,為了好辨認,這鬼城的大部分人都會去尋人為自己畫一張臉。
牧謫將虞星河帶到了一條花燈街,那一條的長街上全是亮著的花燈,只是尋常的花燈是用燭火點燃,這裡的花燈裡卻是放著鬼火,站在巷口放眼望去,彷彿黃泉路一般,陰森詭異。
虞星河小聲道:「他們不會發現我們吧?」
牧謫面無表情道:「你只要不把那黑布摘下來,就不會有人發現。」
虞星河這才放下心來,跟著牧謫一起穿過熙熙攘攘的鬼群。
虞星河的黑布和牧謫臉上不知從哪裡搶來的鬼臉紙成功地混入了鬼街中,旁邊的人都在熱熱鬧鬧地看花燈,有的花燈上還有一些不明所以的謎面,虞星河隨意瞥了一眼,發現那每一個花燈的謎底竟然全是「鬼」字,立刻嚇得往牧謫身邊縮。
牧謫討厭別人靠近他,蹙眉道:「別亂動。」
虞星河點點頭,跟著牧謫往前走,道:「你來了,師尊也來了嗎?」
牧謫點頭,隨口應了一聲。
「真好啊。」虞星河開心地說,「我已經許久沒見師尊,想他了。」
牧謫冷酷地心想:可惜師尊不想你。
師尊想我都不夠。
兩人穿過鬼街,最後在一處角落的小攤處停下,那有一個小案,一個臉上貼著笑臉的寬袖男人盤膝坐在那,手中捏著筆正在那桌案上的紙上畫著些什麼東西。
牧謫走過去,面無表情道:「給我一張臉。」
「畫先生」抬起頭,那雙畫上去的鬼瞳看了牧謫一眼,突然笑道:「客方才不是已經畫過一張了嗎?」
牧謫道:「那張不喜歡,再畫一張。」
畫先生笑道:「那是另外的價錢。」
牧謫:「可。」
畫先生也沒有追問兩人的來歷,瞇著眼睛開始在紙上揮毫。
虞星河湊上前,小聲說:「小師兄你真好。」
小師兄冷酷無情地說:「記得把錢送去離人峰。」
虞星河:「……」
片刻後,畫先生將臉畫好,笑咪咪地遞給牧謫。
牧謫像是貼符似的,直接一巴掌將紙貼在虞星河腦門上,接著掏出一枚靈石,當著畫先生的面直接捏了個粉碎,鬼火一燒,靈石化為斑斑點點的碎光,融入畫先生的掌心。
畫先生笑著道:「多謝惠顧。」
牧謫微微一頷首,這才拽著東張西望的虞星河往城門口走。
虞星河道:「我們這是去哪裡?」
牧謫道:「先出城去尋師尊。」
虞星河愣了一下,忙說:「不、不成的呀,這個鬼城好像有什麼結界,按照你我二人的修為是根本出不去的,除非師尊親至……」
牧謫抬手,直接揮出一道靈力,大乘期的威壓壓在虞星河頭頂,冷冷道:「你說誰的修為出不去?」
虞星河:「……」
虞星河呆滯半天,突然撲上前抱住牧謫的腿,大聲道:「師兄!師兄你就是我異父異母的親師兄!!」
牧謫瞥他一眼,帶著他繼續往城門口走。
虞星河激動得不行,還在那叨叨叨:「真好啊,我這些年每日修行,也沒到元嬰,沒想到師兄你都大乘期了嗚嗚我真是個廢物,也不知道師尊見了我會不會嫌棄我。」
牧謫最煩他哭,道:「閉嘴,別哭了。」
虞星河只好收了神通,開始說正事:「這座城池有古怪,十三疫鬼之事肯定藏在這裡,我養精蓄銳一晚上,一定要再進來!」
牧謫冷冷道:「再進來被人抓去成親?」
「才不是。」虞星河嗷了一聲,臉都憋紅了,「我起先又不知道這座城是鬼城啊,而且又是被人硬拖進去的,根本沒時間準備偽裝。」
牧謫腳步一頓:「被人硬拖進去的?」
虞星河點頭。
牧謫隱約覺得不太妙,這怎麼看怎麼像是有人要故意引沈顧容來這座城池?
無論是那剛到咸州就衝上來的妖修,以及搖搖晃晃停在酆都門口的靈舫,還有……
虞星河。
牧謫臉色難看極了,他一把拽住虞星河,飛快破開酆都的結界衝了出去。
回到靈舫上之後,果然不見了沈顧容的影子。
牧謫滿臉陰鷙,冷冷道:「你在這裡等著,我去尋師尊。」
虞星河:「可是可是……」
牧謫沒等他廢話:「別亂動,我不想再分心找你。」
虞星河一聽,立刻眼淚汪汪:「好的師兄,我肯定寸步不動。」
牧謫想了想,還是對這個廢物不太放心,如果照顧不好他,師尊知曉肯定又會怪罪好,只好捏著鼻子將自己的九息劍扔過去,留著保護虞星河,轉身再次進入了酆都。
花燈街上,沈顧容正緊抱著林下春,跟著望蘭慢吞吞往前走。
他眼睛所見,身邊所過,全部都是他最恐懼的鬼魂,如果不是有木樨和林下春在,沈顧容指不定都站不穩了。
木樨安撫他:「聖君,這裡的鬼魂不堪一擊,不會有人傷害到你分毫的。」
沈顧容強裝鎮定:「我、我知道。」
在回溏城中,他聽過一些索人魂魄的厲鬼之事,哪怕知道是假的他晚上都不敢一個人起夜,更何況是現在是「活生生」的鬼魂了。
沈顧容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越看越覺得害怕,他鼻子酸澀,連手臂都開始微微發抖。
木樨察覺到他的異樣,問道:「聖君?」
沈顧容越在這條街上走就越覺得可怕,那種從心裡油然而生的恐懼像是一隻大手緩緩地握住他的心臟,讓他險些不能呼吸。
他渾身止不住地發抖,到最後幾步都邁不動步子了,他站在一片繁華的鬼街,茫然道:「我害怕。」
木樨:「聖君,您說什麼?」
沈顧容手中的林下春直接落了地,他死死抱住雙臂,想要將自己擁抱住,周圍的陣陣熱鬧聲在他看來卻彷彿是遍布的哭泣哀號,那花燈上的點點鬼火在他眼中卻是漫天的火光,直沖雲霄。
他緩緩抱著雙臂蹲了下來,最後受不住地摀住了耳朵,嗚咽道:「我好怕,我怕。」
沈顧容從來沒覺得那麼恐懼過,周圍的鬼魂與他而言,不過隨手就能散去,只要他想,他大乘期的修為能將滿座城的鬼魂屠殺殆盡,讓他們永世不得超生。
但沈顧容還是覺得害怕。
恐懼奪取了他的神智,將周圍的喧鬧轉變成無窮無盡的慘叫。
就在沈顧容險些崩潰至極,一隻手突然搭在了他的肩上。
沈顧容愕然回頭,雙眸中的眼淚猛地落了下來。
站在他身後的是一個身穿青衣的男人,他手中提著一盞小燈,臉上貼著紙,那張臉也不知是誰畫的,和周圍的鬼魂彷彿格格不入,看著讓人格外安心。
沈顧容莫名地不怕他,瀕臨崩潰的心舒緩了一些,他嘴唇輕輕動了動,卻不知該說什麼。
男人的聲音輕柔,擔憂地看著他:「你不舒服嗎?」
紙畫的臉貼在鬼魂臉上時,能代替鬼的神情,看著和平常的臉並無二致,細看才能發現區別。
沈顧容茫然地看著他,訥訥道:「我找不到路了。」
男人笑了笑,朝他抬起手。
沈顧容猶豫了一瞬,緩慢將手放在男人的掌心。
好冰。
沈顧容的五指好像碰到了一塊冰,讓他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
這就是鬼魂的手嗎?
沒有溫度,冷得好像從黃泉地獄爬上來似的。
男人扶著他的手讓他站起來,突然嘆息了一口氣,抬起手輕柔地擦在沈顧容的臉龐,將他臉上不知何時出現的淚水一點點擦乾淨。
「別哭。」那人溫柔得不得了,「哭了臉就要花了。」
沈顧容自己都沒發現自己在流淚,聞言愣了一下,突然覺得有些丟人。
他胡亂擦了擦臉,卻蹭了一手的墨跡。
這是真的花了臉。
男人輕笑了一聲,但卻並未有取笑之意,他牽著沈顧容的手,彷彿在牽著迷路的孩子,往前走了幾步,停在了一處攤位旁。
「畫先生,勞煩畫一張臉。」
牧謫那一單已經讓畫先生賺得盆滿缽滿,此時正在懶洋洋地把玩著手中的靈石,他瞥了一眼沈顧容,才笑道:「第二張臉可是另外的價錢。」
男人道:「好。」
畫先生這才開始繼續畫起來。
沈顧容乖乖地坐在男人身邊,仰著頭呆呆地看著他,但當他轉頭看沈顧容時,沈顧容又立刻將視線移開。
他乾咳一聲,總覺得平白受了別人照拂,似乎哪裡不太對,但他現在又不想多想,一想其他的他就害怕得不行。
就在這時,走在前面的望蘭突然跑了回來,奶聲奶氣道:「爹爹!你怎麼……」
他跑回來,看了一眼沈顧容,又看了一眼他身邊的男人,愣了一下,才咬著手指,疑惑道:「噫?兩個爹爹?」
男人笑了笑,朝他招手,道:「望蘭,過來,你今日又將誰認成了爹爹?」
望蘭看了他半天,才一聲歡呼,終於認出來了親爹,他撲過去,大聲道:「爹爹!」
男人一把抱住了他。
望蘭在他懷裡撲騰,軟聲道:「還不是因為爹爹總是離家,去尋什麼人,望蘭都要懷疑您是不是要背著娘親和哪位紅顏知己偷情了?」
男人:「……」
男人輕斥道:「胡說八道。」
望蘭也不怕他,撒嬌:「您如果再不回去,我就真不記得您長什麼樣子啦。」
男人溫和地笑,看起來十分縱容:「我這才離家半日而已。」
望蘭不聽,望蘭哼。
男人無奈道:「反倒是你,出來玩告訴娘親了嗎?」
望蘭心虛地將視線往旁邊一移,努著嘴撒謊道:「告訴了。」
男人道:「肯定沒告訴。」
望蘭不說話了。
男人捏著他的下巴看了看,道:「你的臉呢?」
望蘭一指旁邊的沈顧容,道:「給這位爹爹啦。」
男人:「……」
男人古怪道:「該不會我離家這半日,你都在外面到處認野爹吧。」
望蘭:「……」
沈野爹:「……」
沈顧容本來覺得害怕的,但仔細聽來,卻又覺得這些鬼沒有他想像中那麼可怕。
他們看著就像是生活在這裡的凡人一樣,只是習性和身體和旁人不一樣,其餘的沒有多少違和。
這時,畫先生已經畫好了,他將紙遞給沈顧容,沈顧容默不作聲地將臉上的紙替換下來,在紙撕下來的空餘,他生魂的氣息散發了出來,不過只是一瞬就又被隱藏下去了。
男人和畫先生皆是臉色一變。
男人猶豫半天,將懷中的兩顆靈石拿出來,遞給畫先生。
畫先生愣了一下:「只需要一顆。」
男人眸子微沉,卻執意給他兩顆。
畫先生知曉他是在堵自己的嘴,想了想便收下了兩顆,表示「我守口如瓶」。
男人鬆了一口氣,牽住沈顧容的手往前走。
沈顧容渾渾噩噩地被牽著往前走,茫然道:「去哪裡?這是出城的路,我暫時不要出去……」
若是換了其他鬼魂,沈顧容早就白髮奓起來靈力不管不顧地揮出去了,但被男人這麼溫柔地牽著,他卻興不起任何反抗的念頭。
男人快步將他帶到了酆都門口,低聲道:「快些走,這裡並不歡迎生魂。」
沈顧容愣了一下,才意識到這人竟然認出來自己是生魂,但卻沒有戳穿他,還好心地把他送到門口。
沈顧容莫名眼眶一紅,軟聲道:「我……我在找我徒弟,找到他我就走……」
男人蹙眉道:「你徒弟,也是生魂?」
沈顧容點頭。
「那可不太好。」男人沉思道,「昨日抓來一個生魂,現在已經要拜堂成親了,若那是你徒弟,現在可能……」
沈顧容道:「不不,我徒弟是方才進來,不過他是打算去救昨日那個生魂的。」
男人想了想,突然問他:「你還害怕嗎?」
沈顧容愣了一下,才意識到方才他丟臉地走不都道,一邊哭一邊喊「我害怕」的丟臉事竟然被這個男人瞧見了,他臉一紅,訥訥道:「不害怕了。」
好像有他在,自己就什麼都不害怕了。
男人笑了一下,道:「那我帶你去喜堂,你跟緊我,臉上的紙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能拿下來,好嗎?」
沈顧容點頭,軟軟地說:「好呀。」
男人看到他這副模樣,莫名愣了一下,才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輕柔地撫摸一下沈顧容的頭。
沈顧容茫然抬頭看他。
男人柔聲道:「真乖。」
沈顧容……沈顧容老臉一紅。
他已經多少年沒被人這樣當成孩子對待過了。
大概是擔心被人發現沈顧容生魂的事,男人帶著他從護城河的河堤上走,路過一個天橋洞時,沈顧容無意中一瞥,發現有個穿著白衣的男人正坐在那,津津有味地給周圍的鬼說書。
沈顧容細聽,發現他正在講半面妝。
沈顧容沒忍住,笑了一下。
真有趣,鬼魂給鬼魂講鬼怪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