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

離開醫院後，我前往車站裡的一間連鎖咖啡店，與幾分鐘前在電話裡交談的男人碰面。

坐在靠窗處的男人低頭使用手機，聽見我拉開對面椅子的聲響，連頭都沒抬，愉悅地開口：「妳來啦？先喝點東西吧，等會我們去看電影。」

發現我沒有按照他的話去到櫃檯點餐，他終於抬頭望過來，「妳不點餐嗎？」

「彭韋甄昨晚輕生送醫，你還有心情約我看電影？」

笑意凝結在男人的嘴邊，他故作鎮定，不甚自在地低咳一聲。

「聽說沒什麼大礙。」

「當然，如果她死了，你還能若無其事跟別的女人在這裡談情說愛，你就真的是個人渣了。」我伸手順了順前來路上被風吹亂的髮絲，「你不去探望她？」

他擰起眉頭，冷硬道：「她又不是第一次這樣了，我要是不絕情點，她不會死心。妳剛剛在哪？今天上午妳沒有課吧。」

他硬是換了話題，不願再談論此事。

「我去了一趟醫院。」

他十分錯愕，「妳去看韋甄了？」

「怎麼可能，前陣子我做健康檢查，是去看報告的。」

「嚇我一跳。」他臉上重新堆笑，收起手機就要起身，「既然妳不想喝東西，我們現在就去看電影吧，就挑妳上次說有興趣的那一部。」

「電影就免了，我來是要告訴你，以後不要聯絡了。」

「什麼意思？妳要跟我分手？就因為韋甄出事？」他語氣帶著不可置信與一絲不以為然。

「不是，我決定休學了，之後沒打算繼續見你。」

見我神色不似作偽，他總算相信我是認真的了。

「妳在開什麼玩笑？」他臉色鐵青，原本俊俏的五官變得扭曲猙獰，「妳也不想想我是為了跟誰在一起，不惜把自己的名聲搞臭。韋甄一自殺，妳就把我一腳踹開，妳是怕了嗎？怕被人說閒話？」

「好，我告訴你真正的原因。」我上半身微微前傾，直視他的眼睛，「剛剛在醫院看報告，醫生告訴我，我得了癌症。我不確定自己能活到什麼時候，所以想把握剩下的時間去做最重要的事。」

他噗哧一笑。

「姚瑤，這種藉口妳也說得出來，搞笑嗎？」

「我也覺得自己很可笑。」我神態平靜，「要是擔心其他人議論你，你大可對外宣稱是你甩了我，或是可憐兮兮地告訴大家，你也是不幸被我玩弄的對象之一，只要表現出後悔莫及的樣子，他們也許會轉而同情你。這對你來說應該不難。」

「我該謝謝妳的好心建議嗎？」這次他不怒反笑，眼神流露出輕蔑與失望，「真奇怪，我一直以為妳很聰明，怎麼只想得到用這種不入流的方法打發我？還有，說我是人渣前，怎麼不先看看妳自己是什麼德性？」

「我當然清楚我是什麼樣的人，你不也很清楚，才利用我甩掉彭韋甄？你心知肚明，如果對象是我，大部分的人大概都會認為有問題的那個人會是我，是我去從中破壞你和韋甄的關係。現在我只是照你理想中的劇本給建議，隨你想怎麼做，你高興就好。」

他緊咬下唇，眼裡燃燒著清晰的妒火。

「妳有別的男人了？」

「如果這個理由會讓你比較好過，你就這麼想吧。」

「少說得這麼好聽，妳就是有了新對象，才找藉口把我甩掉對吧？對方是誰？他了解妳嗎？知道妳是什麼樣的人嗎？」

「你想說什麼？」

「我勸妳最好想明白，知道妳的骯髒過去，還願意接受妳的男人，除了我不會有別人，不要以為妳能隨心所欲行事。」

「我確實有了在意的男人。」我直接把話講開，「但不會發生你說的那種事，你用不著操心。」

他失去冷靜，拿起喝了一半的咖啡就往我臉上潑，大聲罵了句髒話，用力撞了下桌子，憤而離開店裡。周遭的客人全都看了過來，店員見狀，很快拿著拖把、抹布過來清潔桌面和地板。

我對那些或好奇或八卦的視線視若無睹，逕自走進洗手間對著鏡子整理儀容，用清水洗了把臉，再穿上放在包包裡的薄外套，遮掩上衣的咖啡汙漬，隨後回到座位，撥出一通電話。

二十分鐘後，一名穿著格子襯衫、牛仔褲的高䠷男子進入咖啡店，大步來到我的面前。

我仰頭看著他，不甚確定地開口：「高偉杰？」

「對。」

我放下手機，有些意外。

「你不是有課要上？我說過會等你下課。」

「沒關係，蹺掉一堂課不會怎樣。」

才剛說完，像是有人打電話給他，他迅速從口袋摸出手機接起。

我隱約聽見話筒彼端的男人著急大喊：「偉杰，你怎麼沒來上課？雖然是通識課，但這個老師很重視出席率，開學就說了只要一次沒到就會被當。你忘了嗎？」

高偉杰面不改色向對方謊稱自己睡過頭，來不及趕去上課，很快結束了通話。

「要是被當，我沒辦法還你學分喔。」我啼笑皆非。

「無所謂，就算沒這門學分，一樣能畢業。」他的態度依然不痛不癢。

「你就這麼迫不及待見到我啊？該不會等我的電話等很久了。」

「對，一直在等，這段時間我手機不離身，就怕漏接妳的電話。」

他一本正經的回應，讓我打消繼續逗弄他的念頭。

我表示要請他喝飲料，他卻說他不渴，但我還是去櫃檯買了兩杯冰美式，分了一杯給他。

「好久不見。」直到面對面坐定，我才仔細打量他，吐出姍姍來遲的這句話，「沒想到還能再見到你，我以為你這輩子都不會想見我。」

「如果是那樣，我就不會託妳朋友把手機號碼帶給妳了。」

「也是。」喝一口咖啡，我感受著留在舌尖上的苦澀滋味，低聲開口：「那個……」

彷彿料到我要問什麼，他突然把他的手機交給我，示意我看相簿裡的幾張照片。

那幾張照片的主角是同一名少女，推算了下她的年紀，拍攝時間應該是在近期。

穿著國中制服的她，臉上掛著甜美可愛的笑容，精神抖擻，容光煥發，完全就是生活無憂無慮的樣子。

我目不轉睛盯著少女秀氣的眉眼，恨不得將她的模樣刻在腦海。

「她長大以後，比我想像中更加美好，她跟蓓蓓阿姨長得越來越像，簡直就是蓓蓓阿姨的翻版。」我按捺住胸口翻騰的情緒，用幾不可聞的音量說：「她看起來過得很好，謝謝你替我陪在她身邊照顧她。」

「妳過得好嗎？」他問我。

「嗯，還行。」我輕描淡寫答道，把手機還給他。

「我想讓妳知道她的近況，所以試著找過妳，也曾經打電話給妳爸媽，但他們說不清楚妳的聯絡方式。」

我看向他的目光帶著半信半疑，「為什麼要這麼做？你不恨我？」

「我為什麼要恨妳？」他不解。

「我聽說過你母親的事，媒體的報導有一部分是事實吧？」我觀察他的反應，「追根究柢，是我毀了你家，你難道不會這麼想？」

「不會。」

「你用不著騙我。」

「我真的不恨妳。」他的表情終於出現一絲細微的變化，「坦白說，我認為妳做的那些事沒有錯，做錯事的是我，或許我才是導致一切悲劇發生的那個人。」

「什麼意思？」

高偉杰做了幾次深呼吸，一字一頓地說：「在那起事故發生之前，我就已經將嬿嬿的身世告訴了我爸，而我媽也幾乎是在差不多時間知道這件事。」

空氣霎時凝結，我十分艱難地開口：「……你這番話聽起來，像是在說那起事故，可能跟你母親有關。我沒理解錯誤吧？」

他沒正眼看我，也沒回話，竟是默認。

「你有證據嗎？」

「沒有。」

「那你憑什麼做這種揣測？」

「嬿嬿不小心誤吞彈珠、差點送命那次，我看著妳和翔翔兩個人在醫院急診室抱頭放聲大哭，心裡很難受，隔天我爸碰巧問起嬿嬿，我一時沒忍住，就跟他說了。我爸認定我是在胡言亂語，並未當真，然而我媽那晚就把我叫過去質問，我自然是打死不認。過了幾天，那起事故就發生了。」高偉杰停頓了下，才把話說完：「這兩件事發生的時間點太過接近，就算我不願意往這個方向想，也做不到不去懷疑。」

我心中一片茫然，更多的是震驚。

「你怎麼會想告訴我？」

「不知道。」他眼角微微一抽，嗓音低啞，「一看到妳坐在我面前，我就覺得自己無法再繼續隱瞞下去。」

我一時無言以對，喉嚨乾澀無比。

「你有跟其他人說嗎？」

「只跟我哥說過。」

我轉頭看向窗外，腦袋裡亂成一團，待心神稍定，才重新將目光移回高偉杰身上。

「先不管那起故事是否與你母親有關，當她得知嬿嬿的身世，她沒有責怪你嗎？」

高偉杰苦笑，「那起事故發生後，我爸看到新聞，隱隱覺得有異，又問了我一些問題，終於相信我所言非虛。只是顧慮到我媽的感受，我爸先把嬿嬿交給我姑姑照顧，過了幾年才把她接過來跟我們一起生活。從我爸決定接受嬿嬿為高家人的那一天起，我媽就再也沒跟我說過話，也沒再看我一眼。」

「是喔……這種情況持續多久了？」

他想都沒想便答：「差不多十年。」

我再次啞口無言。

「高偉杰你……」我放在桌上的雙手緊握成拳頭，「你真的讓我很震驚。」

「對不起。」他以為我在怪罪他。

「不用跟我道歉，關於那起事故，我也有個祕密要告訴你。」

聽我說完，高偉杰震驚的反應和我剛才如出一轍。

「我因為害怕，始終沒有對任何人提起。如果你有錯，我同樣難辭其咎。既然你和我共享了這個祕密，希望你能幫我一個忙。」

我從自己的手機相簿裡找出一張照片，遞過去給他看。

高偉杰看著照片裡的女人，「她是誰？」

「那個男人的妻子。」我揭曉答案，「我想要知道所有關於這個女人的事，越詳細越好，你應該有辦法調查。」

「妳怎麼找到那個男人的？」他眼中難掩愕然。

「三個月前，我去夜店參加朋友的慶生會，意外發現他就坐在隔壁桌，陪客戶應酬喝酒。」我不疾不徐地解釋，「當年我沒能看清他的長相，卻對他的聲音印象深刻，我在夜店一聽見他的聲音，立刻就認出來了，之後還跟蹤他回家，掌握了他的住處。我打算藉由他的妻子，一步步接近他。」

「如果他真的是妳要找的那個男人，妳打算怎麼做？」

「到了那時再做決定。」

高偉杰似乎不太贊同，一時沒有作聲。

「你媽媽最近怎麼樣？」我問。

「她罹患阿茲海默症，已經認不太得家人，身體狀況也不是很好。為了養病，她搬到郊區的別墅，由專人照顧。」

我深吸一口氣，緩緩開口：「高偉杰，對於那起事故，你我心中都有懷疑，也有歉疚與悔恨。不管你媽媽是否與那起事故有關，唯有查明真相，你才能坦然繼續往後的人生；更重要的是，如果你跟我一樣覺得對不起翔翔，這是我們唯一能為他做的事。」

高偉杰彷彿入定，臉上神色難辨。

我沒有催促他，安靜等待他做決定。

最後，我終於等到他點頭答應。


一個小時後，我們在捷運站入口處道別，高偉杰表示會盡快提供我調查結果。

我冷不防想起一件事，「差點忘了問你，嬿嬿現在叫什麼名字？她還是用原來的名字嗎？」

「她換過名字了，現在叫馨玫，溫馨的馨，玫瑰的玫。」

「馨玫……」我情不自禁輕聲複誦，滿意地勾起唇角，「我喜歡這個名字，是你爸幫她取的？」

「不，是我哥。」

我大感意外，「在我的印象裡，你哥很嚴肅，一點也不像是會想出這種溫柔名字的人，以前我真的好怕他。」

「是嗎？我哥其實人很好。」

我莞爾一笑，「我知道。有機會替我向你哥道謝，謝謝他幫嬿嬿取了這麼美的新名字。對了，你沒跟嬿嬿說你和我重新聯絡上吧？」

「嗯，妳希望我告訴她嗎？」他語氣認真。

我頓了下，很快搖頭，「她不要再見到我比較好，最好忘了我。倘若查出那起事故的真相，也請你永遠替我瞞著她，我不想讓她被過去影響，過去那些事只會令她傷心。」

「好。」高偉杰點點頭，「有什麼事妳隨時可以打電話給我。」

「半夜也可以？」

「對。」

「你現在有女朋友嗎？」

「沒有。」

「喜歡的人呢？」

這次他沒有回答，反問：「為什麼這麼問？」

「我怕占用你太多時間，讓你女朋友不高興。」我半開玩笑道，伸手輕拍了下他的肩膀，「不過，你別再因為我而蹺課了，這樣我會不敢找你出來。」

「知道了。」他淡淡應下。

離開醫院後，我前往車站裡的一間連鎖咖啡店，與幾分鐘前在電話裡交談的男人碰面。

坐在靠窗處的男人低頭使用手機，聽見我拉開對面椅子的聲響，連頭都沒抬，愉悅地開口：「妳來啦？先喝點東西吧，等會我們去看電影。」

發現我沒有按照他的話去到櫃檯點餐，他終於抬頭望過來，「妳不點餐嗎？」

「彭韋甄昨晚輕生送醫，你還有心情約我看電影？」

笑意凝結在男人的嘴邊，他故作鎮定，不甚自在地低咳一聲。

「聽說沒什麼大礙。」

「當然，如果她死了，你還能若無其事跟別的女人在這裡談情說愛，你就真的是個人渣了。」我伸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