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特務頭子是宦官
廣袤的華北平原被稀疏的林木分割開來,極目望去,千里荒涼。除了偶爾出現幾隊衣衫襤褸、步履蹣跚的難民,幾乎看不到人煙或較大的聚落。
前年仲秋(農歷八月),正是田作收獲的時節,朝廷興六十萬大軍來伐鎮守北平(今北京)的燕王朱棣。老朱家自家人內訌起來,今天你打過去,明天我打過來,在北平、河南、山東數省間反覆鏖戰。天天交兵,莊稼地裡已容不下農夫耕作的腳步,全被馬蹄踐得稀爛,人民生活陷入極端的痛苦之中。
昔日鎮守北邊雄鎮的燕王,如今已成了朝廷集重兵討伐、必欲繩之誅之的叛逆。在朝廷的詔書裡,燕王已不再是燕王,他被削去王爵,成了百官口誅筆伐的「燕庶人」。
但燕王朱棣並不甘心束手就擒,而是假借「祖制」,打出「靖難」的旗號,在險惡的環境下,頑強地為生存而戰。燕王領導的「靖難軍」(或稱燕軍、北軍)像哪吒一樣,越長越大,生出三頭六臂,硬是把緊緊纏裹住他的蟬蛹捅出幾個大窟窿。
建文元年到二年(西元一三九九年~西元一四〇〇年),朝廷官軍(或稱南軍)在真定、白溝河等地(均在今河北北部一帶)接連慘敗,損失了數十萬人馬,輜重的損失更是不計其數。但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朝廷畢竟擁有萬里的版圖,人口眾多,物力充沛,在經歷了最初的敗績後,漸漸從頹勢中復蘇。建文二年末,盛庸在山東東昌重創來犯的燕軍,斬其大將張玉,燕軍敗回北平。
這是用兵兩年來,朝廷難得的一次完勝。為此,建文帝朱允炆在建文三年正月祭享太廟時,特將東昌之捷焚黃告於祖先(稱「告廟」)。太廟是帝室的宗祠,裡頭供奉著太祖皇帝朱元璋的神主,不知這位大明的開國之君在獲悉朝廷討逆大勝的消息後做何感想,是該為孫皇帝朱允炆快慰呢,還是替四皇子燕王朱棣擔憂?
朝廷借東昌大捷,振作士氣,試圖重新凝聚對北平的鐵壁合圍。七月間,平燕副將軍平安由真定(今河北正定)進攻北平,這是自建文二年夏曹國公李景隆白溝河大敗後,官軍首次如此近地接近燕軍老巢北平。
北平城裡,焦躁不安的情緒隨著大批難民與敗兵的湧進而蔓延,許多人對燕王能否繼續扛住朝廷的打擊開始持悲觀的態度。這兩年,仗打得實在太苦,雖然燕軍鐵騎縱橫華北,看起來銳不可當,但也只能像北虜流寇一樣四處劫掠,所占城池,往往是今日占領,明日即丟失,始終無法穩定一條鞏固的戰線,更別說擴大了。便宜沒占到多少,還損折了張玉、譚淵等數位重要將領。
燕軍方面在保持兵力上還不成問題,大量失業的流民可以隨時補充所缺兵員,但其饟道時刻面臨著官軍的威脅,糧食供應發生了嚴重的困難。北平城內,各種流言隨著高漲的物價、迅速擴大的糧荒而加速傳播,簡直到了一日三驚的地步。
軍中已發生好幾起小規模的譁變。燕王朱棣最為擔心的,就是內部出現反抗他的分裂勢力。為此朱棣密令親信內侍劉通,暗中組織一支祕密的「偵緝隊」,專門刺察市井坊巷及文武將吏的各種情報,直接向他匯報。這支小型的特別偵緝隊,即是後來東廠的前身。
明代第一位宦官特務頭子劉通,其實早已出了茅廬。據其墓誌所載,早在洪武二十九年(西元一三九六年)時,劉通即奉燕王令旨,在開平、大寧等處修築城堡,那時他年僅十六歲。
劉通不是漢人,而是女真人,父名阿哈,世居東北,為「三萬戶大族」。他生於洪武十四年(西元一三八一年),大概是明軍在經略遼東時,將還是兒童的劉通兄弟(弟名劉順)俘虜,閹為內臣,令其侍奉燕王於北平府邸。
劉通保存了騎射民族的彪悍性格,他的墓誌稱其「性剛毅,及長,勇略過人」。這從劉通參加靖難之役,及多次從駕北征、屢建戰功上,可以得到證明。但他最重要的品質,還是「忠謹」,即對上忠誠,為人謹慎,不好虛飾夸詐,很令主子放心,所以燕王才「委以腹心,俾察外情」,成為燕王府「軍統局」的特務頭子。
其實,使用宦官來刺探外情,在洪武時代已有先例。
朱元璋除了從到外地出差的宦官那裡了解地方事務及輿情,還差遣宦官到地方與軍中,充當自己的耳目,搜集各種情報,並對官民進行監視。
有這樣一個例子:在明朝建國以前,有人告發鎮守和州(今安徽和縣)的大都督府參軍郭景祥,說他的公子仗著其父的權勢,為所欲為。朱元璋很重視這件事,派按察司書吏唐原嘉前去探察。回報確有其事,還說郭景祥因為兒子實在不像話,十分生氣,打算攆他走,結果這逆子竟然抄起一支長矛,欲刺殺父親。朱元璋聞奏大怒,下令將郭公子抓起來,回宮後對馬皇后表示:「我一定要宰了那小子!」馬皇后卻有些擔心:「猾吏所言恐不實。況且老郭只有一個兒子,殺之若不實,豈不冤枉?還絕了老郭之後。」殺老朋友的親兒,這事可得慎重。朱元璋想想也是,於是改派心腹宦官佛保再去探察。佛保回報說,郭氏父子的確發生過衝突,但並無兒子持矛殺父之事。這個事實非常關鍵,因為以子弒父,屬於大逆不道,罪在十惡不赦之條。朱元璋聽說沒這回事,便釋放了郭公子,而將奏報不實的書吏狠狠打了一頓屁股。
可見朱元璋兩口子不信外臣(稱之為「猾吏」)而信閹奴,是久有其心理基礎的。
明朝建國後,宦官組織迅速擴張,內府「二十四衙門」的格局,在洪武時期大抵形成。朱元璋甚至還開始嘗試建立以宦官為頭領的情報機構,成立於洪武九年(西元一三七六年)八月的一個名叫「繩頑司」的機構,值得注意。
「繩頑」之義甚明,「繩」是繩之以法的意思,「頑」指「奸頑」。繩頑司的職掌,《皇明祖訓錄.內官》記云:「掌治內官、內使之犯罪者。」就是管理宦官犯罪的專門機構。
《明太祖實錄》記載了繩頑司行事的一件實例:洪武十年六月的一天,有一名「圬者」,即粉刷牆壁的工匠,帶著家小上京服役,不幸病死了。圬者地位低下,如韓愈《圬者王承福傳》所說:「圬之為技,賤且勞者也。」一個小工匠的死,芝麻綠豆大一點兒小事,竟然被繩頑司「上達天聽」,奏給皇上知道了。朱元璋覺得此人可憐,賜給他一口薄皮棺材,還資助路費,送其家小還鄉。
繩頑司幹了一件「包打聽」的事。由此事來看,該司的職掌,可能並不像祖訓文本記載得那樣單純,只負責懲治犯罪的內官、內使。
想來也是,好比今天政法機關辦案,首先不得偵查嗎?繩頑司辦案,也得先派出幹探,四下緝訪,才能掌握內臣「犯罪」的事實。
朱元璋設立這樣一個機構,明裡是加強對日益龐大的宦官隊伍的監察,對外掛這樣一塊牌子,而事實上該司的職掌,卻可能包括訪查京城內外官民之事(稱「緝事」,或「行事」),事無大小巨細,都必須向朱元璋奏報。皇帝放的眼線多,耳聰目明,才聰明嘛!
繩頑司後來併入司禮監。至於它什麼時候取消的,史籍並無記載。這也好解釋,祕密戰線工作嘛,自然不會那麼張揚。
幫皇帝打聽臣民隱情,不是一般外人都能做的,必為皇帝的親信。所以劉通對自己領導「地下工作」的經歷非常得意,在自己的墓誌裡曝了光。還不忘添寫一筆,稱他接受「俾察外情」的「心腹」之任後,「廣詢博採,悉得其實以聞」,忠實地履行了自己的職責,將他探聽來的情報,如實地向燕王做了匯報。
建文三年(西元一四〇一年)七月,正是朝廷大軍再次兵臨城下、戰局遽然而危之時,一個人夾在逃難的人群中混入北平城。此人姓張名安,說話是北方口音,人卻來自南京,真實身份是錦衣衛千戶。
錦衣衛與永樂年間設立的東廠,合稱「廠衛」,都被認為是明代的特務機關。其實錦衣衛的職權範圍非常廣,將錦衣衛官校等同於特務,實在是以偏概全,需要說明的是,只有「行事校尉」才稱得上是特務。
張安此次脫去鮮豔的大紅官服,不騎高頭大馬(錦衣衛因這身豔麗的行頭和坐騎,又被稱為「緹騎」。緹,赤也。),微服易容,潛行至北平,確是承擔了一項重要的「特別任務」。說他是特務,他當得起!
在張安貼肉的衣服裡縫著一封密信,寫信人是建文皇帝的老師、著名學者方孝孺。而收信人不是別人,正是燕王世子朱高熾。
敵對陣營的兩個對頭怎麼通起信來?定有大事!
劉通的情報工作果然極富成效,朝廷的密使進城後,只在燕王府前踅摸了兩圈,已陷入特務的嚴密監視之下,他本人尚惘然不覺。劉通很快摸清,張安打南軍中來,此行的目的是要面見世子朱高熾。
由於事關世子,劉通不敢馬虎,趕緊將此事上報。
此時燕王朱棣正率軍在外,與朝廷大將平安激戰,世子高熾照例被留在北平城中「居守」,全面主持城防及前方後勤保障工作。劉通當然不會把朝廷祕遣奸細北來、試圖與世子接觸的情報,報告給在根據地「總負責」的世子─那是找死!─他將這個重要情報呈遞給了燕王府承奉正黃儼,請示是否收網逮捕張安。
過去一說起明代的大太監,總從正統年間的王振說起。其實大謬不然,明代拔頭籌的第一號權閹,應該從燕王手下查起,頭一分兒,非黃儼莫屬!
黃儼此時正坐在王府南門端禮門內右側的承奉司衙門裡,得報後,頓時像打了雞血,無比興奮起來。
他叮囑劉通,暫時不要觸動張安,對其保持嚴密監控,勿使其漏網就好了。他特別告誡劉通,雖然此事牽涉到世子,你也不要有任何的疑慮和忌諱,探子有任何舉動,你都當速速如實來報。
在燕王府裡,黃儼是宦官中的前輩,極得王爺寵信,在燕王駕前說話,也是一口唾沫一顆釘,王爺不在,他替王爺交代公事,也是作數的。劉通忙稱「是」,退出。
張安哪裡知道,他一到北平,就像落入玻璃瓶中,被一雙雙監視的眼睛透視著。他通過舊識的引見、祕密謁見世子朱高熾的情報,已第一時間擺在黃儼的案頭。
第二章 惑主的奴僕
黃儼五十上下的年紀,他以內臣的身份追隨燕王,已經二十多年了。四皇子燕王朱棣,已由意氣風發的少年王子成長為一位姿貌奇偉、不怒而威的雄邊「塞王」。他也老了,但老黃儼不是一隻皺了皮的老哈巴狗,他是一隻禿了毛而益發狠辣狡猾的老狐貍。
如今他已升做燕王府的承奉正,是燕藩大總管。平時燕王爺對府中事務管得不多,許多事情都托付給黃儼料理,只要是燕王不管,或一時管顧不到的地方,就是他的領地。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黃儼是燕王府的「假主」,是影子王爺。
黃儼不會像野獸一樣,在領地四周撒尿,宣示主權。但人們只要聞到這隻老狐貍身上散發出來的濃烈「臊味」,無不恭敬趨附之。莫說府中宦官、宮人爭相巴結討好他,以成為他的義子、養兒為榮耀,就是王爺的妃和夫人們,也都高看他幾眼,拿他當府中老人看承,而不敢以奴僕睥視之。
此時,黃儼剛剛寫完一封信,墨是上好的黃山松墨,幾乎隨著落筆,點畫的墨汁已經凝固,絕不淋漓,但做事素來謹密的他,還是將信紙對著燈火烤了烤,才折好裝進一個信筒封好。他十分興奮,疏淡的眉骨映著油燈,閃閃發光。
「父親,我來啦。」
一個二十多歲,頭戴烏紗軟巾帽,身穿團領衫,烏角束帶的宦官走進來。
「狗兒,來。」黃儼呼著他的小名,將親筆信用小匣子封了,交給養子王彥,吩咐道:「你立刻動身,趕到軍前,將此信親手交給王爺。」
王彥彎腰,雙手過頂,鄭重地接過信。匣子上掛了把金澄澄的銅鎖,王彥知道,匣中所封是義父的密啟(臣下對親王稟事稱為啟,對皇上才稱為奏),鎖有兩把鑰匙,義父與燕王各持一把,他不敢馬虎。
「十萬火急,不可耽擱。」黃儼一邊交代,一邊順手將書案上的紙筆文具理了一下,這是他在太祖皇帝宮中學書時就已養成的習慣。他把愛好整潔、喜歡凡事條理清楚的習慣帶到燕王府,對下人要求很嚴。每次寫完字都會淨手,然後在公事房東壁的佛龕裡上一炷香,縹緲氤氳的香氣使人寧謐,那是他與佛共享的。
「我馬上到廄上挑一匹快馬。」王狗兒音聲清亮,一開口就知是快人快語。
王狗兒不是漢人,他與劉通一樣,都是女真人,屬於海西女真部落。與府中眾多女真族宦官一樣,王狗兒也是在很小的時候為明軍所擄,閹割進宮,分配到燕王府供事。王彥是王爺賜的名。
「城門快開了,」王狗兒將信匣放入懷中,瞥一眼窗外已稀釋許多的夜色,「午刻時分應該能見到王爺,您放心吧。」游牧民族的基因天生就融在他的血管裡,他對自己的騎術非常自信。
黃儼滿意地點點頭:「你到了軍前,就不要回來了。我跟王爺多次提起你,說你騎射都是好手,是可造的將才。如今正是用人的時節,你就留在軍前效力,也好歷練歷練。能不能出息,就看你自個兒造化了。」
「孩兒一定不負恩父的薦舉。」王彥歡喜道,鼻梁周圍的麻子仿佛也雀躍起來。
自從朝廷與燕軍在北方大戰,許多府中宦官都投軍從戎,隨燕王殿下帶兵打仗,而他卻一直在府執事,聽說馬和、王安等夥伴都已經做到大總兵,馬和還因為在鄭村壩一役中立功,得到「鄭」的賜姓,改名叫鄭和。王彥十分豔羨。現在有義父抬舉,總算有機會出人頭地了,他喜得跪到地上,磕了個響頭。
王彥並不知道密信的內容,但義父交辦的事,比天還大。城門一開,他即以追日的速度往南疾馳,剛剛過午,已頂著烈焰驕陽,人馬大汗淋漓地馳入北平南郊的燕軍大營。
朱棣為了鼓舞士氣,常常親自披掛上陣,為萬卒的表率。他這仗,旗桿上揭的是「靖難之役」,名義上是平朝家之難,其實誰都知道,他就是造反。大夥拼著身家性命,隨燕王造反,不為主義和理想,只為推倒朝廷,大家都好分功臣帽子。但說到底,還是燕王的帽子最大,據說大軍師道衍和尚(姚廣孝)說燕王有至尊的造化,要給「王」頭上加戴一頂白帽子,那就是要高升做「皇」了。所以這場鏖戰數年、死傷無數的戰爭,其實就是為了燕王做皇帝,燕王如果還不做些表率,怎麼好激勵士氣呢?
但這幾日的仗沒打頭。朝廷平燕副將軍平安的大營就紮在燕軍對面,但從不主動攻擊,燕軍挑戰,只是不理,燕軍來攻,簡單接戰後,即有秩序地往後撤退,燕軍也占不到什麼便宜。兩下裡就這麼熬著,形成纏鬥之勢。朱棣內心如焚,他最怕戰事陷入膠著,燕軍作為力量相對弱小的一方,必須通過不斷地主動出擊與一個接一個的勝利,才能勉強平衡雙方力量,不使天平倒向朝廷一方。
燕軍數萬人馬,耗不起啊!
這邊相持著,而朝廷大同守將房昭趁機從山西紫荊關進兵,占領易州西水寨,以此為基地,向南攻略保定。保定與永平二府(在今河北與遼寧的交接處),是北平一肩橫挑的兩個桶,分別保護著北平的南北兩翼。當房昭進攻保定之時,遼東總兵官楊文同時攻擊永平。燕軍腹背受敵,形勢極為不利。燕王欲救兩邊,可眼前被平安絆著,動彈不得,令他有手足無措、拳腳難施之感。他的壞脾氣時常發作。
當王狗兒在中軍大帳外候見時,老遠就聽到燕王在發怒。走進帳內,咆哮聲驟然增大,帳內兵器、排架嗡嗡作響,他嚇得不敢說話,縮身立在一個角落裡。
待眾將回完公事,魚貫退出,站在燕王身後的二郡王朱高煦發現了王彥。
朱高煦是燕王的二兒子,依朝廷制度,親王之子均封郡王,故此人稱二郡王,他的三弟朱高燧稱三郡王。
朱高煦是世子高熾的弟弟,剛剛二十歲的年紀,兩兄弟雖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但性格乃至外貌都有很大不同。世子體形肥碩異常,還跛了一隻腳,走起路來,仿佛一座肉山在艱難地移動,十分可笑。而眼前這位二郡王,卻是龍行虎步,腋下生風,膂力過人,含有一股英武奪人之氣。世子不善言語,較為木訥,二郡王謔笑如浪,十分風趣。二郡王上馬能戰,在這場生死之戰中,表現勇敢,經常率領兀良哈精銳騎兵充當破擊戰的前鋒,下馬還能作詩,與一幫文人唱和,時常贏得滿堂彩。大家拍他馬屁,都贊他「才兼文武」。
朱高煦對府中宦官都比較客氣,尤其對黃儼,從來不擺王子的架子。他明知黃儼與三弟高燧走得很近,常在父王面前說三弟的好話,但依然屈尊與黃儼套交情,走動也較勤。他認得狗兒是黃儼的義子,遂招手讓他上前回話。
「狗兒,你來做什麼?」高煦問。
「奴才叩見王爺、二郡王!」
王彥疾步走近燕王箕踞的短几,趴在地上,用頭頂著,呈上黃儼的親筆信匣。
燕王面無表情地接過信,取過鑰匙打開木匣,將密信讀罷,沒作聲,徑直遞給高煦。
黃儼的信寫得很簡單:據緝訪得知,朝廷祕密遣使北來,與世子祕密接觸,所談內容不詳,因事關重大,不得不報。信後附上劉通的報告,詳列了錦衣衛千戶張安在北平的活動軌跡及所接觸的人員名單。
狡猾而經驗豐富的黃儼深知,燕王性格狐疑多猜,世子背著他與朝廷接觸,對其世子的地位已足以構成自殺的效果。所以他在信中,沒有加進任何主觀的評論,以免造成對事實證據的不必要干擾。他只是把事實擺出來,讓王爺自己去猜測、判斷。他相信,素來豔羨大哥世子之位的二郡王,會做出他需要的評議。
果不其然,朱高煦擰著眉道:「大哥可是在城裡居守!他要真把老窩子賣給朝廷,那可好了!」
高煦帶著嘲諷的口吻,說話一驚一乍,但語氣肯定。
「你大哥會做出這樣悖逆的事?」燕王的臉色十分難看。
「要說不可能,孩兒也不敢保證。」高煦趁機給大哥下簽子,「記得當年太祖皇帝在世時,召各府長孫進京,親自教習,那時建文皇帝還是皇太孫,與世子的關係好得很。這可是世子的大本錢,如今仗打成這樣,說不得大哥生出抱粗腿的心?」
朱棣聽著,兩頦歧出的兩綹長鬚翹起來,這是龍要發威、電閃雷鳴前的預兆。
燕王朱棣雖是個狐疑之人,但若在平日,有人說他的親生子會出賣自己,他絕不會信。可是在這當口,用兵不利,戰局出現自起兵以來前所未有的動搖之勢,假若留在後方居守的世子發生動搖,對他將是致命一擊,他不得不認真對待。
況且,這兒子在他樹旗造反時,還反對他這麼做。
那時,朝廷削藩的步伐,隨著愈來愈密的鼓聲,步步逼近。老二高煦那時還在南京,他害怕被朝廷當作人質扣押,擅自逃回,途中卻因為一點小故,在涿州捶死一名驛丞,從而引發了更大聲勢的倒燕浪潮。
朱棣得到情報,說朝廷已派太監北來,將入王府逮捕「左右不法之徒」。北平文武守臣也接奉密旨,要求他們配合欽使太監,嚴密監視燕王的行動。事態再明白不過了,建文帝已決定削除燕藩,當下只有兩種選擇:束手被擒或孤注一擲反抗。
朱棣召集兒子與少數親信將領,祕密會議討論此事─其實他已決計起兵了。
密室裡,氣氛熱烈而緊張,大家都很亢奮,但沒人主動說話。朱棣眼望長子高熾:「你是世子,你先說說,該怎麼辦?」
朱高熾像平時一樣,動作不急不慢,像一個恭謹的書生,未回話,先舉手:「父王,朝廷對我們實在不公。」朱棣點點頭,聽他繼續說下去。下面高熾講了許多燕王尊奉朝廷、遵守禮法、並無逾越法度的情況,他講得很慢,還時常停頓,似在仔細整理思路。他始終耷著眼皮,似乎怯於與父親目光相接,所以沒能發現父王眼裡閃爍著不快。
「大哥,你在唸經嗎?」高煦不耐煩,催促迂腐的世子,「反不反,不就一句話的事兒!」
「孩兒以為,當上疏奏辯……。」高熾終於提出自己的意見。
「那要朝廷聽得進去才行!」高煦按捺不住,雙手往膝蓋上一拍,從座椅上彈射起來,打斷世子的話,「難道被削爵的那幾位皇叔,都是大逆不道嗎?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朝廷拿我們當眼中之刺,必欲除之而後快,你辯不辯,不都一回事兒!」
「你聽世子說完。」朱棣制止住急躁的二王子,「你說下去,世子,朝廷削藩,你我父子就當束手就擒嗎?」
朱高熾已覺察到他的話與密室中的氣氛難以融和,但一時之間,卻難把話頭收轉回來,他有些結舌了:「白的黑不了,黑的白不了……父王以至誠事上,朝廷豈可……不以公道還我?」
朱棣明白了,他的長子是要逆來順受,接受不管何種之命運。盡管世子的話很快被眾將劍拔弩張、憤憤不平的喧鬧所淹沒,他最終也決意起兵,用武力反抗朝廷。但世子的態度令他十分不悅,他認為,作為長子兼繼承人,世子沒有在最應該效忠的時候表現出忠誠。
如今用兵危急,他竟然又和朝廷的密使勾搭上了!
這是朱棣看完黃儼情報後的第一反應。記憶和現實瞬間聯成一條線索,驅使他相信,世子表現軟弱,很有可能背叛自己。他怒火中燒,有那麼一刻,甚至動了殺心。
幸而不久,世子派人將朝廷密使張安連同他所投的書信,一並押送來了。
自從在決意起兵的密會上講了錯話,朱高熾一直懊喪不已,他本是個敏感的人,而這種性格無形中加劇了他對父王冷淡的感知,令他兩年多來痛苦不堪,拼命表現,力圖挽回嚴重損耗的印象分。當錦衣衛千戶張安被領到他面前,當著他的面從衣角縫裡取出書信呈上時,他驚得幾乎昏厥過去,仿佛每一個窗櫺裡都射進父親嚴厲的目光。父親在外苦戰,而他卻坐在書房裡一杯香茶地接見朝廷密使,這要傳出去,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來人!」
他全身的肉被緊繃的神經勒得直哆嗦,一聲令下,將張安以及引見人一索捆了,即刻押送到父王軍前,聽候父王處置。他是一個字不要聽,一個字不敢看的!
那封由翰林學士方孝孺以建文帝的名義書寫、已經皺皺巴巴的密信,被原封不動地送到燕王手中。
「好險詐的奸計!」朱棣拆開信,一邊讀,一邊感嘆。
信中以忠義二字做題,希望以此激勵燕王世子朱高熾,促使他改旗易幟,歸順朝廷。建文帝向當年的小朋友保證,事平之後,即封他為燕王。方孝孺本為道學大家,此信探討的又是他拿手的忠孝問題,是以行文慷慨,文氣沛然,連石人都能感動得落淚。朱棣此時還不知道,他將來求方先生代筆寫一紙登基詔書而不可得,為此大開殺戒,滅了方氏全族。此刻他並無心漫品文字,朝廷這枚重磅炸彈變成一發臭彈,被他捏在指間把玩。
「我父子至親至愛,奸人尚且讒間,」他晃著書信,向兩旁人道,「何況我與建文皇帝,分為叔侄君臣,奸人還不極力構陷嗎?」
朱棣做出判斷:這是朝廷的離間計,世子仍是我至親無二的好兒子。
其實他不知道,這是一個雙重的離間計,它為朝廷所發,而為老閹黃儼所利用,都試圖達到離間燕王與世子的目的。只是建文帝、方孝孺與宦官黃儼,他們各自的出發點和目的都是不同的。
世子朱高熾幸運地挽回了父親對他的信任,可是他卻沒法擺脫那些嗡嗡追逐他、中傷他、危害他、蜇他的胡蜂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