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故事
五年多一點前,我的語音信箱收到一則訊息,留言的是一個叫艾兒‧麥克─提爾──但被我聽成艾爾米克‧泰爾──電話區碼是三一○的人。這個沒有廢話的女子請我回電給她,她想問我的是我寫過的一本薄薄的小回憶錄,叫作《下到天堂的螺旋梯》,內容講的是八○年代,我在地下室一間有現場音樂演出的小夜店裡顧酒吧的歲月。在當時我也,姑且,算是個自由記者,活躍於賓州匹茲堡當地與外圍。同時我也寫電影影評。這年頭我在蒙大拿山區的奇澤姆山藝術學院開課,教授創意寫作、通俗文學與電影研究。博茲曼市接著一條鳥不生蛋但不失風光明媚的路線,開車就能到。我平日收到來自於加州洛杉磯的語音留言,少之又少。
「我老闆讀了你的回憶錄,」麥克─提爾女士跟我說。「他說你寫起東西很像他在思考事情。」
「算妳老闆有見地,」我告訴她,然後我問了她,「妳老闆是誰?」她告訴我她受雇於比爾‧強森,還說她現在正一邊講手機一邊開車,因為她要從在聖塔莫尼卡的住處前往她在好萊塢國會唱片大樓的辦公室去跟老闆開會。聽她這麼說我大叫了起來,「妳老闆是比比比比爾‧強森?那個電影導演?我不信。」
幾天後我跟比比比比爾‧強森本人講上了電話,電影作為我們的話題既是他的工作,也是我教的一個科目。聽我說我把他歷來的電影作品全都看過了,他叫我少吹牛。但在聽完我像連珠炮一樣對他電影裡的一票重點如數家珍後,他換成叫我閉嘴,夠了夠了。當時的他正在琢磨一個劇本,還在「亂彈」找靈感的階段,他想寫一個音樂在六○年代進入七○年代時歷經轉型期的故事──當時的樂團正慢慢告別制服,告別配合調幅廣播的三分鐘歌曲,演進到可以放滿黑膠唱片一整面的作品跟吉米亨綴克斯體驗樂團。我書中的故事裡寫滿了非常私密的細節。即便我的年代比他正在「亂彈」的故事設定晚二十年──我們店裡找的都是那些名不見經傳的爵士組合跟翻唱「流行尖端」單曲的樂團──但發生在演出現場的一切是不分年代的普世經典。那些鬥毆、毒品、認真的愛戀、圖個樂子的性事、圖個樂子的愛情、認真的性事,那些笑語與那些尖叫,那些在入口處誰請進跟誰請回的過程──那一整個由明說出口與心照不宣的程序交織出來的鬧哄哄場面──都是他想要精準掌握的人類行為。他開價要用我的書──用錢買下我書中故事的非專屬授權,意思是授權給他並不影響我之後把專屬權利賣給別人,前提是有人出價的話。想太多。不過把非獨家的權利賣給他,總是比我一本本賣來得好賺。
比爾後來跑去拍了一部《口袋火箭》,但還是透過電話跟許多封打字的信件與我保持著聯繫──信裡有著天馬行空的話題。他心目中「當紅的拍攝主題」。戰爭的不可避免性。爵士樂就跟數學一樣嗎?各種口味的優格冰淇淋要搭配哪些配料?我拿鋼筆給他回了信──打字機?真的假的啦!──因為任何人要跟我比怪,我都不會輸。
我收到他一封單頁的信裡只有一行打字:
什麼電影會讓你恨到當場走人?理由?
比爾
我當場回信給他。
任何電影我都不會恨。電影已經很難拍了,不應該還要被恨,就算是大爛片也一樣。電影不夠好,我頂多是在座位上等它演完。忍一下就過去了。提前走人是一種罪孽。
我的猜測是美國郵局送信需要兩天,然後被比爾注意到又花了一天,因為三天後,艾兒‧麥克─提爾的電話打了過來。她的老闆要我「過去他那裡,立馬」,看他拍電影。學期中的休假就要到了,我又從來沒去過亞特蘭大,電影導演還邀請我去參觀電影拍攝。我教電影研究卻從未親眼見過電影是怎麼做出來的。我飛到鹽湖城,要在那裡轉機。
「你說出了一些我一直有的想法,」比爾對抵達《口袋火箭》片場的我這麼說,那兒是大亞特蘭大一眼望不盡的某處郊區。「當然啦,有些電影出來的效果是不太好,有些電影想做的事情就有問題。但要是誰說他們恨電影,那就等於把有人主動分享出來的人類經驗,當成要從洛杉磯國際機場出發的紅眼班機來對待。起飛誤點了好幾個小時,亂流大到讓空服員都怕,坐在你對面的傢伙吐了,機上完全無法供餐,酒也都送完了,你旁邊坐的是腸絞痛的雙胞胎嬰兒,降落的時間讓你沒能趕上在市區要開的會。這些你都可以恨。但恨電影就沒天理了。你會說你恨你女友的姪女的七歲生日派對嗎?你會恨一場延長到十一局結果比數是一比零的比賽嗎?你會恨蛋糕跟花同樣的錢多看兩局棒球嗎?恨應該保留給法西斯主義跟冷掉的蒸花椰菜。任何人──尤其是我們這些踏上了噴泉路的人──該對別人的電影說出最惡毒的話,頂多只應該是嗯,不太合我的胃口,但,其實,我覺得電影本身挺好的。你可以明褒暗貶臭一下電影,但絕對、絕對不要說你恨某部電影。在我身邊用過ㄏㄣˋ字的人都成了我的拒絕往來戶。掰掰了。當然啦,我是寫出跟導演過《信天翁》的人。可能我比較敏感一點。」
我在《口袋火箭》的片場待了十天,然後趁暑假去好萊塢觀摩了一下該片的枯燥後製。拍電影這檔事,有其複雜的一面,有瘋狂的一面,時而技術本位,時而虛無飄渺、氣若游絲,星期三還是像黑糖蜜一樣攪不開的慢郎中,星期五就變成頭上被抵著把槍、有進度要趕的急驚風。你可以想像電影就像一架噴射機,只不過造機資金握在國會手裡、機體出自詩人的設計、用鉚釘進行組裝的是音樂家、監造的是剛從商學院畢業的菜鳥企業幹部,最後由有飛行夢但容易分心的過動兒來駕駛。這麼一架飛機能翱翔在高空的機率有多少?這樣你應該了解拍電影是怎麼回事了吧,至少我在臭鼬工廠看到的就是這麼回事。
《滿是聲音的地窖》大部分的拍攝期間,我人都不在取景地──我那本小書後來轉生成的電影。我的損失。比爾在電影開始拍攝時補了點錢給我,然後等上映時又追加了一點──這人一點也不小氣。我在特柳賴德電影節看了公開首映,比爾在那裡說這是「我們的電影」。一月份,我租了套燕尾服,往當時的金球獎後方的桌子一坐(場地是梅夫‧格里芬的比佛利‧希爾頓酒店,完全滿足了[好]萊塢派對的各種要件)。同事問起我在「幻想世界」的週末過得如何,我跟他們說我到清晨五點才回到酒店,醉醺醺的我是被艾兒‧麥克─提爾跟貨真價實的薇拉‧薩克斯──電影裡的凱珊卓拉‧蘭帕特本人──用後者由私人司機駕駛的凱迪拉克Escalade送了一程。除此之外我沒辦法用他們能理解的話語總結我的體驗。薇拉‧賽西施?最好是!我只能秀出薇拉發在臉書上的照片當作證據──我就在那兒,旁邊是艾兒‧麥克─提爾,陪我們笑到翻過去的則是世界級的大美女跟她好像心事重重的保鑣。
新冠肺炎把我們的國家切割成戴口罩/不戴口罩的兩種政治立場,也讓我的工作變成了線上課程。接踵而至的是疫苗/反疫苗的辯證。接到艾兒‧麥克─提爾來電邀我跟她、比爾與他的快樂夥伴們全程觀摩下一部電影時,我還以為拍電影既不合法也不可能。但她的老闆「有個案子」看起來會被「綠燈放行」,所以就根據「工會協定」開拍了,而我則受邀「加入電影團隊」,從「現金流」的開端一路做到「最終配音」。
「你會有個識別證,」她解釋說。「你會是劇組的一員,兩天檢測一次。我們不會付你任何薪水,但包吃包住,免費的飯店房間也夠好。」艾兒活靈活現地加了一句,「你要說不就是個大笨蛋。」
我問了比爾‧強森本人,為什麼他會讓像我這樣的一個外人跑來觀摩這麼個動輒被當成最高機密在保護的案子,要知道這當中可是識別證、紅色閃光燈,還有警告標語都一應俱全,警語告示上明確寫著拍片場地不對外開放,無執行製作許可之閒雜人士勿入。
比爾笑了。「那是用來嚇唬老百姓的。」
某晚在拍攝《優格冰淇淋加油》的取景地,歷經了漫長辛苦但也很普通的一整天之後,比爾告訴我,「記者──至少那些懶惰的記者──一天到晚想分析電影是怎麼做出來的,他們老以為我們有偷偷去註冊專利的秘密公式,還是有什麼流程被列成像是能帶人登月後再返回地球的飛行計畫。你哪來的靈感找來那個身穿棕色圓點洋裝,還能把口哨吹得那麼響亮的女孩?你是何時想到在電視天線上擺上那些黑色八哥,拍出令人難忘的最後一幕?還有你是去哪兒找來那些訓練有素的八哥?他們會問為什麼這部電影成功而那部電影就賣不起來?你為什麼拍《瘋狂阿哥哥》而不拍《小可愛大爆料》?這種時候我就會看著手錶說,『慘了慘了!我那場行銷會議要遲到了』,然後從訪問現場閃人。就是那些人以為《北光》是設計出來的。要是他們看到我們這些電影孤兒是怎麼個工作法,他們肯定會無聊到傻掉,失望得不得了。」
我從來不覺得無聊。失望?在旁邊都在拍電影的地方待著?去你個無花果!
你不用怕沒辦法好好聊個天,這在電影片場做得到,在製作辦公室週遭做得到,在後製過程中也做得到,要知道拍電影大部分的時候都在等。你只要趁等的時候丟出一句你是怎麼蹚進這渾水的?就能連聽幾小時非常私密又非常扯,隨便一段都可以出本書的冒險故事。
我拿這話問起艾兒,結果冒出一個話題是我要不要趁著在觀摩電影的時候寫本書,解釋解釋電影的製作過程。我反正要飽覽電影拍攝中的創意、摩擦、表面張力,還有會讓人笑掉老二的歡樂一籮筐,那要是我把這些通通寫下來,然後,嗯,出本書呢?她的老闆會不會被這個想法惹怒呢?會不會把我轟出片場呢?
「唉呦,牛仔,」她說。「你以為你被找來這兒是為了什麼?」
我希望自己能在這段敘事中銷聲匿跡;用第一人稱的視角去寫書描繪像《夜影騎士:火瀑的車床》這樣的電影是怎麼做出來的,實在太自肥了,那就像記者把沖繩島戰役寫得像自己的故事一樣(「我擔心那些染著死去陸戰隊員鮮血的沙子,會卡進我的打字機裡……」)。在我看著他們工作的那幾個月裡跟我聊過天的每個人,都對我有大恩大德。他們不僅分享了自己的工作內容,還分享了自己是誰。他們的姓名要是看得見──有些人的名字是看不見的──那就代表他們看過了我寫的東西,並要麼認同這些紙頁上的內容,要麼接受了我按他們要求做出的改動。我曾一次次回去找他們當中的許多人,只為了釐清我認為自己看到的東西,還有關於他們各自沿著噴泉大街前進的旅途,他們告訴我的事情。
電影永垂不朽。書中的角色人物也是。將這兩者集合在一冊中也許是徒勞無功,也許像挖愚人金一樣是在浪費力氣。但請別憎恨那最後的作品,請覺得它還挺好的。
喬‧蕭
奇澤姆山藝術學院
寫於蒙大拿州奇澤姆山
又一個系列電影
「再搞一個系列作,有什麼錯?」弗列德‧席勒經紀公司的弗列德‧席勒──也就是「煽動者」──問道。他又一次飛去了阿布奎基與他的貴客比爾‧強森餐敘。那天晚上,他們一如往常選擇了「波布拉諾辣椒」──阿布奎基相對高檔的一家餐廳。
時間是二○一七年的七月,比爾正要一頭栽入《充滿聲音的地窖》的拍攝工作,他同時也是這部片的劇本作者。按照傳統,他們這對客戶與經紀人會見面討論手中電影完成後的下一步;他們要一起眺望共同的未來,用前進的動能來延續職涯。他們的話題不會包括即將要開拍的電影,他們唯一會聊的是未來的搞頭有哪些選項。
「系列電影是索命的殺手,」比爾發表起了他眾所周知很有資格發表的經驗談。要讓《伊甸的地平線》複製首部曲《伊甸的邊界》與二部曲《伊甸的黑暗》的拍攝質感與票房人氣──每一部都是由他「身兼編導」──其壓力不下於政治人物尋求連任。地平線的拍攝來到殺青日,比爾足足瘦了二十五磅,早上鬍子為了趕時間也不刮了,晚上要三瓶ZzzQuil下肚才能睡下,並靠著三倍濃縮咖啡的威力撐過了主體拍攝的最後兩週。比爾‧強森曾在他一九三九年份的史密斯─可樂娜‧史忒林打字機上敲出這麼一個句子──拍電影比好玩更好玩──但完成伊甸三部曲的終章不但一點都不好玩,還耗去了他人生將近兩年的時光。
在他跨越三十年的電影生涯中,比爾貨真價實──且十分令人稱羨地──屬於人生勝利組,頂多只有兩部作品表現普普,外加一部慘不忍睹。如今的比爾開發著自己的題材,並為此回絕了那些他自己可以荷包賺飽飽、煽動者也可以爽爽地抽一成的大片邀約。《充滿聲音的地窖》劇本寫起來相對愉快,電影籌備起來相當痛苦,至於拍攝起來會是樂是苦,則很難說。
但自從《口袋火箭》把比爾從《信天翁》慘案的低潮拉回來以後,在煽動者的眼中這名製片人正處於狀態的巔峰,而他希望這能持續下去。
「系列電影成了殘酷的主人。我不想替殘酷的主人幹活兒。」比爾說。「我也不想當個殘酷的主人,除了在跟行銷開會的時候。」
「觀眾現在的娛樂選擇有夠多,」弗列德對著桌上的草飼小牛迷你菲力跟花園菊芋這麼說。「他們需要一個理由把錢花在電影上。比爾‧強森就是那個理由。超級英雄系列是印鈔機,就跟五○、六○年代的西部片還有八○年代的動作片一樣。動漫展的粉絲一部都不會放過。」
「包括那些為了酸才去看的。不信你去問問拉斯洛‧舍維斯基 。」比爾往後一靠。「我喜歡那些反英雄,那些人格有缺陷、心裡有陰影的英雄。」
「漫威會把下一部雷神索爾交給你。」
「跟他們說索哩,我心領了。」
「DC會拿他們的口袋名單任你挑。」
「蝙蝠俠、X戰警、蜘蛛男孩、綠巨人、開扁女士……你不覺得太多了嗎?」
「戴那摩公司會載一卡車鈔票倒在你家的車道上,只求你對他們隨便一部超能者系列電影說好。」
「超級英雄拯救銀河系與卡在樹上的小貓咪。嗯,好喔。」比爾乾掉了他冰塊高腳杯裡的藍天可樂,沒用吸管。「我不反對這類型的電影,我只是反對這類型電影裡的套路。來自其他星系但都會說英文的邪惡魔王。超能力帥哥正妹想玩親親但從來不真的親下去。城市動不動就全毀,但一具屍體也看不見。」比爾朝服務生招了招手,指了指杯子,意思是要續藍天可樂。「還有派特追著我要拍一部男孩邂逅女孩的電影。一部獻給她的電影。」
「那有什麼不行嗎?」
「男孩邂逅女孩的故事需要兩樣東西。男孩、女孩,還有他們為什麼非彼此不行。好吧是三樣東西。」
「全世界都在等比爾‧強森的下一部電影,」煽動者說。
「那部電影會叫作《充滿聲音的地窖》,而且或早或晚,應該會在十二個月內在他們家附近的電影院上映。」
「未來不是明年,而是三年後。」
「我會思索一下,」思索一向是比爾必經的程序。他會不經意巧遇某些原材料,原材料會引發創意,接著創意就會被他變成又一部電影界的,曠世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