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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裡的小木屋
2022年初,吉姆突然萌生一個新的想法,他想搬到緬因州完成他的博士論文,因為在緬因州生活一直是他的夢想。對此我全力支持,有些事如果現在不做更待何時?於是吉姆向工作單位申請九個月的學術休假。申請經批准後,我們便開始著手整理華盛頓的房子準備出售,將家居用品搬進租賃的自助倉庫裡,大部分的傢俱則是賣掉或送人,房子很快在夏天賣出,我把車子也一併賣掉,就這樣我們全家從美國地圖左上角的華盛頓州搬遷到右上角的緬因州。
「為什麼選擇緬因州?」所有聽到這個決定的朋友都感到好奇,而且每個人對緬因州的印象都是「好冷!」光聽到緬因州三個字就能讓人直打哆嗦。
吉姆從小生長於麻薩諸塞州,小時候他的父母經常帶著全家人到緬因州度假,每年總是來到同一個湖區,這裡四周森林環繞,大人小孩都能享受各項戶外活動,冬天可以滑雪和冰釣,夏天則是爬山玩水,吉姆的父母最後決定在湖邊買塊地建造自己的小木屋。這個木屋承載著吉姆滿滿的童年美好回憶,每年過來度假成了他最期盼的事情,吉姆和其他孩子們總是光著腳在木屋外面盡情奔跑玩樂,每年夏天過後腳底都長了一層厚厚的繭。小木屋裡的佈置保留著八十年代的風格,溫馨可愛的木製飾品點綴家中的每個角落,完全可以感受到吉姆的母親茱蒂對這個木屋的用心和為家人投入的愛。此外,八十年代的產品質量好得不可思議,地下室那台古董級除溼機,至今仍良好運行。
父母過逝後,吉姆和他的弟弟妹妹共同繼承這間小木屋,每年將木屋出租出去。前來度假的租客通常都只有夏天,我們打算在木屋閒置的這九個月期間搬進去住,等吉姆論文寫完後再做下一步的打算。我們也許搬回華盛頓州,也許直接留在緬因州或是搬到東岸其他城市落腳。這種走一步算一步的想法感覺很自由,沒有侷限自己的前提下,表示什麼可能性都有。在賣掉房子和搬到東岸之間,我們沒有地方可住,幸運的是,剛好有朋友需要幫忙看家,也有朋友義氣相挺讓我們住進她家客房,這段期間在幾個朋友家輪流住了一段時間,時間安排得剛剛好,巧的不可思議。我真心感激身邊的好友們,期待新生活的同時也捨不得這些好朋友。
接下來在小木屋即將展開新生活,我給自己的期許是:少工作多陪伴家人,有紀律的每天冥想和瑜伽練習 (Sadhana),學習阿育吠陀 (Ayurveda),觀察大自然並有意識的與之連結。
秋
初来乍到 -開啟觀光客視角
就這樣我們一家三口搬到了緬因州,我和兩歲的小男子搭飛機前往波士頓機場,吉姆獨自連開了五天的車來到機場與我們會合。小木屋距離波士頓機場約三個小時的車程,位於緬因州中部一個叫拉弗爾的小鎮,全鎮人口只有一千多人,其中大多數為候鳥居民,只在夏季回來度假。居民幾乎都是白人,在2022年冒出我一個亞洲面孔。過去我所居住的城市除了人口眾多,還充滿多元文化,偏遠小鎮生活對我而言是全新的體驗。我們的鎮上有一間郵局、圖書館、垃圾回收中心、五金行、雜貨店、鎮中心和幾間餐廳。鎮上沒有超市,我們日常購物和買菜必須開車25分鐘到附近一個叫布里奇頓的小鎮。搬來之前我還煩惱無法經常到亞洲超市,因為最近的亞洲超市位於首都城市波特蘭,開車約一個半小時,而且規模都很小,比較像是亞洲食品雜貨舖。但後來發現,即使沒有亞洲超市我也可以活得很好。
住在小鎮的期間,我們很少外出用餐,每天自己煮飯的訓練之下,我的廚藝大有進步,甚至連吉姆也讚不絕口,他現在吃飯時都會細細品嚐。相較於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他覺得我煮的食物沒什麼味道,經常揶揄我的冰箱空乏得像是年輕單身漢的冰箱。記得以前我料理的午餐雖然健康,但完全都是不搭嗄的食材。比方說,盤子上有一顆白煮蛋,一顆酪梨,一個烤地瓜和一個橘子。過去吃飯我只追求吃飽,味道清淡也無所謂,沒有擺盤的藝術更別提口感的搭配,雖然自己吃得很開心但是無法拿上檯面。我以為自己天生味蕾遲鈍,永遠都不可能成為廚師,現在居然成了家中掌廚的人,這不禁讓我開始思考,也許我們以為的自己並不是真正的自己,這些侷限的想法關閉了我們探索更多的可能性。現在的我對烹飪有更大的信心,而且非常願意做料理和親朋好友分享。我現在煮飯的時候,都會加上一句魔法咒語,「這是全世界最好吃的食物!」廚藝進步算是在森林裡生活的意外收穫,更重要的是我在烹飪上找到自信,原來從沒自信到有自信的過程,僅僅是重複的練習而已。
過去在每年生日當天,我會挑戰自己做一件從來沒有做過的事,記得有一年報名衝浪課,面對一而再地跌落水裡,感到很是挫折,同時我更害怕被衝浪板打到,上完課後我認定自己沒有衝浪的天分,當下產生放棄的念頭,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衝浪。但現在改變後的我,以另一種方式看待自己,比方說第一次上拉坯陶藝課手感十分笨拙,但我相信只要我願意持續練習也可以做的很好。我學會質疑頭腦裡每個否定的聲音,這些聲音來自內心的恐懼與匱乏,害怕自己受傷害或覺得自己不配擁有,我們從小到大接受來自他人和自己給予的限制,這些框架限制我們進一步探索生命裡新的可能性,只要你自己不把那扇門給關閉,生命裡永遠都有現在的你無法想像的機會。
剛搬到這裡的第一個星期,我們馬不停蹄忙著所有安頓下來的事宜,每天仍然感到不可思議,時常自我懷疑「我們怎麼會出現在這裡?」眼前的這一切好不真實,我們住在一個人煙稀少的樹林裡,後院連接著一座美麗的湖,附近只有幾戶鄰居,平時打照面的機會不多。大部分的時間都很安靜,偶爾聽見潛鳥的聲音,經常聽到兩三種不同的叫聲,其中一種像是直笛吹破音的聲音「Do, Re, Ti~」,另一種叫聲像是鳥笑得花枝亂顫的聲音。潛鳥的叫聲很獨特,在湖區的夜裏又增添了幾分神秘感。據說他們一度因為森林過度砍伐,在這一區瀕臨絕種,幸運的是在森林回歸後,這些仰賴森林存活的動物也跟著回來了。這裡的人們都很喜歡潛鳥,加拿大人也是,一加元硬幣背面就是一隻潛鳥的圖樣。
大自然裡有種神奇的魔力,是一種寧靜沉穩的力量。剛搬來的第二天,我們一家人在木屋附近散步,吉姆和我聊起住在這裡的感受,對吉姆而言,往年來到這裡都是度假,所以心情總是特別放鬆。對我來說,來到大自然裡,不論是森林或是海邊,就像身上披了一件重重的被子,讓我沉穩下來,思慮和腳步變慢,頭腦也跟著慢慢放空。
我們抓緊天氣好的時候到附近爬山,一路上鮮少見到其他登山的山友,小男子坐在爸爸的登山後背包裡,一路以最舒服的姿態欣賞大自然。吉姆從小熱愛大自然,他從四歲的時候就知道自己長大以後要從事與大自然相關的工作,他現在任職於美國國家森林局。我們爬山的時候吉姆聊到,他在爬山時很專注,頭腦呈現沒有思緒的狀態,我說這就是冥想的狀態,當一個人完完全全專注一件事,彷佛時間不復存在,那是一種內心平靜的感受。難怪他會這麼熱愛大自然,因為這是他充電的方式。
我們居住的這個小鎮裡沒有手機訊號,一開始我對此感到不安,尤其對我這種路痴來說是很大的挑戰。這裡沒有大地標來幫助我標記路線,房子都長得差不多,四處樹林圍繞,所以我只能在出發前先研究好路線圖,並仰賴事先設置的手機導航抵達目的地。從家裡開車到波士頓機場上班約三小時的路程,途中跨越三個不同的州。還好很幸運的,我十年的飛行年資在波士頓基地算是比較資深,很多工作航班都能被同事撿走,所以我平均一個月只需要上班兩次。這三小時的通勤其實沒有想像中的辛苦,沿途風景好美,從一個小鎮穿梭到另一個小鎮,欣賞一個接著一個美麗的湖,通常看到旁邊的車牌突然集體變成另一州的車牌,才知道自己已經跨州了,越接近麻州,交通也越擁擠,這時候我的目的地也差不多快到了。
開車沿途看到的中國餐廳都有一個共同特色,也許是因為沒有競爭對手,餐廳的命名都十分隨意。比方說,我每次上班途中都會經過一間名叫「綠茶」的中國餐廳,還有另一間就叫「中國餐廳」,最後到了麻州會看到一間很大型的亞洲餐廳叫做「九龍」。這間餐廳是三、四十年前吉姆小時候和家人經常光顧的亞洲多元料理餐廳。據他說這間餐廳內部裝潢十分花俏,餐廳的中央還有一個噴泉,他每次去都只點同一道菜,菜名叫 「普普拼盤」(Pu Pu Platter),裡面全是炸物,包括炸雞翅、炸春卷和內餡包起士的炸餛飩,這幾樣菜色都是美式亞洲餐廳的基本標配。我上網查了一下,這道菜依然存在,這間餐廳從1950年開業至今,我很好奇七十多年來屹立不搖的秘訣到底是什麼。
我們很幸運有這段時間可以體驗不同的生活,吉姆專心寫著他的畢業論文,我偶爾開車去波士頓機場上班,在這裡我們沒有朋友,很少參與社交活動,過著半與世隔絕的生活,每天大部分的時間就是一起觀察動物的行為或是植物依季節的變化,日子變得很簡單。這才發現,生活愈簡單,愈容易感到幸福。
搬來這裡雖然是九月初,但剛來的第一週仍然綠葉蟲鳴,陽光空氣裡盡是夏天的延續,我們享受了一週左右夏日的氣候,每天划獨木舟、玩立槳,雖然吉姆不斷慫恿我加入他一起游泳,但我還是無法鼓起勇氣跳進湖裡,畢竟九月份水溫已經漸涼。這裡的湖水十分清澈,經常可以看見湖中的魚或是烏龜。我最愛的就是在金色夕陽斜照時,望著一片波光粼粼的湖面。每天沉浸在大自然裡,我感受著那些描述自然之美的文字背後所蘊藏的深遠意境,但同時發現文字所能表達的卻也如此有限。望著眼前一片金黃色的夕陽在湖面上閃耀,這一刻的感受沒有言語可以形容。
在這裡我第一個認識的人是在小鎮郵局工作的辛蒂,一位熱情親切的老媽媽。因為鎮上人口少,所以她記得每一戶人家,每當我們來郵局拿信的時候,她就會對著我們說「366 對吧!」366是我們的郵件信箱號。我帶著小男子來郵局拿信時,有時會碰上幾個鎮上的居民,都是老爺爺和老奶奶,他們都喜歡小男子,總是很熱情地和我們打招呼。郵局成了我們小鎮上的交際場所。
每當來到一個新的地方,因為對環境感到陌生,自然而然對環境的敏感度提高,對事物的感受也更深刻;因為對每一件事產生好奇,很多小事都令我感到興奮不已。第一次住在一個偏遠的小鎮裡,我自動開啟觀光客視角,一切對我來說都是那麼地新鮮,和辛蒂的互動更像是自己當背包客旅行時,和當地人互動那麼地有趣。獨自背包旅行是我最喜歡的旅行方式,我可以自由自在隨心所欲。無法依賴旅伴,我學會勇敢和解決問題的能力;時常保持安靜,提高我對環境周遭的觀察力。旅途中大部分的時間都是獨自一人,所以時常與自己連結,同時內心也保持敞開,因此在旅途上最容易結交友誼,這些友誼雖然大多短暫卻十分真摯。
搬來這裡一個星期過後氣溫開始悄悄降低,我們也開始在家裡使用柴火爐。緬因州寒冷的冬天眾所皆知,如果只仰賴電暖氣取暖,電費會高得驚人,所以搭配使用柴火爐是很常見的取暖方式。吉姆訂了四考得的木柴,準備供我們這個冬天使用。考得是林業專屬的單位,當木柴排放堆疊成約3.62 立方公尺的體積便是一考得。四考得堆疊起來是很壯觀的景象,看起來像是一輩子也用不完的木柴,但驚人的是,我們這個冬天把四考得的木柴全部燒盡。
每天早晨我總是全家最早起的人,第一件事便是燒柴,接著在旁邊開始我的晨間瑜伽練習,這是我用來開啟一天的儀式。某一個早上,我到戶外柴堆搬些木柴入屋,突然驚覺自己在手中比較不同的木柴形狀和樹木種類,看看哪一個比較容易點燃的時候,噗哧笑了出來,這是誰?這是我嗎? 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有一天也能勝任升火一職,以前露營的時候我把升火這個工作,理所當然地交給吉姆,自己在一旁坐享其成。現在除了木柴到我手裡自動被歸類成易燃和不易燃,連垃圾在我眼裡也成了可燃和不可燃,所有的廢紙都變成我升火的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