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看熱鬧也是看門道
傅月庵(作家、編輯人)
日本人喜歡聊,幾個人湊一起談天說地。談話性綜藝節目是最好例子,得風氣之先的,似乎也就從日本電視螢幕開始。再往前推,二次大戰後日本平面媒體格外發達,雜誌成千上萬,最簡單的企劃,便是兩人的「對談」,三人的「鼎談」,乃至乾脆一批人排排坐的「座談會」。這種形式,你一言我一句,熱鬧不說,口語紀錄也易懂,於是成了時代寵兒。作家兼評論家丸谷才一(一九二五~二〇一二)據說是此道高手,曾與劇作家山崎正和(一九三四~二〇二〇)對談超過一百次,真是不可思議!
華山論劍不簡單
華人或受金庸小說影響,常把「對談」稱為「華山論劍」,彷彿刀光劍影,一決勝負。這樣說自有其道理。就座談而言,兩人對談,焦點集中;三人鼎談容易閃躲偷懶;至於座談會,時間分一分,每人講不了幾句。此或所以世人幾乎公認:兩個恰恰好,「對談」才是談之王道,最是正宗!
對談卻也不如想像的簡單,張口就來,說了就是。理想的對談,最重要的是雙方得旗鼓相當,棋逢對手才行,倘使強弱分明,一回合KO,那就掃興了。其次是勢均力敵的雙方,邊談也得有「聽眾意識」,一面和對方談,一面也得體貼到聽眾,不能你們講得興高采烈,口沫橫飛,聽眾聽得面面相覷鴉鴉烏。再者,要能講會講,至少邏輯前後一貫,口語表達清楚,最好表面舉重若輕,談笑風生,實則機鋒閃現,刀刀入骨。——能符合這兩項條件,滿肚子學識還說得出口的,老實說不多,碰到了算運氣。
讓司馬遼太郎跟唐納德基恩對談「日本人與日本文化」,恰恰就是不多中的少見,稱得上「因緣殊勝」。
關於唐納德基恩
基恩是美國紐約人,先是對中文感興趣,十八歲偶然讀到《源氏物語》英譯本,就此轉習日文,研究日本,戰時已可擔任軍隊日文翻譯,二次大戰後,陸續獲得碩士、博士學位。一九五二至五三年,他曾留學京都大學,返美後隨即編寫出版《日本文學選集・古典篇》(Anthology of Japanese Literature)和《日本文學選集・近代篇》(Modern Japanese Literature:An Anthology)。兩書選譯從《萬葉集》、《源氏物語》一直到三島由紀夫、太宰治的日本文學作品,內容包括小說、散文、和歌、連歌、俳句、漢詩文、能、狂言和淨琉璃等,其艱難可想而知,而他當時也不過三十五歲而已。
此後基恩任教哥倫比亞大學超過五十年,成了舉世公認的日本文學研究權威,一般認為他很可以接下曾任駐日大使的哈佛大學賴世和教授(Edwin Oldfather Reischauer,一九一〇~一九九〇)的「日本通」棒子,尤當他在一九七六~一九九七年,耗費二十一年時間,獨自完成十八卷的巨著《日本文學史》之後,更是如此。
基恩對於日本文化的仰慕,或可從他的日文名字「鬼怒鳴門」略窺一斑,這四字日文讀若「キーン・ドナルド」實即Keene Donald的發音,這不禁讓人想起因為仰慕愛倫坡(Edgar Allan Poe),而將筆名取為「江戶川亂步」(エドガー・アラン・ポー)的日本推理小說家平井太郎。因為這樣的仰慕,基恩晚年獲得日本文化勳章,收養日本義子,歸化成日本人,死於日本,還被追贈「從三位」,似乎也就不是那麼難以理解了。
司馬遼太郎傳奇
另一位對談人更是大大有名,與其說他是小說家,不如說他是日本歷史研究者。關於他的傳奇簡直說不完:據說他開始要寫某本書,東京神保町舊書店的相關參考書籍便會在一夜之間通通跑到他的書房裡;據說他以前在報社上班時,每天總要撕下一頁百科全書來默背;據說他自創出一套照相速讀法,喝一杯咖啡的時間裡便可看完三冊文庫本⋯⋯他活著的時候每年總在日本作家納稅排行榜名列前茅,死後許多年,還被讀者推選為「二十世紀日本最有人氣的作家」。
「司馬遼太郎」這個名字一樣寓意深遠,代表他的某種仰慕。司馬指「司馬遷」,遼指「遙遠」,至於是自謙遠遠不及司馬遷或自勉要遠遠超過司馬遷,那就隨人解釋了。但或也因為這樣,他在創作歷史小說時,總要親自到歷史現場採訪,觀察變動有限的山川地貌,感受相似的空氣流動,同時閱讀大量文獻,譬如撰寫《龍馬行》便足足參考三千多本書,總重量約略一公噸,最後方才以自己獨有的「鳥瞰敘事法」,從空中俯視撰寫他所看到的這一段歷史過程。他的小說幾乎都是如此這般寫成,穿越今古時空,成就一代文豪。
有趣的是,司馬遼太郎最為人所知的作品,是暢銷數百萬套「明治維新三部曲」:《龍馬行》、《宛如飛翔》、《坂上之雲》。而基恩在司馬死後五年,以七十九歲高齡寫成了上下兩冊,厚逾一千頁的《明治天皇》。兩人共同關注的焦點,於此可知,要說是旗鼓相當,棋逢對手,一點不為過!
滿地珠璣,俯拾皆是
《日本人與日本文化》雖然成書於一九七二年,距今超過五十年,卻一點沒有過時,且讀來趣味盎然,原因兩人都是高斲輪高手,「論大不拘小」,無論歷史的大勢,政治的流變,人物的奇絕,三言兩語便抓住重點所在,你來我往觸類旁通出獨特見解,這種言人所未曾言的珠璣見解,隨處可見,撿到了都是寶,值得細細咀嚼,例如:
• 日本人非常在乎外國人的一舉一動、會讓外國人怎麼想,被外國人看不起將會是不得了的事情的這一種想法從古就有。
• 從原型上來看,日本人其實是「婀娜窈窕」的民族。
• 在日本,若說到中國詩人首推的是白居易吧。他是位具有女性化一面的詩人,而杜甫這方面完全沒有。像那樣具有男性氣質的詩人是罕見的吧。我總覺得有了芭蕉(日本人)才開始領略到了杜甫略勝一籌之處。
• (明治以後的文學)子規是「婀娜窈窕」式的,而漱石是「豪傑壯士」式的吧。
• 比起政治上的正義,更喜歡美學上的英雄這一面還是有的。與其說託了此人之福被拯救了,還不如說此人極具教養,營造了一座像模像樣的茶室,反而被看成有風度了。
• 豐臣秀吉這個人非常難搞,德川家康最終是完成江戶體制的人,對此,千古功罪,自有評說,作為政治家,他確實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但不為人所看重。如果這麼說別人一句:這傢伙是家康型的人,會引起爭執的;但如果說,你倒是如太閤一樣,被說的人一定笑嘻嘻。
「其樂趣在於不僅不知道對手會說出什麼,而且也不知道被對手的談話所觸發,自己會說出什麼,在對談中不斷出現自也全然沒想到的新想法。為了自由地展開觀點,需要對手;沒有對手,思想只能原地踏步。」日本生態學家梅棹忠夫(一九二〇~二〇一〇)論「對談」這件事時,曾說過這樣的話,拿來點讚司馬與基恩的對談精髓,似乎也無不可。——能看到兩位高手華山論劍,誠然是身為讀者的一種幸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