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奶爸

評《魔鬼奶爸》

◎傅伯寧





　張孟起先生在十月十九日自由時報的家庭婦女版上，發表一篇「處罰孩子，祭出鐵的紀律」（下稱「處」文），初見這題目時，我不禁微笑起來，作者一本正經的說要「祭出」，分明是在說笑，君不見封神榜裡，哪吒祭出乾坤圈，姜子牙祭出打神鞭，聞太師祭出雌雄雙鞭，慈航道人祭出清淨琉璃瓶，趙公明祭出金蛟剪…各路神仙殺來殺去，十分熱鬧，教養兒女犯得上這樣殺氣騰騰麼？多年前，讀者文摘上有一篇「如何謀殺你的丈夫」，內文舉出「多給他吃油炸食物」等「殺人」技巧，令人噴飯；中年人保健之道本是老生常談，作者故意說反話，文章便妙趣橫生，想及此，「處」文愈是殺氣騰騰，我愈是忍俊不住。



　縱觀全文，充斥「國有國法，軍有軍法，家庭則要有家規」、「不教而殺謂之虐」、「父母就是孩子的領導中心」、「遲來的正義不是正義」、「如果一味忍耐而不發怒的話，給予孩子的印象，若不是我們太軟弱，就是對他們漠不關心」等說法，我本以為文章結尾處會有意外的大逆轉，就像希區考克的小說一般，但是我的預期落空了。我開始明白，作者並非冷面笑匠，而是真心相信他字面上的意思。



　上網查詢後才知，作者新近出版《魔鬼奶爸》（下稱《魔》書），「處」文即書中的一節，唯轉載到報紙上時，由原本的四千字刪節為兩千字，例如「鐵的紀律與愛的教育必須並行，有如黑金之於台灣政黨」這些更辛辣的句子便被刪除了；看完「魔」書全文，我了解到，作者其實是針對某類父母在喊話，這可由該書的序名「起來，不願意做孩子奴隸的父母」（下稱「序」文）窺知；簡言之，他為「因尊重孩子而感到委屈的父母」擂戰鼓，鼓勵他們不要當偽君子！



　《魔》書主要分「思想教育」和「基本教練」兩部分，「思想教育」的精華可見「序」文，「基本教練」可歸納為書末只占三頁的「教戰守則」（下稱「教」文），我將放棄最早引起我注意的「處」文，專就「序」文與「教」文祭出…呃，是寫出，我的看法，以就教於社會。



　「序」文說：「愈尊重孩子，孩子就愈不尊重父母。家庭愈民主，孩子就愈獨裁。父母愈不使用權威，孩子就愈難控制。」大部分父母可能不會同意這段話，但是「魔」書不是寫給這樣的父母讀的，它是要寫給敢怒不敢言的父母讀的，作者希望後面這類父母讀了前面那段話，會拍案大呼痛快。



　作者猜想反對專制的人可能會說：「我們應該給孩子一個快樂的童年。」於是「序」反駁說：「快樂的童年不保證能帶來快樂的一生；快樂的童年有時可能會帶來痛苦的一生。如果一種指導或要求或協助或給予，只能幫助他擁有快樂的童年，不能幫助他擁有快樂的一生，我就會住手，不論我的住手會引起孩子當時多大的不快樂。」但，世界上沒有任何教養方式，能保證小孩擁有快樂的一生，就算是作者自己，也不曾證明「專制」能使小孩快樂一生，以「未來未必快樂」來否決「現在的快樂」，是說不通的；此外，「以短暫的不快樂的童年，換取長久的快樂的一生」這樣的邏輯，似乎把快樂視為某種目的或某種手段，但是，兒童最擅長的就是沒有理由的快樂，相形之下，成年人非要理由充分才肯快樂，反而是把「成就感」和「快樂」混為一談了；說不定，「快樂童年」之可貴處，正在於它和「未來的快樂」毫不相干呢。



　作者又猜，反對專制者可能會說：「要求孩子聽話，就是抹殺了他們的個性、自尊、自信。」「序」便反駁說：「不要求孩子聽話，就能塑造他們的個性、培養他們的自尊、自信嗎？請問，不聽話的孩子，如何能安靜下來塑造自己的個性，不聽話的孩子如何能贏得別人的尊重，又如何能獲得自尊？不聽話的孩子，能有良好的學習成長嗎？如果不能，自信又從何而來？」我們細看即知，作者習慣將小孩分為「聽話的」和「不聽話的」兩種，但是如果能更關心小孩的內心世界，就知道「懂道理」其實比「聽話」重要，「不懂而聽話」豈非盲從？「懂而不聽話」可能是沒有真懂，也可能是付諸實行的時機尚未成熟；作者評論「要求小孩聽話」和「抹殺個性」的關係，是沒有抓住重點，因為重點不在「父母要求不要求」或「小孩聽話不聽話」，而在於「父母如何教小孩讓他懂」。所謂，知識是通往解放之路，一個常有「懂」的經驗的小孩，才能擁有自信與自尊。



　作者認為家庭裡不適合採用民主，因為小孩的知識和經驗遠遜於大人，而且「好逸惡勞、自私自利才是人性」，小孩不可能贊成使他少玩多工作的安排，如果他居然能夠贊成，「序」文說：「我建議你二話不說趕快膜拜他，再順便問他明牌，因為他已經不是人了，是神。」我認為，在父母不是以講理來逼小孩就範的時候，小孩其實是很能講理和服理的，有時他們甚至能直指真理的核心，令成年人大吃一驚，君不見指出國王沒穿衣服的正是一名小孩？作者認為，嘗試以理說服小孩，等於喪失先機，屈居下風，這是重彈「不計一切要小孩聽話」的老調，我也就不得不再說一次，「聽話而不懂」叫作盲從，「被迫聽話」往往導致陽奉陰違。我承認，某些時候，我們會強迫小孩停止某種危險或過份的行為，而且我們不必為這樣的強迫而慚愧，但是，我們仍應該知道，「強迫」不能使小孩「懂」，逼不得已而「強迫」後，應該花更多時間用「講理」來補救，而不是發現你一強迫他就聽話，因而竊喜不已，從此凡事先強迫再說。



　《魔》書結尾的「教」文提出幾個簡短的原則，其中最「可怕」的有兩點，茲分別評論如下。「教」文說：「如果你不相信自己能永遠不打孩子，那麼建議你早點打。不要等到自己已經受夠快抓狂時再打，那時你將難以控制下手的輕重，對孩子造成重大傷害。」這真是千古奇文呀，作者曾在「處」文中堅決反對體罰，但是這兒卻又「務實」的容許以「傷害小的體罰」取代「傷害大的體罰」，不去追究什麼樣的父母容易抓狂，什麼樣的父母不會抓狂，也不去研究如何令父母不要抓狂，如何令「傷害小的體罰」也不要發生，一味支持父母為所欲為，令人嘆為觀止。「教」文又說：「面對孩子的謊話，最好的方法就是運用你的直覺，毫不遲疑的一口咬定就是他幹的，然後告訴他你的處罰。」作者認為，如果在判定小孩說謊之前，無枉無縱的反覆詢問，等於是鼓勵小孩說謊，因為小孩會抵死不認，以便脫罪。依我的經驗，小孩說謊多源於恐懼，只有少數是為了投機，對待前者，只要安撫他的情緒後，他就會願意說實話，對待後者，一語道破也不失為一個辦法，但是還是要給他發言的機會，因為我們的直覺畢竟可能有錯。



　整本《魔》書，都在談如何對付小孩，其中最欠缺的，也就是小孩的心聲。我寫此文前，特地去請教我那十二歲的兒子，他翻過這本書後說：「站在小孩的立場，我當然主張家裡要民主，因為這樣對小孩比較有利；如果我是大人，我還是會主張民主，因為這樣比較公平，但是，我未必做得到，因為當我是大人時，不民主對我比較方便。」我聽後，暗暗為兒子的分析叫好，也得意於我長年來和他講理，終於收到成效。我對兒子說：「我向你保證，我絕對把公平擺在第一優先，不會為了貪圖自己方便，犧牲掉你。」他看看我，莫測高深的笑了起來，似乎是說：「好逸惡勞、自私自利才是人性，你要怎麼辦，全憑你的良心了。」



註：《魔鬼奶爸》（張孟起／著，大塊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