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之子的塗鴉
阮義忠
孤僻、倔強、叛逆,是我小時候給人的觀感。七個兄弟、兩個姊妹當中,最讓父母頭疼的就是我。腦袋裡轉的東西跟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愛拌嘴、不願上課,總認為自己懂的道理別人不明白。幾乎沒人說得過我。不只是同輩的小孩,就連大人也常被我的巧言善辯堵得回不了嘴。印象最深的就是,有回被六叔訓斥,我居然用柏拉圖的「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頂回去,氣得他七竅生煙。至今我都還記得他那滿臉通紅,啞口無言的模樣。
是的,我從小就愛看書,只要不是課本,任何白紙黑字都能引起我的興趣。報紙副刊看完,就去租書店找漫畫、武俠、偵探和言情小說;沒得看了就去宜蘭或羅東的書店。只要讀得進,一站就是幾個鐘頭,除了許多世界文學名著,哲學、心理學方面的書也囫圇吞。鄉下小書店的老闆特別好,多虧了他們不趕人,我得以吸收不少知識。手頭比較寬鬆時,我就把特別喜歡的書買回家;高中畢業前,藏書已經能擺滿一面牆的書架。
作者簡介:
阮義忠
一九五○年出生於台灣宜蘭。早年曾任《幼獅文藝》編輯,退伍後任職《漢聲》雜誌英文版,開始攝影生涯。一九七五年轉任《家庭月刊》攝影,同時撰寫本土攝影報導文章。一九八一年,由攝影跨行到電視節目製作,以紀錄片《映象之旅》等廣為人知。一九八八年起任教於台北藝術大學美術系長達二十五年。
三十多年來,阮義忠跋山涉水,深入鄉土民間,尋找動人細節,拍攝了大量以百姓日常生活為題材的珍貴照片,作品也成了台灣獨一無二的民間生活史冊。
著作豐富,出版《想見,看見,聽見:走出鏡頭之外》《想念亞美尼亞》《失落的優雅》《正方形的鄉愁》《北埔》《八尺門》《人與土地》《台北謠言》《四季》……等;論著《當代攝影大師》《當代攝影新銳》被視為海峽兩岸的攝影教育啟蒙書;創辦的《攝影家》雜誌(1992-2004)被譽為攝影史上最具人文精神的刊物之一。阮義忠攝影作品為海內外重要機構展出及收藏。多年來深刻且廣泛影響全球華人地區的攝影視野。
2016年成立阮義忠攝影人文獎
2018年於宜蘭成立阮義忠台灣故事館
章節試閱
木匠之子的塗鴉
阮義忠
孤僻、倔強、叛逆,是我小時候給人的觀感。七個兄弟、兩個姊妹當中,最讓父母頭疼的就是我。腦袋裡轉的東西跟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愛拌嘴、不願上課,總認為自己懂的道理別人不明白。幾乎沒人說得過我。不只是同輩的小孩,就連大人也常被我的巧言善辯堵得回不了嘴。印象最深的就是,有回被六叔訓斥,我居然用柏拉圖的「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頂回去,氣得他七竅生煙。至今我都還記得他那滿臉通紅,啞口無言的模樣。
是的,我從小就愛看書,只要不是課本,任何白紙黑字都能引起我的興趣。報紙副刊看完,就去租書店找漫畫、武俠、偵探和言情小說;沒得看了就去宜蘭或羅東的書店。只要讀得進,一站就是幾個鐘頭,除了許多世界文學名著,哲學、心理學方面的書也囫圇吞。鄉下小書店的老闆特別好,多虧了他們不趕人,我得以吸收不少知識。手頭比較寬鬆時,我就把特別喜歡的書買回家;高中畢業前,藏書已經能擺滿一面牆的書架。
那個年頭,台灣的書籍裝幀、設計很少有讓我滿意的,不是太俗,就是太豔。看著礙眼,就畫張書衣把它包起來,結果越畫越多,讓我不禁萌生了將來靠畫畫吃飯的念頭。
我也愛塗鴉,看到牆壁手就癢。家裏除了臥房鋪木地板,其它地面都是用泥土夯的。光腳丫的我們,一出汗,就會把樓梯和木板印上一個個土印。泥地板也是我最早的畫布,無論是硬幣、竹籤或瓦片,都很容易勾出線條。我喜歡把亂想化為圖像,當然都是那些想要卻又無法擁有的東西;年幼時常畫手槍、木馬、腳踏車,長大後就比較喜歡畫經常偷瞄卻又不敢跟她說話的班上女生。
閱讀彷彿是在跟書中人對話,畫畫就完全是心靈的獨白了。讀書、畫畫讓整天想要逃離家鄉的我,能夠稍稍安份下來。倘若沒有它們,在保守、沈悶、封閉的頭城小鎮,哪怕多待一天也會讓我受不了的!
父親承繼了祖父精湛的木匠手藝,在鎮上十分受尊敬。他平時跟朋友在一起或許會有說有笑,但回到家總是沈默寡言,很少跟小孩交談。對於我大部份的所作所為,他不是搖頭,就是嘆氣,唯獨對畫畫這件事頗為肯定;有一回甚至跟我說:「你要是真不想幹木匠,就去戲院跟畫看板的學藝,那一行也不錯!」
鎮上唯一的戲院叫農漁之家,是鎮公所委託民間經營的。正門收票口旁掛著大大的劇照畫,其他空白處用紙頭寫上片名、放映日期,連男女主角都不註明。劇照看板明明白白顯示了畫師的水平,我怎麼可能拜他為師,倒是盼望著有免費電影可看,放學後去畫看板的地方磨蹭過幾回。不幸的是,那點小心思被畫師看穿了。有一天,他叫放映師抓住我,用油彩給我塗了個大花臉;從此之後,打死我也不上農漁之家二樓了!
在頭城初中上二年級時,因常曠課到學校附近的磚窯場捏泥巴,加上跟美術老師頂嘴,被學校退學,只好跟在父親身邊學當木匠。半年後,在冬山民眾服務處上班的六叔來,看到我坐在木馬上刨木頭,硬是當場把我拉下來:「男孩子至少也得讀完初中才行,走,跟我到冬山初中插班去!」
於是,我便開始了每天花兩個多小時搭火車通學的日子。冬山初中小到不能再小,卻有一位相當好的美術老師。他是杭州藝專畢業的,隨國民黨政府撤退來台後棲身於小鄉下。每次上課他都會在我的位置旁停留很久,看著我一筆一筆地畫,頻頻點頭。在這之前,可從來沒人賞識過我。奇怪的是,我就連其他科的成績也開始好起來。我的美術成績總是班上最好的,但交上去的作業從未被發還。畢業那天,我去宿舍跟老師道別,才發現在他的房間裡,整面牆都貼著我的作業。
初中畢業,我考回頭城高中,碰到了一位從藝專畢業,剛服完兵役就來任教的美術老師——藍榮賢。由於彼此年齡差距不大,我們很快就從師生變成了朋友。他把美術教室的鑰匙給我一份,讓我能隨時進出;我不想上課時,還會幫請公假,說我要做壁報。後來他在宜蘭開展覽,還特地找我寫展出前言。
高中是我大量創作鋼筆畫的階段,多半畫在半張A4大小的紙上,因為作業簿就是這種開本。老師站在講台上課,總會看到坐在最後一排的我非常認真地在做筆記。其實,專心畫畫的我連半句話也沒聽進去。大學聯考當然落榜了,可是在課堂上畫的這些半抽象、半具象的線條圖,卻助我在畢業不久後便進入《幼獅文藝》當助理編輯,而那些畫也全都陸續發表在這本雜誌上了。
《幼獅文藝》是當時台灣發行量最廣、影響力最大的文學雜誌,每所大學、中學的每個班級都會訂閱;也因為如此,我的插畫竟一砲而紅。這完全得感謝雜誌的主編瘂弦先生;他不但是我踏入社會的第一位主管,也是我生命中的第一位貴人。他允許我愛怎麼畫就怎麼畫,不必顧及文章的內容,因為我的插圖本身就是一幅幅的視覺驚喜,可以獨立存在。
在本書中,創作日期最早的那一幅,是我1968年12月2日畫來包《奧古斯丁懺悔錄》的書衣。可惜的是,我畫過那麼多那麼多的書衣,保留下來的卻只剩這一幅。在《幼獅文藝》發表過的所有插圖也幾乎無一倖存,不是被印刷廠折傷、沾到油墨,就是根本沒還我。還好,印出來就等於是有了保存;因為都是線條畫,原稿和印刷品幾乎沒什麼差別。
印畫冊這件事想過,卻沒太大把握,因為畫過太多,也設計過太多封面,自己卻沒留存。沒想到,有天在臉書上提了一句,竟得到兩位關注友人的回應。李耀東醫師寫了一封親筆信給我,表明要將我作插圖的《交響樂欣賞解說全集》收藏送給我。魏執揚先生則是提了一木箱由我繪製封面的書來到我家。真是開心極了,原以為散失各處無從找起的舊作,彷彿有了集全的可能。在此,我要特地感謝這兩位慷慨的朋友!
促成此書出版的,還有我三十多年的老朋友——中原照相印刷的總經理康燦煌先生。小康跟我實在有緣;1985年,我的第一本書《當代攝影大師》由雄獅圖書公司出版時,負責印務的就是他。之後,我創辦攝影家出版社、《攝影家雜誌》、《IMAGE影像雜誌》,沈氏藝術印刷公司跟我對接的都是擔任業務經理的他。雜誌停辦後,彼此久未聯繫,直到遠流出版社要發行繁體字版的《正方形鄉愁》圖文書,我前去督印才赫然發現,小康已擁有了自己的印刷廠。知道我在收集早年的插畫,他表達了贊助這本畫冊的心意,而且每次碰到我都要問:「插畫整理得怎麼樣了?」正是這份關心,讓我覺得非把畫冊出成不可!
為了收集、翻拍這些圖像,我特地去《幼獅文藝》雜誌社以及國家圖書館借閱,可惜都是合訂本,頁面攤不平,對翻拍造成不小困擾。就在無計可施之時,詩人張默告訴我,《文訊》雜誌社有收藏單本的。我喜出望外,連忙趕去《文訊》編輯部,竟發現一件妙事——他們雖沒全套的《幼獅文藝》,但有我插圖的那些期數卻幾乎齊備。我這也才發現,在那個時期,自己除了畫插圖,還寫過四篇「繪畫書簡」。現在看來,這些文章實在是生澀,就姑且當史料吧,在此與其他關於繪畫的文章一併呈現,希望讀者不要見笑!
而我的畫其實也不是很成熟,當年會引起那麼多的關注,應該是大家從沒看過類似的東西,感覺新鮮!許多人好奇,以一個從未受過正統訓練的鄉下孩子子,怎會畫出那麼西式又前衛的東西。說穿了也就不稀奇,我的一切繪畫靈感,都是來自於從小到大,每天都會看到的木頭!
家裡一進門,就是父親的工作坊兼客廳。那是全家最大的空間,但除了那座年代久遠,供奉觀音、祖先牌位、墨斗以及香爐的木頭神案外,沒有任何擺設。白天,父親跟他的徒弟一上工,靠牆放的兩座木馬便立刻就位。一整天工作下來,地面都會堆滿木塊、木片以及厚厚的一層木屑;理不清的刨花更是把空間塞到滿。每天放學回家,都必須像游泳那樣用手划,才能撥出一條縫進到廚房和後院。
從小到大,最熟悉的味道就是木頭。每種木材的味道都不同,因為濕度的關係,雨天、晴天飄在空中的香氣也有差異。除了味道,我還特別留意木頭的紋路;因為切面的角度不一,木紋就會千變萬化。我把深烙在腦海中的記憶,跟後來從世界大師的畫冊中吸收到的養分揉在一起,賦予變貌,就成了畫也畫不完的題材。所以說,我的插畫,就是把最土的內在穿上最現代的外衣。
由於畫得太快、太多,作品良莠不齊,但因《幼獅文藝》的版面設計由我負責,必須塞滿的空白處就由這些線畫一一填充了。承蒙畫家席德進先生看得起,還特地寫了一篇鼓勵我的文章——「心靈的獨白——阮義忠的線畫」。因此,本書出版時,我未假思索便決定用席先生的句子來命名。
走上攝影之路後,因為做什麼都必須全神投入,便毅然絕然放下了畫筆。繪畫是我藝術生命的萌芽,但一路行來,已在我的生活中空白了近半個世紀。今天,趁我年屆七十歲,把畫過的東西收集起來,算是給自己的一份禮物。這兒刊出的近三百幅線畫,僅是我曾經發表過的一部分;那些沒有選進來的,怎麼看都像是一個木匠之子的塗鴉。
木匠之子的塗鴉
阮義忠
孤僻、倔強、叛逆,是我小時候給人的觀感。七個兄弟、兩個姊妹當中,最讓父母頭疼的就是我。腦袋裡轉的東西跟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愛拌嘴、不願上課,總認為自己懂的道理別人不明白。幾乎沒人說得過我。不只是同輩的小孩,就連大人也常被我的巧言善辯堵得回不了嘴。印象最深的就是,有回被六叔訓斥,我居然用柏拉圖的「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頂回去,氣得他七竅生煙。至今我都還記得他那滿臉通紅,啞口無言的模樣。
是的,我從小就愛看書,只要不是課本,任何白紙黑字都能引起我的興趣。報紙副刊看完,就去租...
目錄
自序:木匠之子的塗鴉⋯008
阮義忠的憲華 文:席德進⋯⋯016
三位難忘的老友⋯⋯040
繪畫書簡(一)⋯⋯060
繪畫書簡(二)⋯⋯080
繪畫書簡(三)⋯⋯104
繪畫書簡(四)⋯⋯126
時間藝術與空間藝術⋯⋯146
現代藝術的困境⋯⋯198
從現代走向傳統⋯⋯210
從《饗宴》中的一段文字的三種中譯看『美的觀念』的發展情形⋯⋯238
後記⋯⋯264
自序:木匠之子的塗鴉⋯008
阮義忠的憲華 文:席德進⋯⋯016
三位難忘的老友⋯⋯040
繪畫書簡(一)⋯⋯060
繪畫書簡(二)⋯⋯080
繪畫書簡(三)⋯⋯104
繪畫書簡(四)⋯⋯126
時間藝術與空間藝術⋯⋯146
現代藝術的困境⋯⋯198
從現代走向傳統⋯⋯210
從《饗宴》中的一段文字的三種中譯看『美的觀念』的發展情形⋯⋯238
後記⋯⋯2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