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比帝國更長遠的存在
臺灣師範大學歷史系專案助理教授 盧省言
對許多人來說,倫敦和其他世界上的大城市並無不同,是少數主宰全球金融的中心。既遙遠又親近。雖然沒有親身拜訪過,卻也每天在報章雜誌以及電視中看到。而對我來說,倫敦幾乎是我二十世代的代名詞,揉合了一個人在異鄉求學的酸甜苦辣。曾經在數度遭到無良房東的欺騙後,咒罵這冷漠的城市,卻又好幾次感動於城中陌生人的幫助,不論是提醒我包包沒拉好,還是幫我將過重的行李搬出地鐵站。
英國我只長住過兩個城市,一是愛丁堡,一是倫敦。若說愛丁堡是美麗清幽令人時時思念的那家鄉的清新,倫敦就是充滿活力、瞬息萬變,一眨眼便會錯過精彩的城市。讀西蒙・詹金斯的《日不落・倫敦》可以感受到作者對倫敦這座城市滿溢的情感,他就像是個說書人,興致勃勃地說著倫敦幾千年來的歷史。政權會興衰更迭,但一步步發展的大城市的歷史很少會在政權更迭時被摧毀殆盡,因為城市是國家發展的命脈,任何政權都無法忽視城市在經濟生活上扮演的重要角色。而倫敦作為最古老的大城市之一,自然也是那屹立不搖,見證了不列顛島的歷史。
詹金斯從西元四三年的倫蒂尼恩說起。為什麼是西元四三年?因為那是史書記載羅馬人「征服」不列顛的時間。
現今的倫敦大致上可分作四大區:以王十字車站為中心延伸出東、西、南、北。西邊可用高貴來形容,從大家所熟知的白金漢宮、海德公園、皮卡迪利圓環一路延伸到里奇蒙德(Richmond),皇家植物園以及國家檔案館的所在地。傳統上這一區多為白人居住,受教程度也比較高。而東邊,和西邊相比,相對較窮,也是傳統上藍領階級居住的位置。詹金斯也在書中提到,工業革命後東倫敦變成勞工階級以及移民聚集之地,甚至到了一九一○年,小說家華特・貝森特在其著作中敘述東倫敦「沒有仕紳、沒有馬車、沒有軍人、沒有畫廊、沒有劇場、沒有歌劇院、他們什麼都沒有……沒人往東走,沒有人想看到那個地方;沒人好奇」。
在貝特森筆下的東倫敦如此一文不值,但在現今的倫敦可是所有藝文活動以及樂趣的最大中心,所有倫敦人都知道,如果你想要找了樂子,往東倫敦就對了。不只有歌劇院,還有各種酒吧、舞廳等等。以蘇活區為中心,東倫敦是藝術家生存的食糧,不少藝廊也設在東倫敦。東區雖不如西區來的有錢,但卻有生命以及多元。這裡居住著各國家的移民,是各種文化交會以融合之處。所有想吃正統印度料理或是Kebaba(烤肉串)的人都會往東倫敦去狩獵。甚至是不少人都會去的唐人街,也是在東邊。那兒有筆吃過最好吃的港式燒鴨。但這也不奇怪,曾不少香港人在還是大英帝國殖民地一份子時移居至英國。而如同不少第一代移民的故事,作為外來者,用自己家鄉的美食最能建立起一份事業,因此唐人街裡有不少好吃的港式料理。貝特森大概也想不到現今的倫敦也是銀行的集散地,往金絲雀碼頭那走,你會看到在天際線邊的摩天大樓,玻璃閃爍的外觀將其堆積錢財的本性表露無遺。
對我來說,倫敦的迷人之處在於她是移居者的故鄉。
作為經濟重鎮的倫敦是所有想要求溫飽的人最常(或許也是不得已)燃燒自己生命之處,從羅馬時期的倫蒂尼恩開始,外來的征服者以及移民不斷地塑造倫敦,倫敦幾乎等於了英格蘭的歷史。事實上,早在羅馬人來之前,倫敦就已是一頗具規模的城鎮,羅馬人來了之後,在倫敦建起了劇場以及浴場等公共領域,使這座城市更添聲色。即便是在盎格魯薩克遜時期,倫敦也是貿易的中心。詹金斯也在書中提到各種有趣街道的名字,像是魚街(Fish Street)。而筆者也在曾在穿梭倫敦街道中,看見蜂蜜街(Honey Lane)等以食品或貨物命名的街道。這些名字代表著在羅馬以及盎格魯薩克遜時期,人們在此交易特定貨物。
倫敦的有錢造就了她至今在不列顛島裡不凡的地位。一○六六年,在不列顛歷史上的轉折點,也是這座島最後一次受到外來者入侵。諾曼人以及征服者威廉從諾曼第航向英格蘭,結束了由盎格魯薩克森人統治的時期。戰爭不可避免地帶來破壞,但倫敦卻能在這場混亂中以其資金及重要的地位,讓征服者威廉給予倫敦自治地位,不只能選任自己的郡長(Sheriff),倫敦人的財產有能得到保障。光是財產得到保障這一點,就顯示出其地位有多重要。當征服者威廉拿下英格蘭時,不少盎格魯薩克遜的地主被諾曼人侵占土地,土地制度以及所有權也在一夕之間變得紊亂不堪。到了一○八六年,諾曼人的政權逐漸穩固,因此征服者威廉命令其官員重新丈量英格蘭的土地,以利其分封給跟著他打仗的諾曼人,而這些重新丈量的土地一路記錄在《末日審判書》中,但有趣的是,倫敦就沒有出現在此本對盎格魯薩克遜人來說,根本就是劫掠土地的證據中,反映征服者威廉對倫敦資金及資源的需要。
隨著時間的推移,倫敦愈發蓬勃。詹金斯在書中提到中世紀的倫敦充滿各種消遣以及節慶,花柳業更是層出不窮,而這些都栩栩如生地出現在喬叟的《坎特伯里故事集》。或許有人會覺得喬叟筆下的倫敦似乎暴力又情色,但暴力與情色似乎也是不少大城市的特色。而這點,搬到當代社會,還是一樣。倫敦有其美麗光輝的一面,也有黑暗的一面,踩在蜿蜒的小巷中,拐個彎,或許就會和試圖搶走你身上錢財的人撞個正著,或是被喝醉酒的人們毆打。
詹金斯筆下的倫敦隨著歷史變得愈來愈多樣,而最讓人覺得有趣的部分在於其對二十世紀對倫敦交通規劃的批判。的確,倫敦的鐵路以及地鐵都是工業革命後引領世界的重要推手,但這其中也有不少問題,詹金斯甚至詳述了二十世紀後其各黨政府對於倫敦的規劃,並且嚴厲地批評從一九五○至一九七○年間倫敦市政、建築以及交通的規劃對於倫敦造成巨大的損壞,「比希特勒的全部炸彈都更加嚴重」。或許有讀者會認為詹金斯的評論過度嚴厲,但也可從其論述中看出其對倫敦的熱愛及不捨。但筆者以為現今的倫敦即便在詹金斯口中所謂的巨大破壞後,依舊美麗。來過倫敦市中心的人或許都會注意到一點:倫敦市中心看不到高架橋。因此,雖然繁忙的交通常常讓道路狹小的倫敦處在塞車狀態,但也讓大家能將各種美麗建築盡收眼底。乾淨的天際線有著維多利亞時期的浮誇建築,也有新蓋的玻璃商業大樓,比鄰著告訴我們各個時代的光輝。
在詹金斯生動描述下,我們看見一個城市如何在千年中蛻變成今日的樣貌,不論是光輝的還是黑暗的,都交織成我們所熟知的迷人倫敦。筆者以為,倫敦還是需要親身體會一番。她是個處處充滿歷史的地方,腳踩著自羅馬時期就建立的道路,轉個彎便來到維多利亞時期所建立的公共市場。而這都感謝於英國人對於歷史建築的保存,讓我們能夠在歷史文本的描述外,親自看見,甚至是摸到那些千年以來發生的事物。
《日不落・倫敦》中文版選在二○二一年疫情當中出版,或許能讓沒去過倫敦的讀者先一睹文字上倫敦的風采,希望在解封後的日子裡,大家能飛出國門,親自到英國看看這詹金斯筆下見證英國千年歷史的迷人城市,眼裡看的,嘴裡吃的,手能觸及的,都是倫敦的歷史。
引言
從滑鐵盧橋(Waterloo Bridge)看去,倫敦的風景是一片亂七八糟──一片怪誕、未經規劃、令人惱火卻又興奮的亂七八糟。我這一輩子都看著它逐步演變,至今仍在努力理解促成這種演變的力量。本書正是為這份努力留下的紀錄。倫敦建立於羅馬時代、由盎格魯撒克遜人重新建立,從那時開始不間斷地成長。到了十八世紀,它是全歐最大都會,十九世紀時則是世界最大都會。第二次世界大戰過後,人們以為倫敦已經達到極限,由此開始了一段衰退期。但在二十、二十一世紀之交,它又開始增長,從全國各地、歐陸各地及世界各地吸納人力、金錢與天賦。它的人口預計將在二○二五年突破九百萬大關。有一件事我如今很確定:倫敦有自己的生命。
歷史上大多數時候,倫敦都與西敏(Wetsminster)分立,這兩個城市實體各有不同目的,倫敦是經濟、西敏則是政治。兩者之間的緊張是本書中反覆出現的主題。隨著內戰、大瘟疫和大火,第一座中世紀大都會在十七世紀遭遇危機。由此產生了十八世紀更新與智識豐收的「黃金時代」。接著則是鐵路帶來的劇變,以及因此導致的郊區急遽成長,其程度遠非地球上其他城市所能企及。倫敦在十九、二十世紀之交成為帝國的巔峰,在兩次世界大戰的轟炸中存活下來,戰後進入了一段衰退與混亂時期。來到新的千禧年,它以全球金融中心之姿挺身邁向新的繁榮,但對於它的成長方向、應有之姿和它「屬於」誰,爭論卻仍懸而未決。
本書的主要關注在於倫敦外觀的演進,它何以成為今天這副模樣,比任何相似的城市都更加色彩斑斕、視覺上也更紛亂無序。一切歷史全都以地理為根源。倫敦的外形演進與它的位置和地形密切相關。它的人民及其活動隨著世代而遞嬗,但城市的構造卻始終聯繫著過去與現在。
任何人群聚集之處都有騷亂的可能性,但倫敦存在的兩千年間,它的衝突卻和平地不可思議。在倫敦街頭上死於政治暴力的人數,低於世界上任何一座大城市。它的鬥爭一直是有機的,來自其成長的本質、市場機制的力量,以及規劃或調控市場的企圖。這些企圖大多失敗,正是倫敦故事不同凡響的實情。倫敦長久以來都自己做主。當它遭受創傷──布迪卡(Boudicca)反叛、諾曼人征服、亨利八世宗教改革、瘟疫、大火或炸彈──它就埋頭顧好自己,取得不凡成果。
多數倫敦歷史著作都將它孤立在以它為首都的國家之外。我則試著將它放進全國脈絡裡,一定程度上也放進國際脈絡裡。它總是小心對影響國內其他地方的事件保持漠不關心,但它在內戰中發揮了關鍵作用,然後在十九世紀改革鬥爭中再次發揮關鍵作用。倫敦的亂民們有自己的聲音,不該只因為它難得暴力而低估了他們的聲音。
在倫敦城和西敏之外,定義倫敦的任務變得更困難。維多利亞時代的華特.貝森特(Walter Besant)寫過「無人知曉,也無人好奇」的兩個倫敦:東倫敦和南倫敦。這兩地都大過曼徹斯特,但住在那兒的數百萬人從來不曾跨越橫亙彼此之間的邊界。東倫敦是幾乎完全自成一格的工人階級城市,而貝森特說,南倫敦最趨近於城市紀念碑的事物是象堡酒館(Elephant and Castle pub)──可惜如今已不復見。過去兩個世紀以來,更不起眼的第三個倫敦興起。那是寂靜、缺乏特色、由鐵路創造出來的郊區大都會,在一八八○年之後五十年間,將倫敦的陸地面積擴大六倍有餘。依照定義,它占了全市面積多達八成。我試著公正予以評價。
至少直到二十一世紀為止,在擁有一個統一行政當局、負責提供全部或大部分公共服務這層意義上,倫敦整體上從來不是自治的。實際上,它長久以來都無所作為。何以倫敦相較於巴黎、柏林、維也納或聖彼得堡,始終欠缺政治活力,這個問題的答案有一部分即在於它接待了新興的全國民主。我相信另一個理由在於地理。城市是壓力鍋,空間是它的安全閥。每當倫敦即將人滿為患,它就縱情於營建。它的十九世紀貧民區很可怕,但與巴黎貧民區相比卻不太壞。鐵路則是它們的宣洩管道,始終將城市舒緩到了米德塞克斯(Middlesex)、艾塞克斯(Essex)、薩里(Surrey)和肯特(Kent)等郡可取得的土地上。一八五四年的皇家委員會厭倦地將首都說成是「一個被房屋蓋滿的外省」。當卡爾.馬克思(Karl Marx)思索倫敦的貧民,向窗外凝視倫敦沉著端莊的街道與廣場,他對貧民的革命潛力喪失了希望。
上述這些衝突之中,最嚴重卻又最少留下記載、也是我投入最多關注的衝突,涵蓋了二十世紀的第三個二十五年。大轟炸摧毀了大半個倫敦城和部分東區(East End),但相較於戰後倫敦的管理者們開動推土機所帶來的毀滅,這樣的損害不過是小巫見大巫。今天駕車穿越倫敦近郊,就是在一張記憶地圖裡穿行,地圖上的工人階級街道多半已埋藏在公營住宅區和公寓高樓之下。絕對主義建築師們試圖從頭開始重建,將他們自己的意識型態及美學模板,強加於一個活著的、呼吸的城市。等到他們由於反感及資源缺乏而停手之時,以維多利亞時代建築占了絕大多數的倫敦已經泰半被毀──即使並非全毀,讓人鬆了口氣。
隨著歷史臨近今日,敘事不免受到當代經驗影響。我從幼年時就生活在倫敦,住過它的四個自治市,其中三個在泰晤士河以北,一個在河南。希臘人主張,城邦若要存續,其公民就應當參與治理。我從未出任民選公職,但我這一輩子都在書寫首都的方方面面,也曾在參與城市交通、住宅、規劃、藝術及保存事宜的組織服務。(註1)我主編過倫敦的一份早報和一份晚報(《泰晤士報》和《標準晚報》),三度擔任陪審員、兩度擔任學校董事。行動主義是始終如一的主題,現在的我宛如退伍軍人,穿行於城市之中,每天見證著過去的成敗。這既能令人興奮、也能令人沮喪。
我對倫敦外觀的興趣既明確,也經過慎重考慮。那是對於自古至今的倫敦,不是同一個倫敦,而是同一類型的倫敦。對於縉紳化、貧困、學校教育和公共住宅的鬥爭既真實又重要,但我相信都市政治絕不該獨厚於當今世代。我們都有表達意見的權利。但我們短暫棲居的城市會存續下去,最重要的是我們傳承給未來的這座城市。我真不敢想像子孫後代會怎麼評價我們處理倫敦天際線的方式,如同我們一想到自己的父母和祖父母在二戰過後的所作所為就忍不住戰慄。我們必須謹記,我們是以他人的名義,選擇我們自己想要的倫敦。
好奇心是對歷史最好的理解方式。我試著回答那些始終吸引著我的問題,我也希望它們能令其他人入迷。為何倫敦城(City of London)始終與西敏大不相同?為何南倫敦(就在河對岸不過一百碼處)看來有如天壤之別,簡直像是外省?為何倫敦內部的街區如此多樣,外部的郊區卻如此整齊劃一?連棟房屋(terrace house)是如何成為不分老少、貧富的人們喜愛的居住方式,為何近代的規劃者對這麼受歡迎的建築形式如此敵視──包括一種吸引了多數建築師的形式?為何倫敦的高樓如此隨機散布?
我努力保持冷靜。倘若愛能夠適用於與另外九百萬人共享的這個地方,那麼我愛倫敦。我發現不在它身邊令我苦惱,回到它懷中令我振奮。從國會山(Parliament Hill)、滑鐵盧橋和格林威治(Greenwich)看去,它遠近馳名的風光始終令我激動。它的失望之處令人尷尬,但它的成功令人欣喜。倫敦從不辜負它令人驚喜的使命。它有著人類最偉大的美德:絕不枯燥乏味。
註1:英國鐵路理事會(Boards of British Rail)、倫敦交通局(Transport for London)、倫敦博物館、南岸中心(South Bank Centre)、舊維克劇場(Old Vic)、薩默塞特府、帕丁頓住宅協會(Paddington Housing)、英格蘭遺產委員會(English Heritage)、國民信託(National Trust)、拯救英國遺產協會(Save Britain’s Heritage)、二十世紀協會(the Twentieth Socie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