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 和
我們抵達日本那天,剛好是農曆的夏至。
大家都知道,這是一年之中,晚上最短的一天,太陽在八點鐘才下山,翌日四點天亮。日本人喜歡在夏天浪費,拚命燃燒大量煙花,有時,他們也把幾百萬幾千萬個小燈綁在樹上,弄一個燈光的森林。
但是,他們總想出方法來調和這種奢侈的生活方式,像他們保留和服以及時裝一樣,古今合一得很好。
在夏至的這一個晚上,日本各地名勝的燈光關閉兩個小時:東京的東京塔、大阪的道頓掘、名古屋的名古屋城、札幌的時計台,至到沖繩道那霸市的首里城全部關閉,環保局今後都會執行這件事。
非政府組織的民間團體回應,呼籲實行「一百萬人的燭光之夜」,各個家庭在夏至這個晚上不點電燈。
日本人的服從性高,家家戶戶照做,何止是一百萬人省電呢?電視臺這時分頭拍攝各個家庭點蠟燭的情景:一對老夫婦拿出他們的新婚旅行照片欣賞,一個父親把兒子拖進浴室擦背,一個年輕人在餐桌上吃白米飯,一個小女孩依偎著洋娃娃入眠。
我常批評日本人的缺點,但對他們的優良傳統是讚賞的,全國在這一晚的電源節流,加起來是龐大的。得到的不是表面上的數字,培養兒童的環保意識,卻是深遠的。在黑暗之中,思考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減少了隔膜,意義非常重大。
傳統並非只限於古人留下,可以在現代生活中不斷創造,節省能源的夏至之夜只是一個例子。日本人在包裝紙上的浪費,也在分別垃圾種類上取得平衡。他們有殘暴的軍閥,但也有愛好和平的文學家,好人我們和他做朋友,壞蛋我們大罵他。一切,是那麼的調和。
看生蛋
到日本旅遊的人,逛過幾個大城市之後,來到京都,多數都會住上三幾天。
喜歡的是這裡的幽雅,很有中國古長安風味,小橋流水,垂柳掩映,看上去心曠神怡。其實,京都當年建都,就是仿照長安的城市格式建造。
真的在京都住下來,好玩的不一定是什麼古宮、佛堂名勝,真正盎然有味的,是穿插在一些橫街窄巷。
這些橫街窄巷,稱為幾「條通」
「通」裡面有小型的街市,似乎每一檔口「通」都有「地玉子」在當眼處擺著。
雞蛋是也。
關西人質樸可愛,如果你嫌雞蛋不夠新鮮,小販會告訴你:「都是早上生下來的。」
我和一位老頭開玩笑:「還不夠新鮮,有沒有即生下來的?」
老頭子也真可愛,叫我等等,自己轉身到養雞的木籠,一隻一隻母雞捉出來,用手指往生蛋的地方探進去,探了好幾隻,忽然若有喜色,指著一隻道:「這隻大概半小時後便會生下來,你可在這裡等著。看看母雞生蛋也很有趣。」
我告訴他:「只是開開玩笑,要趕火車,等不了。」
但也終於幫襯(購買)了一打並不是即生的。
金 箔
如果要送東西給日本人,什麼是最小、最輕、最有價值,而且,日本人收到一定會高興的呢?
答案是:金箔。
日本人崇拜黃金已經瘋狂,暴發戶心理到達極點的地步,他們認為黃金不但貴重,還對身體有益,喝清酒時也把金箔放入,舉起玻璃杯,看到碎金像雪花一樣飄遊,大歎數聲,一口喝下。近來,女性們做身體按摩,也把金箔揉上,說絕對對皮膚有潤滑的作用。
其實吞金箔不是日本人發明的,印度人老早就喜歡吃金,富貴人家做的咖哩,上面就鋪了一塊金箔。
對人體有沒有好處呢?我沒有研究,只記得小時候讀鴛鴦蝴蝶派的愛情小說,女主角常常吞塊金雞心自殺,覺得好笑得很。吃小量金,大概不會死人吧,我想。
泰國的四面佛,一群小販攤前,賣拜佛的東西,小蠟燭、香、花,還有用紙塊包住的金箔。往臉上貼金這句話是名副其實,金箔已經把佛臉貼得面目全非。
貼金箔可是一門學問,我小心翼翼地把紙中的金箔取出,一陣風吹來,即刻飛走,就算拿了出來,試著貼在鐵欄杆上,但也黏不牢,最後只有按著紙,用拇指指甲刮之,才能貼上。
佛像貼金,如何黏得好呢?我問泰國一位友人。
辦法真是匪夷所思,原來要用蒜頭。
把蒜頭瓣拚命地往佛像上擦,蒜頭有黏性,再將金箔貼上,即成。但是佛爺不是個個喜歡蒜頭的,這麼做是否有些不敬呢?韓國佛一定不會反對吧。
做兒童時看過家父貼金,他將雜誌裝訂成冊,在書背上用黃漆寫著書名,然後貼上金箔,即可燙上。
有些人喜歡在名片上燙金,就覺得很庸俗,但是我自己也偶爾愛用金箔的。
金,在一切黑暗的地方,加那兒一點點,是極美麗的。
如果有個全黑箱子或是張全黑的桌椅,用一片金箔貼在不經常磨擦的地方,整個黑的東西就像畫龍點睛一樣地活了起來,不相信請你試試。
在泰國要買金箔隨街皆有,而且價錢很便宜。以為香港也很容易買到,反正金元寶上就貼著金箔,那麼賣香燭的店鋪,會有得出售,跑去一問,老闆卻搖頭。
直接到金鋪去找吧,周大福的店員說:「蔡先生,你在開玩笑吧,金幣金條大把,但我們不賣金箔。」
關於市井的事,一向我是不懂,就跑去九龍城的茗香茶鋪去詢查,老闆一定有答案。
果然,在衙前圍道(香港九龍城區的一條道路)找到了李昌盛老店的雙龍金箔。
金箔是一盒盒賣的,每盒共有十包,港幣一千元正?,連紙張算起來,重量有半市斤重,但金箔最多半錢。
每一小包裝共有八十張金箔,面積為二寸乘一寸半,售價港幣一百大洋。
問店裡的人說還有什麼其他的地方會有零售,原來各大顏料店都有貨,價錢可是不一了。
李昌盛字型大小開創已有百餘年,自煉十足真赤金葉。至於怎麼把金拖得那麼薄,這又是一門很高深的學問吧,在此不贅。
買了一盒金箔到東京,海關人員問包裝紙包內是什麼東西,我老實地回答:金!
那傢伙以為我在吃他豆腐,查都不查,揮手叫我走。
送了幾包給做生意的對象。大家都喜歡得不得了,雙手捧著,拚命地鞠躬做亞哩亞篤(謝謝)狀。
工作之余,和私人朋友飲酒作樂,拿出八十張分開給那群友人玩,幾十歲人了,都是瘋瘋癲癲,有的即刻放在酒裡一口飲下,有的拿來吹上天,大喊銀子由天下降。
其中一個女律師,平時不苟言笑,但也把金箔往底褲內貼,叫道:「金寶貝!金寶貝!」
排隊和鞠躬
日本人特別喜歡排隊和鞠躬。
等火車排隊、過馬路排隊、買戲票排隊、公眾廁所大小便排隊;見面鞠躬、送飛機鞠躬、打相撲前對敵者互相鞠躬。
鞠躬時站得很近,總是一個右一個左地自然避開,像雷達感應,永遠不會兩個頭相撞,一生下來即刻學會。
一個旅行團去虎豹別墅,四十個荷包(錢包)全給人扒去。賊亦有道,將他們的護照交還給巴士駕駛員。他們排著隊一個個來領取,還鞠個躬,像拿畢業證書。
在某紅燈區四十個丈夫排隊大滾(排長隊),四十個妓女排隊走出來,四十個太太排隊去迎接,丈夫排隊給她們打四十個大巴掌。
在美麗華酒店大堂,看到四十個旅客在聽導遊說:「這一張卡片,就是你們房間的鎖匙。」四十人同聲:「啊,是嗎?」然後排隊一鞠躬。導遊繼續:「只要把這張卡片插進門口的洞,門會自然打開。」四十個人同時讚歎,排著隊一鞠躬:「啊,是嗎?」
學 習
今日偶然走入一家日本百貨公司,它有個規模相當大的圖書部門,我看見裡面擠滿了年輕人和小孩,前者大翻他們的流行曲雜誌,後者沉迷他們的漫畫,真教人心寒。走出來,見日本時裝鋪子寫著「大出血」等標語,更令我嘔心。我不會反對你們看日本漫畫、聽日本流行歌、穿日本時裝,要模仿的話,模仿他們的學習精神,那便是把外來的東西學為己有,更發揚光大。
日本人對某種事物一發生興味,便會追根究柢,收集所有的資料,摸個透徹,然後嘗試把自己的思想和文化滲了進去,看看有什麼新的反應。絕不會是一張唱片聽了算數,一件衣服穿了扔掉。
我希望我們這種迷戀日本東西的現象,只是我們的一個過渡時期。
向日本學習的東西很多,像他們讀書的風氣就值得我們借鑒,書店裡擠滿人,火車上、地車裡大多數乘客手上都捧著一本書。為什麼我們不能把刨(研究、分析)馬經的時間用在閱讀其他的書籍?盡可由漫畫開始,進入暢銷的愛情小說、武俠、偵探,再踏入文藝作品之中。
日本雖說戰敗,但他們的經濟侵略似乎占了優勢,為什麼我們不能也把電視機和汽車拆開來研究,然後生產更優越的?
他們的思想還是潛伏著危險,硬把教科書竄改,我們都應該當心。
盲從的追隨是最下等的招數,無知的尊敬也沒有必要。香港的一個電影工作者在大陸搞了一個劇本要拍日軍在東北拿生人(真人)試驗的戲,但當局以不要得罪中日關係的理由而推翻,這就太過幼稚。日本人的個性是只要片子拍得好,說什麼都行,成龍、洪金寶打日本人的電影照樣會受歡迎。曾有個日本激進派來電抗議說香港電影裡太多日本歹徒,我以標準的日語回答:「以前小林旭也常打中國壞蛋,我只是向你們學習。」
姓氏大亂
除了貴族、高官、武士之外,日本人到明治三年,才被政府規定要有姓,主要是方便征民抽稅。這一來,庶民手忙腳亂,求知識份子們幫忙代取。但知識份子沒有那麼空閒,想到什麼,或見到什麼,就命姓什麼。
山的西邊住的叫山西,郊外看到花草叫野菊。大多數取自自然,如田、川、木、井、村、中、島、東、津、原等等。
讀書人有時糾纏不清,叫人家「藤本太郎左衙門將時能」和「籠谷懿府拾仰里的小野弘光」等纏腳布姓。「斟解由小路」的五字姓,算是小兒科。
好吃的叫人姓醬油、砂糖、壽司和黑豆。喜歡地理的叫人姓日本、東洋、星。愛風月(風花雪月)的叫人姓戀中、色摩、浮氣。學理科的叫人姓四十九院、七五三、一尺八寸、十二月一日等。
和職業有關的姓如海部、織部還算好聽,犬飼和犬養就一點都不文雅。
地名有關的,有個姓我妻,龜八是個吉壽的名。我妻龜八,變成他的老婆烏龜王八。
靈 活
日本人不夠靈活。
數十年前,每天在香菸店買兩包Ikoi牌,一包四十日。老頭拿出一個算盤,滴答兩聲,說:「八十日幣。」
今天,老頭當然已不在了。香菸店中是個年輕的小夥子,向他要了兩包洋煙,每包三百日元,店員篤篤兩聲,說:「六百日幣。」還是不靈活,算盤換成電子電腦罷了。
火車站月臺旁有個公廁,寫著大便處和小便處,前者空溜溜,後者排長龍。他們的頭腦是四方的。
半夜無車,交通燈亮紅,也沒有人過路。這是常見的事,但守次序也不能說成缺點。
不夠靈活的副產品是很輕易信人的,從他們對信用卡的態度可以看出。在日本用Visa購物,店員從不打電話詢問銀行,除非是一筆很大的數目。
來香港的日本旅行團團員,經常把皮包隨地一放,遺失的例子不少,本來相信人是好事,當今社會行不通。
日本人做事總一板一眼,依足傳統,很專業。什麼都賣的餐廳,只在香港見到。
到壽司店,有個不吃生魚片的香港人硬要碗拉麵。我說:「壽司店不賣拉麵。不吃生魚有熟蝦和蛋捲。」
他不相信:「那麼來盒鰻魚飯。」
我說:「壽司店不賣鰻魚飯。」
這傢伙差點和我翻臉,另一個不吃生魚的,我替他準備個炸豬扒,但他認為那麼肥美的Toro,不吃可惜:「有沒有火鍋煮?」
「壽司店沒有火鍋呀。」我說。
在溫泉旅館借一個拿來用,不就行了嗎?」他雖然想的妙,但是人家不會讓他胡來。
還是倪匡兄最靈活。他去吃牛肉Shabu Shabu(涮鍋鍋),再叫豬肉放入牛肉鍋中涮。夥計說不能摻在一起。他老人就點了一個牛肉鍋,一個豬肉鍋。侍者拿來後,他只用一個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