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譯導讀
《人生如夢》1635年首度上演,距今已三百七十多年,這齣三幕喜劇共3319詩行;寫波蘭王子塞孟多出生,預言說他長大後會謀反,成為最殘酷的無神論君主。因此,父王巴希洛把他囚禁高塔,讓他從小與世隔絕,過著半人半獸生活。父王後來後悔,但又擔心預言成真;於是將他麻醉,送回王宮;等他蘇醒後,告知身世,王子暴怒不已,辱罵朝臣,威脅國王。國王以其野性未改,再度將他下藥,送回樓塔囚禁,並準備傳位外甥。百姓獲悉後,對國王的迷信不以為然,乃救出王子,擁立為王。王子則以為一切仍在夢中。後叛軍戰勝,但他寬恕了老王。
作者卡爾德隆(1600-1681)是西班牙最傑出的劇作家,《人生如夢》是他的經典之作,也是西班牙最有名的劇作。作者要闡明的,不僅是塞孟多的遭遇,且是榮華富貴的虛幻;人生許多看似真實之事,實則夢幻一場。
樓塔和王宮是本劇最重要的場景:第一幕第一至四場寫駱少樂和克拉寧主僕初抵波蘭,偶遇塞孟多;以及柯洛達發現女兒的過程。作者構思這場初遇,引發出其後種種情節和發展。不論駱少樂或塞孟多,本身角色都充滿了對立和矛盾。纖弱女子為討回名譽,洗刷負心漢遺棄之恥,千里迢迢遠赴異國;女扮男裝,身攜寶劍,且頗富男子氣概。而塞孟多貴為王儲,卻一出生即遭囚禁,過著野獸般生活,其自喻「人獸」,哀嘆連游魚飛鳥自由都無。王儲因「暴力」關係,未受應有的養成教育;也因「暴力」,發動了戰爭、帶來了死亡。幸好終場時該贏的贏了,該討回公道的也討回了。駱少樂和阿斯□婚配,名節未失。王儲歷經種種折磨,最後頓悟浮生若夢道理,一改初履王宮時的胡作妄為,獎賞忠臣、議處叛徒。
駱少樂和塞孟多兩人的身世和遭遇不無雷同,都是無辜的受害人,都遭父親拋棄;前者女人名節受損,後者王儲權位被奪。這部分劇情最聳動轉折的是,駱少樂的女扮男裝,在飽受驚嚇、暴力和法律脅迫,面臨死亡時,卻突遇親生父親,隨即又恢復女兒身,變成耶絲德公主侍女。駱少樂追尋的不只是拋棄她的情人,基本上她也在尋父,找回身分。
國王巴希洛沉迷占星術,相信預言。但他也自承:解讀星相時「都快快瀏覽」,未多深思,且出於「一時衝動」將兒子囚禁;他又一再暗示「塞孟多未受教育、不學無文,如何承繼大統?」這種論斷「本末倒置、倒因為果」,實在荒唐可笑。
阿斯□和耶絲德兩人戲份只能算是配角。阿斯□來自莫斯科,耶絲德則來處不明。這兩人一出場,卡爾德隆就明白指出,前者握有重兵前呼後擁,後者則貴婦仕女簇擁。阿斯□英勇過人,但屬登徒子型,和駱少樂雖已私訂終身,卻並無履約意願,只因她「不知父親是誰」,後來發現她是柯洛達女兒,就願意娶她;說明當時「門第匹配」觀念之重。
柯洛達在劇中扮演串連角色:從他女兒可與莫斯科公爵婚配,顯然他身分地位不低。國王囚禁王子這樣私密的事,交由他辦,可見他是個寵臣。他扮演喜劇中「老人」角色:自信滿滿,愛喋喋不休、咬文嚼字。雖善良忠心,但並不胡塗。他覺得國王考驗王子方式不妥時,當即提醒「陛下做法未必對」。
克拉寧是本劇丑角,扮演插科打諢角色。其表情動作和道白,常詼諧有趣,把觀眾逗樂。克拉寧不重信諾,見風轉舵。他話說得明白:他是來找運氣的。但戰事一起,卻只他一人喪命。
一心想把凶險避,
反倒招惹死亡來。
老天要不讓好活,
你們終究難逃一死。
巴希洛國王一再重複「上天主宰」這話,卡爾德隆似有意暗示觀眾「運命惟所遇,循環不可尋」,天命難違、不可違。
至於塞孟多何時轉化?事實上,從他出場到劇終和王父一戰,身心上他一直處在激情撥燃和謹慎控制之間;不能說他「轉化」,他天性未泯,只是無人「教化」而已。初遇駱少樂時,他對外人聽到自己的哀怨感到羞愧,把柄落在他人手上,為保住顏面,一度想把闖入者殺掉。不過駱少樂的求饒卻讓他生出惻隱之心。過去周遭的人都以「獸」待他,但駱少樂首度提到他作為「人」的條件,王子也表明自己是「人」時,這樣的點醒和度化,從最初的「暴」到結尾強調的「慎」,幾乎貫穿全劇。第二幕結束時塞孟多著名的獨白,其中深意更值得思索:
既然人生苦短,
靈魂啊!讓我們作夢,讓我們
再夢一回;但必須
要謹慎、要戒惕
在歡樂的好時光
清醒過來。
(第三幕第三場,行2358-63)
戰事結束後,塞孟多的慎重和節制頗有療傷止痛的功效。但獎賞忠良,懲處叛徒,又勢在必行。叛兵在這裡引發難題?塞孟多展現了智慧和大度,與父王和表弟妹和解,擁抱柯洛達感謝他有如父親般教誨,同時也把打著正義招牌策反的士兵關入塔中。叛國雖是死罪,但叛兵這樣的下場,似乎有違常情。不過西班牙當時王權伸張,宮廷劇怎能鼓動叛亂?所以連塞孟多自己都得把這場起義定調為「非法」行為,所以他才會跪在父王面前請罪。把兵關進塔裡,不處以極刑,看來或許還是輕罰呢!
駱少樂的佩劍和阿斯□胸像,無疑是本劇最重要的象徵物。佩劍不僅牽起了父女相見的契機,也把樓塔和王宮拉在一起。駱少樂撞見了塞孟多遭囚禁秘密,如果沒有這把劍,柯洛達不但不會認出女兒,還會下令士兵把她殺掉;而且她也不會有機會進宮服侍耶絲德。另外,阿斯□來波蘭時,心裡仍然愛著駱少樂,否則不會把伊人肖像掛在胸前;但一見耶絲德的美麗後馬上變心(當然也有基於政治聯姻緣故),肖像成為阻擋耶絲德、阿斯□感情發展的象徵物。
戲劇本來就講究獨白和對話。本劇獨白分為三類:柯洛達的「躊躇和推理」型、巴希洛和駱少樂的「滔滔敘述」型和塞孟多的「教誨哲理」型。柯洛達獨白中顯現進退維谷,行事猶豫的個性:窺探國王隱私,女兒依律當斬;但他又暗藏私心,想救女兒一命。無所適從時,竟把難題丟給國王。塞孟多四回獨白則是本劇的脊背:首回寫他對自己處境不平的疑問(第一章第二場);其次則是他對浮生若夢的感觸(第二幕最後一場);再其次他運用智慧展現對駱少樂泱泱君子風度(第三幕第十場);最後則是以本身的威信和謹言慎行,感化父王(第三幕第十六場)。第二幕的結尾警惕世人,無論君王或販夫走卒,芸芸眾生不過是大千世界一員,勞碌一生,到頭來,一切盡寓於底下兩句話:
終其一生,不過場夢,
大大小小,還都是夢。
卡爾德隆兼具軍人、劇作家、宮廷官員和修士身分,一生寫了一百二十多齣喜劇、七十多齣宗教劇和二十多齣幕間短劇。他開始寫作時,躬逢戲劇藝術定型、劇場蓬勃發展,精巧的裝飾、燈光效果、尖端的舞台機具和背景音樂都很普遍。他頗受前輩維加(1562-1635)、莫里納等人影響:側重寫實、本國、風俗;甚至情節或劇名相同(如《薩拉梅亞鎮鎮長》);服裝和布景講究華麗,言詞誇張,富巴洛克風。當時要面對老練的戲迷,劇情和劇場風格必須更細緻。維加賣座的浪漫劇大部分都在「庭院」演出,卡爾德隆身為菲力普四世寵臣,他那些委託創作走都會化、細緻型,用詞諷刺但謹慎,在皇家劇院豪華演出。他替宮廷寫劇本,提升表演、演奏樂和歌唱在當時社會的重要性。而後期劇作遠離寫實,結構更見嚴謹:除加強戲劇動作、減少人物外,劇情衝突則順勢開展、逐步加強,最後才震撼收場。他也富於心理描述,尤擅長人物刻畫和言行呈現。獨白中,喜用詩的意象來表現,抒情意味濃厚,且前後思想連貫,為早期喜劇所未見。晚年則致力於聖禮劇和一些說唱劇。
卡爾德隆是另一戲劇大師維加之後,西班牙17世紀最重要的劇作家。在他最後的45年生命中,隨著西班牙政治經濟漸走下坡,道德倫理向下沉淪,西班牙戲劇也漸趨沒落。但他影響所及涵括17世紀中葉至19世紀初文學。歐洲浪漫主義興起後,他也是最獲外國青睞的西班牙作家。這些都奠定了卡爾德隆在西班牙戲劇史上無與倫比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