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黎紫書
在一種維度中我們生存如肉體,在另一種維度裡我們生存如靈魂。
──費爾南多‧佩索亞(《惶然錄》)
那是在QQ上一個群裡的閒聊,某個年輕網友說起生命中某個特定時刻,就一瞬間的事,像腦中有根火柴「嚓」一聲兀地燃燒起來,便像盲者突然看見剎那的光,第一次看見世界在光裡的形體,便忽然對自身的存在有所意識。
他說到某個友人少年時對著浴室鏡子漱洗,莫名其妙地,忽然對自己在鏡子外面所立足的「真實世界」感到懷疑和躊躇。鏡子還是每天早上面對著的同一面鏡子,但就那一瞬它忽然變成朝向另一個世界敞開的一扇窗,儘管它像眨眼似的飛快地閤上,但你已無可避免地瞥見了「窗外」。這窗是你從未察知的另一面鏡子,它延伸了「世界」的空間感,多少照見了你在人世中的位置。
這位網友自己有過近似的經驗。他說那是少年時騎自行車經過一片荒地,因四野無人,他在那廣袤無際而荒涼之極的境地中獨自趕路,忽然覺得高空中有另一個「自己」正冷然注視著地面上那騎車少年的背脊。那一刻他覺得自己清楚「看到」了那荒地有多遼闊,自己又有多麼渺小。
這種經驗於我並不陌生,只是我不記得自己是在怎樣的情況下第一次產生那種「存在的自覺」。而我甚至不認為那真是存在意識的一次啟蒙,我以為那是因空間感的壓迫(可能是過於侷促,也可能是過於廣闊)所引發的孤單、心虛和聯想,或者說,一種存在的幻覺。而以後,我們長大,那醃漬在回憶中的幻象漸漸變味,慢慢被我們美化和昇華成了充滿玄學或哲學意味的一種成長儀式,它如此神聖─我們第一次在世界中察覺了自己。
但就連這脆薄的想法也有它的反面,我會更傾向於相信那鏡像中的「真實」─並非我們在世界中察覺了自己,而是我們終於意識到世界了。
我們是以自己的所在為意識的立足點,聯想到這世界可能有的深度,它的多層次,多面向,多維度;它所有的可能性與所有不可測的未知。
我以為「存在」不必然與空間相關,那不在於占地多少,不在於鏡子的這一邊或另一邊,也不在於高空中俯瞰的雙目對比荒地上身影渺小的少年。兩千多年前,不是曾有莊周將存在意識托於夢與蝴蝶嗎?數百年前也有笛卡爾說「我思故我在」。而我想,「我是誰?」比「我在哪裡?」更像一道關乎存在的問題。
就是去年的事吧,有個來自同鄉的長者在往來的電郵中說我是個存在主義者。是因為我拒絕了對方幫助我到大學深造的建議,說,我知道該走怎樣的路去培養自己。說這話的時候,我已屆不惑之年了,當時人在異鄉,正計畫著要暫止持續了快五年的行旅,回到老家去陪陪母親,同時也靜心觀察與思考未來的路向。看見那長者在郵件裡所提的「存在主義」時,不知怎麼我笑起來了。嘿,「主義」我是不懂的,但我知道,也體會了存在。
我以為我的存在,從一開始就只是個想像。許多年來,我信奉想像的力量,它恩寵具有追逐的勇氣和實踐能力的信仰者,驅動他們依自己腦中的圖景與心中的想望去進行創造。而我一直覺得此刻坐在這兒寫著這篇序文的我,其實是我年少時坐在課堂裡,於午後騰煙的日光中遐想出來的人物。那時我在練習本上練習簽名,寫出了「黎紫書」這筆畫繁複的名字。鄰座同學後來睨一眼兩頁紙上橫七竪八畫滿了的名字,問我黎紫書是誰啊,我抬起頭回答說那是我。
那是我。
就那樣,一個本來不存在的人物,僅僅從一個名字開始,以後漸漸被經營出屬於她自己的形象、經歷和人格。我總覺得我是這一個「自己」的創造者和經營者,以後再無可挽回地慢慢成了旁觀者,見證著這個無中生有的人物,建立起她自己的存在意義和價值,直至我再也無法駕馭她的志向和命運,像看著一隻虛構的蝴蝶從夢中的幻境飛到了現實,它兌現了自己,飛向它所意願的方向,於是它就是這世上一隻真正的純然的蝴蝶,不再附屬於我個人的想像。
現在我坐在這兒,苦思著生命中若不曾如此殷切地想像過這樣一隻蝴蝶,並且相信牠,讓牠終於壯大得可以衝出那氣泡般脆弱的想像本身;如果不是牠說服了世界成全牠的存在,甚至引著我放下手中的一切,追隨牠去走一條迤邐漫長的路,此刻的「我」會是誰?是怎樣的一個人?正在幹著什麼?
多年前,我寫過〈亂碼〉,其時是隨筆而寫,也不覺用力,可以後每每我回過頭去,它總是從狹長的過往最先盪來的一道清晰的回聲。現在我會幻覺自己在寫的時候就準備著要回答未來的許多提問。那文章記錄了我對淪陷於凡俗生活的惶恐,對於「自棄」與出走的渴望,以及更重要的─那個生於想像的「我」,已經存在了。
那文章寫了不久以後,我選擇了行旅,從南洋出發,先往北,再往西。在意識深層,那是與這世界上另一個「我」的會合與私奔。那不是現實與虛構兩個世界的交錯,而是她們將永遠地彙合,此後朝著同個方向奔湧。那是我在追隨一隻被夢孕育而生的蝴蝶,不知道將往哪裡去,只知道當「我」已意味著「我們」的時候,最理想的生活狀態應該是流動的,能走多遠便走多遠,每個「此地」都不該過於停留。從此我會遇上許多人,有許多新的閱歷,目睹耳聞不同的故事;會面對不曾有過的衝擊,積澱許多感受和想法。
就在這行走的幾年裡,我比過往任何時候都更專致於寫字。我不說「寫作」是因為這期間寫下的許多文章,尤其是這本書裡的隨筆小文,在寫的時候絲毫沒有「創作」的意圖。它們在本質上更接近日記,多是出於我在路上想記下點什麼,或是要在部落格上發點文字,好讓這世上關心我的人們知道我無恙,又在生活的汪洋中時而航行時而飄流地去到哪個點上了。
真說起來,除了僅有的家人與少數幾個結交多年的朋友以外,真實生活中不會有幾個時時念想我的人。但我已經是「我們」了,那個生存如靈魂的我,是一個總是被思慕著的人。那些與我素昧平生的人們在各自車水馬龍的生活裡,常常會在靜寂的時候倏地想起我來,他們在難眠的夜裡亮著一盞小燈重讀我的文字,或是上網摸到我的部落格裡給我留言,有的純粹問候,也有的為了表達愛與念想。
這些人在精神上是我的知交,是我成為此刻的「我」的促成者,然而他們並未曉得自己給了我寫下這些隨筆的動力,也不知道自己一直就是我說話的對象。那些在深夜裡寫給我的留言,於我是旅途中收到的信箋和祝福,讓我得以排遣路上的寂寞。
如今我要暫止行旅了。這本書是過去那一段在路上的歲月留給我的紀念品。我找來幾個一直在網上讀著我的隨筆文字的人為我隨意寫點什麼。他們之中有半數我未曾謀面,也有半數以上不是寫手,甚至毫無寫作經驗。我想讓他們在這本行旅手記裡留下足跡,因為在這五年的行旅中,「讀者」本來就不可或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