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耳朵、素描、及其他
──代 序──
我的寫作是以散文開始,十幾年來,雖曾一度嘗試短篇小說之創作,終因發現自己個性裏缺乏創作小說的條件,決定仍然回到散文。
但散文是一種直接訴諸作者所思所感的體裁,它的創作泉源只有兩處:生活與讀書。而讀書所能提供的,除了若干隨筆之類的雜文以外,主要功用仍是抽象的,那便是思想的深度。個人生活範圍其實非常有限,所以古今中外,散文作家很少「著作等身」的。
為此我時常想拓展自己的生活圈,總算有那麼一天,我得到環球旅行的機會,對一個寫作的人來說,再沒有比這更令人高興的事了。回國以後,正要好好地修心養性,把旅行中所得的素材經營起來,不料霹靂一聲,一個非常難堪的打擊,把我的寫作計劃連同我的寫作能力一併擊碎!
曾有兩個多月的時間,我的腦子裏只是一片茫然的空白。
假使讀者們能夠了解一個人奮鬥了半生,好容易在跋涉中度過漫長的冬日,剛剛看見原野盡頭有點綠意時,忽然被人殘酷地推下深淵,並且看樣子再也爬不上來了,這時你將不會驚異於她不願再面對這個世界。
我不死不活地病倒在床上,意識中彷彿睡在雲端,空白的腦子,可以聽見時間的腳步從從我空白的心上無情地踩過。直到某一個黃昏,看見我的小女兒頭上戴一朵大花結向床前走來,這才一驚:「甚麼時候她已長大了這麼多?」
顯然我已很久不曾注意她了,那花結是她自己編的,她已會打扮自己了。
我不能這樣自私,於是我忍住眼淚掙扎起來,重新開始。
但「海天遊蹤」是一件「大工程」──那時心裏還沒有「海天遊蹤」這個書名,反正知道那是一件「大工程」,決不是這片「空白的腦子」所能勝任。我必須再從雕刻小貓小狗開始,像達文西似的,在他畫「莫娜麗莎」與「最後的晚餐」之前,必須先從用素描畫耳朵畫胳膊開始。
現在三民書局為我刊行的這本「摘星文選」,有一部份就是那種情況之下的「副產品」,其中僅僅以「搬家」為題材的便有五篇(這兒只選了兩篇)。搬一次家,能寫上五篇文章,這是在課堂上看見老師命題總覺無話可說的學生所難於想像之事。
我這麼做,正是從許多角度去磨練筆尖,好像達文西能把一隻耳朵畫上五次──誰沒見過耳朵呢?讀者們當然不是欣賞耳朵,只是欣賞達文西的用筆和神彩,能把小東西畫好,才能從事大作品的舖陳。
自從「海天遊蹤」由我自己刊行之後,許多讀者來信打聽我還有甚麼其他著作?在那兒買?我非常抱歉,無法一一回信,現在總算有了具體的答覆。雖然,「油畫」與「素描」給人的感受很不一樣,但如海參鮑魚落在一位並不高明的大司務手裏,照樣味同嚼蠟;能把青菜豆腐烹調得也很美味,才是巧婦。
「海天遊蹤」正是從這樣的基礎上產生的,記得當我獲知得獎那天,忽然有痛哭一場的衝動,總難相信這是事實。讚美與祝賀聲中,沒人知道我的奮鬥充滿酸辛,如前面所說,「海天遊蹤」是從雕刻小貓小狗重新開始;而且半生以來,我一直是在兩面作戰,我最大的敵人實在是喘病。
這病幾乎與生俱來,三十多年裏,以敵人佔上風的時候居多,徘徊在生死邊緣已非一次;最痛苦纏綿時,欲求做一個尋常主婦或盡職的母親亦不可得。所以我一向沒有大志,假使我曾有一點上進之心,那是環境給我的挑戰有以致之。
我對造化的抗爭,直到最近五年才扭轉逆勢,這本書的最後一篇「與造化抗爭」,便是敘述我克服這種痼疾的經過,也是我「自傳」的一章。
最近一年以來,我是住在公寓的四層樓上,每當周圍嘈雜不堪時,我在寫讀之餘,便到屋頂天台去整理文思,仰望蒼穹,星光點點,彷彿採手可摘。想到這些星光若是智慧的結晶,不知是否能夠擷取一粒到人間來?我只揀那最小的一粒,像夏夜流螢似地,在草叢間辛苦地閃著微微的亮光,於是便將此書名之為「摘星文選」。
這些文字,包括小品專欄和藝術欣賞一共四十篇。提起藝術,我實在不敢班門弄斧,總是有畫家找我評畫時,才藉此略抒心得;作為大眾和藝術之間的橋樑,將是我今後努力的目標之一。四十篇文字裏,三十九篇都是最近三年的新作;只有「赴馬祖途中」是七年前的漏選舊作,無意間發現,竟為之愛不忍釋。我對那段歲月十分懷念,人生有甚麼比在希望中奮鬥更美?
由許多痛苦的經驗看來,寫作生涯並不可羡,不過,假使我不寫作,又懷疑自己是否還有今天?可見人生總難十全十美,能向痛苦索取代價,也就差強人意了。
中華民國五十五年十月於臺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