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在出版《新譯歸有光文選》之後,我又花數年功夫編著了這本《新譯方苞文選》。按照這套叢書體例,從「題解、注釋、語譯、研析」四個方面解讀一篇篇作品,費時不少,然而真正認同這種勞動的人究竟有幾何,不得而知。既然這樣,此事值得一再做麼?自己也曾經犯過嘀咕。
然而,疑惑終於拗不過我對古代文學研究所抱的認識,即研究者除了要培養判斷能力、論證能力之外,還需要培養細讀作品的能力,並努力使細讀作品成為其開展文學研究的一種習慣;對作家、作品新鮮的感受和認識,只有從細讀作品中才有可能產生,若沒有細細閱讀作品的耐心和習慣,判斷能力和論證能力往往都會一齊落空,而你辛苦得來的結論可能先天就患有脆弱症。所以,不僅對於普通讀者而言,古籍普及是值得做的,即使對於研究者而言,適當做一些這類工作,接受注釋、解讀文本的基本訓練,對於提高研究能力、保證研究成果切實可靠,無疑也是有益的。
在明清古文史上,歸有光、方苞是兩位旗幟式的人物。為什麼這麼說?自從發生取宗秦漢古文抑或取宗唐宋古文的爭論以後,古文家開始分裂,於是文章史上就有了所謂的秦漢派和唐宋派,各人都以為自己守護的才是瑰寶,而對方拿在手裡摩挲的,不過是碔趺(秦漢派的寫作主張和實踐尤其斷然決然)。將一部血脈貫通、靈動活潑的文章史,硬生生地從中間插上一杠,截為兩段,任意褒貶取捨,真是匪夷所思。當然不是所有文人的眼光都會被讕言遮住,總有人會跳出霧圈,察看和思考文章史的整體,願意同時到秦漢古文和唐宋古文中去汲取養分。歸有光以「風神」,方苞以「義法」,將秦漢古文和唐宋古文的傳統融合在一起,有所偏重而絕不偏廢,拆毀人為紮起的藩籬,填平主觀臆造的鴻溝,他們都代表了文章史上兼容秦漢、唐宋這一新的寫作趨向。兩人先後相續,為此不懈努力,促使這一趨向演變成為後期古文的主流,其意義不可小覷。
「方苞文章好看嗎?」有人揣著幾分疑慮。
一般以為,方苞文章雅潔有餘,文采不足。所以,對於喜歡文采的讀者來說,方苞的文章或許不免就有點不夠美觀。方苞主張,寫古文不要使用詩歌語言,不要使用駢體和小說語言。其它諸如佛家語、語錄體語,也都不要使用。這些禁忌多著眼於減弱作品的文采,可見抑制文采是方苞寫作古文的一種故意。他也不想使古文成為口語的記錄。他給古文語言立下這些禁忌,本意在於探索僅僅屬於古文的語言,而與其它文體的語言相區別。他嚮往的古文語言大概特徵是,無須借助形容就直達人情事態的深衷內裡,化三言兩語就道出隱幽埋伏的千奇百怪,既精練,又雅正。作者這種語言本領來自艱苦鍛煉,所謂「黑濁之氣竭而光潤生」(方苞〈與程若韓書〉)。如果我們是抱著領略作者獨特的語言風格的態度,閱讀方苞作品就會給自己帶來怡懌,帶來收穫。
在本書編寫過程中,文彬君適隨我讀博士,也參加了一部分工作。而到本書出版,他已經獲博士學位,並工作數年,此書也成為我們對過去時光的一份紀念。
鄔國平
二○一六年五月九日於法國雷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