增訂二版序
今之醫學,古代屬於方技,《漢書‧藝文志》方技三十六家,首列《黃帝內經》,即是世傳中國正統醫典之始原,集成時間一般認為當在西漢晚期,約西元前一、二世紀之間。
〈藝文志〉其他方技三十五家多不傳了,不過中國第一部正史《史記》,太史公特為醫者立傳,記述戰國時代扁鵲秦越人和西漢初倉公淳于意的醫案(行醫記錄),透露一些醫理和醫技。直到最近半個世紀,考古陸續出土一些醫書,而以上世紀七○年代發掘的長沙馬王堆三號墓所出最稱豐碩,基本上符應〈藝文志〉的分類。
然而中國歷史文化發展到漢代,至少已經歷三數千年,連動物受傷多知道設法自救,人類從進入文明階段,應該已知道不少治療方法,包含巫與醫的方術。所以醫典問世之前,各種文明應該都累積大量的醫病經驗,並且發展出比較原則性的理論,可以說是醫學的萌芽。
遠古尚矣,醫事鮮傳,而在中國,殷商以降各種留傳的文獻,不論與疾病醫療或深或淺的關係,猶可以追溯正統醫典的知識來源和醫療文化的基礎,本書或可以說是中國傳統醫學知識建構工程的一種嘗試。我們從非醫典史料探討中國古代對身體的認識、生命根源的討論,以及衛生(保衛生命)方法的研發,試圖建構醫典形成的前史。這也是非醫學出身的史家可能為醫療文化作出的一點微薄貢獻。
本書之作推始於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我起草的〈從眉壽到長生〉,副題作「中國古代生命觀念的轉變」。「眉壽」乃西周祝辭,長生是戰國以下萌生的期望,詞語反映思潮,中國社會從古典到傳統的轉變過程中,人對生命的企求也隨時代社會而發展。十五、六年後將相關論文結集出版,書名仍然沿用《從眉壽到長生》,副題作「醫療文化與中國古代生命觀」,主體論證雖然限於周秦漢的古代史料,相關的觀念其實貫串以後的中國歷史,至今猶有痕迹可尋,所以這次增修新版的副題乃節刪「古代」二字。
新版副題又把「生命觀」提到「醫療文化」之前,看似無足輕重,其實和本書寫作的機緣、作者的發想都密不可分。因為我是先思考中國古人對生命的看法才旁及醫療,醫典只作為輔助的參證,至於後世大量的醫家著作則更少觸及,我重視的是醫療的文化面,不是醫理或醫技,所以嚴格說不能算醫學史。
大家都知道,凡生而為人,必經歷生、老、病、死,醫事是人類面對這四項事情的產物,所以任何人必然離不開醫療,人生觀與醫療文化遂產生密不可分的關係,這才是本書著眼之所在。
然而本書主要篇章撰寫前後,我在大範圍的歷史學領域內正提倡新史學,種種機緣結合一起,開拓了這個新領域「生命醫療史」;本書若說是臺灣醫療史研究的催生者,似亦不為過,因此遂被歸類為醫療史。單從書名來看,本書也的確近於醫療史,其實我始初的立意不是要碰醫學與醫療這個於我完全生疏的領域,我關心的是生命的問題。
生命的奧秘可能只有上帝才能解開,但每個人都有生命,對生命都可以有他的看法,有他的期待,每個民族遂都流傳著自古迄今的生命觀念,也發展出他們特殊的維護生命的文化。生命雖然每人都有,醫學則是專門之學,只限於少數人擅長,所以凡人在生命和醫事交會之際,不一定非得具備專業醫學才能發言,甚至可以說,醫學專業只作為了解人的輔助工具,不宜喧賓奪主。那麼,一個歷史學者當然也有可能來研究人生的醫事,當然應該著重在文化層面。
關於一個民族生命觀的論述,表面上似乎屬於思想史,然而生命是很具體的存在,怎樣看待生命,在生或死,健康或病痛這麼真實的判別中,空洞虛玄的概念是不會作為文化而流傳的。因此,我始初探索中國古代生命觀時,便沒有投注在思想史追究天人、心性等哲學命題,而是從具體的人身入手。
老子說得好,「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如果連身體都沒了,還有什麼好煩惱、好擔憂的呢!還用得著那些長篇累牘的形上理論嗎?沒有具體的身體,抽象的思想便無所依存,當然也不會有所謂的思想史。我明白,這麼「形而下」的生命觀研究是不會被思想史家認同的,更不用說哲學史或觀念史家了。雖然我討論的生命觀念,由形而下逐漸形而上,多少也涉及一點哲學層次,更多則在思想史的範疇,譬如形神分合、氣心孰主或「氣論」,多是思想史著作出現過的課題。
我所理解的史學界如此,然而不管有沒有人把本書當作思想史,我還是秉持不離事而言理的作風,不一頭栽入抽象思想與人糾纏,我還是認為生命觀離不開具體文化,要植基於維繫生命的醫療史研究才穩固。根據中國古代知識分類的典範《漢書•藝文志》,醫療屬於六略的方技略,包含醫經、經方、房中,和神僊四種。〈藝文志〉總結方技略說:「方技者,皆生生之具,王官之一守也。」「生生」是維護生命,「具」是方法,所有的維生方法都構成文化的一部分,故一個民族的醫療方法會呈現該民族文化的特色。
方技四種中,經方即藥方,依草石之寒溫,量疾病之淺深,熬煎藥材,用以通閉解結。房中本諸人情,為之節制,追求和平壽考,以免致疾隕命;神僊則保性命之真,盪意平心,同死生之域,使無怵惕於胸中。至於對身體血脈、經絡、骨髓,以及陰陽表裡之認識或建構者是醫經;偏於理論,為醫技作合理的解釋,不同文化多有不同的體系。
不論東方或西方,人體生理組織都是一樣的,但中(漢)醫與西醫身體認識的差別卻相當大,即使同樣採取經絡概念,漢醫經脈的分佈與源自印度的藏醫也完全兩樣。西方醫學走實證,故建構「科學的」知識,中國醫學以十二經脈結合五臟六腑,擴而波及到五聲、五色、五味,構成一個無所不包的五行系統,應該是一種「玄學」。玄學之理作為醫療實踐的說明或亦無傷,但真正面對生命,醫者的經驗才是切要,雖有實證的成分,但不容易複製,不算「科學」,故難以獲得西醫認同。不過實證的本草學所起的作用,恐怕才是延續這個民族生生不息的經驗知識。
我既從事所謂的醫療史研究,又鼓吹年輕學子加入,原來想研究「死亡」的轉而研究「生生之具」,原來研究宗教、婦女者亦跨域至醫療。或因醫以及國,從醫事看政治;或從飲食文化而進入醫治的食療。這一波新史學的作為,正如上面說過的,我不過想從醫療來了解歷史文化罷了,不是想宣揚中國傳統醫學,(即使要宣揚,還輪不到我們這些醫學門外漢。)
由生命而及於醫療,由醫療而及於文化。諸多民族所共同面臨的生老病死,看看他們如何促生、延老、治病和防止或對待死亡,了解他們的觀念與方法有何異同,因而探究不同民族所具有的文化特色。這些文化雖與醫學或醫療有關,卻又不限於醫學專業的範圍,所以我稱作「另類醫療史」,「另類」兩字也表示不敢和醫家的醫史爭正宗。不過,在九○年代草創階段,倒有醫藥史家客氣地將我們的「另類醫療史」稱作「外史」,以別於傳統直接探討醫學理論源流以及醫技、醫者或醫案的「內史」。就我的專業而言,討論醫療文化既然離不開時代與社會的生命觀與文化面,不集中在醫典,自然屬於真正的「外史」!
史籍有外傳,儒林有外史,本書凡所論述,看不到醫學專業,讀者諸君正應當以「外」視之。不過,「外」的天地固比「內」遼濶,即使深度,從某些角度說,恐怕也不遑多讓。我曾援引醫學外史的學者,有陳寅恪論史之旁及醫藥,也介紹周作人、江紹源從民俗看身體與醫學,他們或具備不同程度的醫學知識,但應該都是醫學的外行。
所謂的醫學外史,西方也有例證,我曾主講過〈另類醫療史研究20年〉,舉證1930年代瑞士醫學史家Henry E. Sigerist (1891-1957),他創辦Bulletin of the History of Medicine(《醫學史集刊》),翻轉過去專重「內史」的偏頗,從醫學專業轉向社會。美國洛克菲勒基金會副主席、也是對世界醫學教育與研究極具影響力的Alan Gregg,評論Sigerist說:「他提醒我們注意一個事實,醫學之為生物學的研究與應用,植基於歷史的、社會的、政治的、經濟的,與文化的環境條件上,這方面的貢獻遠遠超過任何人。」這就是醫學外史比內史的天地寬廣的明證。Sigerist可是醫學科班之士,畢業於蘇黎士(Zurich)大學,獲醫學士(MD)學位,又到萊比錫(Leipzig)大學深造,師事德國醫學史大師Karl Sudhoff,1932年受聘於美國約翰•霍普金斯(John Hopkins)大學擔任醫學史研究所主任。
以Sigerist作為典範,證明外史研究的重要性與意義絕不亞於內史,借用Alan Gregg的話說,也就是關注生物學研究與應用時,不能忽略存在的歷史、社會、政治、經濟和文化的條件。進入二十一世紀猶有醫學史作者稱讚他是此一新方向的創始人,醫學史乃形成告別歷代大醫、名醫以及他們的專著,轉向醫療的社會與文化現象。
在倡導另類醫療史將近三十年之後,準備祝賀史語所九十週年的演說時,我有機會讀到米歇爾•傅柯(Michel Foucault, 1926-1984)撰寫博士論文Histoire de la Folie à l'âge classique(《古典時代瘋狂史》)緣起的介紹,才知道我的「閉門造車」竟與二十世紀後現代史學宗師不謀而合。1957年傅柯從巴黎到瑞典Uppsala大學請Stirn Lindron教授指導論文,因被拒而寫信為自己辯護說:「我的計劃並不是要寫一份精神醫學的發展史,而是要寫出這個科學是在什麼樣的社會、道德和意象脈絡之中發展的歷史。」(林志明譯《古典時代瘋狂史》《導讀別冊》)傅柯研究重點不在精神醫學的內史,而是其社會文化脈絡的外史,正和早他二十多年Alan Gregg稱述Henry Sigerist的取徑相似。
上世紀九○年代,英美也先後出版這方面的新醫史論著,其一《醫學在社會》的編者Andrew Wear說:「醫療存在於各種形式,並且是在社會之內」;(Medicine in Society: Historical Essays, “Introduction”)另外《醫學與西方文明》的編者David J. Rothman等人也倡言「從醫學到文化,並且從文化到醫學」的研究(Medicine and Western Civilization, “Introduction”)。當我在臺灣提倡「另類醫療史」時,想不到世界另一端也有同頻的「友聲」,雖然我與他們並沒有接觸。
本書主體內容的寫作較早,分別是1991年的〈生死之間是連繫還是斷裂?〉(《當代》58期)和〈形體、精氣與魂魄〉(《新史學》2卷3期),以及八○年代末起草而1995年才出刊的〈從眉壽到長生〉(《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66本2分)。2005年結集成書時將這三篇論文拆開重組,構成本書主要的章節,分「形神」、「祝禱」、「威儀」、「養生」和「生死」五篇,包含從肉體到精氣魂魄,從個人、家族到社會政治,從俗世到死亡等方面,以建構中國的生命觀,大抵粗具體系。另外是1993年發表的〈醫療史看道家對日本古代文化的影響〉(會議論文集《中日兩國二千年の文化交流と“滇王之印金印”》),列為「傳播篇」,使「另類醫療史」設定的文化交流部分獲得補足。最後再加上〈檳榔、醫療與文化交流〉,這是為林富士教授遺著《紅唇與黑齒—縱觀檳榔文化史》而寫的短序,體例之限,失之簡略,不過切合本單元主題,故一併收入。至於本書第一單元的「方法篇」,相關文字亦作於九○年代,可以當作九○年代未滿十年的時間內,我在史語所推動生命醫療史的記錄,當然也包含我的研究構想。
我曾把歷史的有機性比諸於人,人有骨骼,有血肉,還有感情和精神,然而回顧上世紀自七○年代以來,我的專業研究多集中在中國古代的社會與國家,只關注歷史的「骨骼」部分,如七○年代的《周代城邦》(1978),八○年代的《編戶齊民》(1990)和《古代社會與國家》(1992)皆是。到了八○年代後期,我深感如此的史學研究缺乏血肉,更無感情和心態,看不到歷史上的人,明顯有所不足,思欲突破,於是激發出「新社會史學」,以實踐同時所提倡的新史學的「新」。
新史學要「新」什麼?始初我並沒有固定的標的,而在這個時候,適逢一些特殊機緣遂促成我的歷史研究的轉變,無意間竟然構成臺灣史學的一段歷史。所謂特殊機緣,一是要給業師高曉梅(去尋)先生撰寫八十祝壽文,不願再炒中國古代社會國家的冷飯,終於想起「眉壽」和「長生」的課題或可談談,於是寫了〈從眉壽到長生〉的未完稿。翌年,已故學友傑出人類學家黃應貴教授啟動他的新研究計劃,第一期主題「人觀」,邀我參與研討,我乃有〈形體、精氣與魂魄〉之作,副標題是「中國傳統對『人』認識的形成」,以回應研討會主題。同時,一向介紹近代西方思潮、影響青年學子的《當代》雜誌規劃「生死觀的思想、歷史與社會考察專輯」,雜誌創辦人金恆煒先生約稿於我,於是撰寫〈生死之間是連繫還是斷裂?〉,副標題作「中國人的生死觀」。至於〈醫療史看道家對日本古代文化的影響〉,係1993年在倫敦大學亞非學院(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udies)研究訪問時,應中國考古學家俞偉超先生之邀赴日本福岡開會而作。這些論文原來都不是自己規劃的寫作,而是因應機緣的產物,卻不期然地促成我在「生死」這個人生命題的思考。
學術史上往往存在的現象,一種新學術的誕生多少會帶點機遇性,推動者的學養思想固然有關,外緣因素也不可或缺。上述幾篇論文,相對於過去我閑熟的領域,的確距離頗遠,但不同的約稿卻都匯聚在生命議題上,無意間為我苦思冥想新史學之「新」找到一條出路,不能不說是歷史的偶然吧。而此時遠赴普林斯頓大學深造的林富士先生,因碩士階段關注過疾病,馳書請我出來組織學友探討歷史上的疾病。有疾病就有醫療,生命和醫療就這麼結合在一起,史語所研究醫療史就這麼樣似偶然又似必然地誕生了。研討小組的名稱首先將就富士的提議,擬訂為「疾病、醫療與文化」,但我還是覺得生命範圍比疾病為廣,乃改稱「生命、醫療與文化」。
由於有不少青年學人願意獻身於這個新領域,過去三十年的臺灣史學才可能增添一幅令人贊歎的勝景。我經歷的研討活動只限於九○年代,二十年後我在中國醫藥大學「醫家與史家的對話」國際研討會(2012)所作的主題演講,概述九○年代以來生命醫療史研究經歷三代、日益茁壯的情況。臺灣史家年輕世代在這個領域的成果豐碩,斐然成章,不但為新史學樹立一個典範,也被世界同行認可為臺灣現代史學最具特色之一。自此以後,臺灣史學領域多了醫療史一目,與政治史、經濟史、思想史、藝術史等並列,躋身於史語所編纂的「中國史新論」(2010年代)系列論著之中,中央研究院召開的第四屆國際漢學會議(2012)也列為一個獨立單元。這個史學新領域在臺灣的確站穩腳步了。
然而關於生命醫療史研究,本書終究屬於草創時期之作,很多新課題在第二、第三代都交出令人注目的成績單,建構輝煌的殿堂;相較之下,本書勉強只能算是華廈落成前的簡陋工寮而已吧。不過,如果毛遂自薦,本書在這一波新史學運動中,多少還具有一點學術史上的意義,其涉及的具體論述,恐怕也還有一點參考的價值。
今天距離本書初次結集又快二十年了,出版社準備改版問世,徵詢我的意見。舊作新版,作者理應吸收新近研究成果加以增訂,不過三十多年來這個新領域的成果甚夥,又散佈在廣大的歷史課題中,如疾病、宗教、婦女、帝國、殖民、政治等等,雖然都是名符其實的「外史」,但和本書的主題與時代範圍關聯較少;至於少數專尚古代醫經的著作,與我當年探討的人觀、生命觀亦鮮有交涉。年輕世代的醫療史同仁皆卓然成家,他們的研究成果固不可能在本書呈現,何況公元兩千年以後,我的際遇以及研究興趣距離醫療史稍遠,所以本書再版,在架構上乃多仍其舊。
不過,本書關注的中國生命觀及其衍生的種種文化,年輕世代討論的尚不多,應該還可以容我「野人獻曝」;而書中議題的論說,敝帚自珍,也還有一點自信,故樂於維持原來的架構再版。話雖如此,我乘這次改版機會通讀一次,還是作了相當幅度的補正,增益不少資料,讓原旨更加通暢。我也改正一些錯誤,把太艱澀的文字略作修訂,庶幾符合「新版」兩字的要求。
本書之改訂是以年近八十的我審視尚未五十歲的我,客觀評量之後,自認尚能立足於學界。至於書中不足不備之處在所難免,古代哲人尚且感嘆「生也有涯而知無涯」,何況才疏學淺如我者!祈盼讀者諸君多予指正。是為序。
杜正勝
西元2023年歲次癸卯中秋於史語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