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彙編新亞生活周刊載錄賓四對學生的講話及文稿,最早是三民書店劉振強先生的建議。民國五十六年,我們遷臺定居不久,劉先生有次來訪,談起他偶然讀到新亞生活周刊上賓四的一篇講演,很受感動,他要求賓四將其歷年在該刊上的講辭文稿彙集成專書,由三民書店負責出版。那時賓四專心在寫《朱子新學案》一書,只想藉努力工作忘掉過去的不愉快,對劉先生的建議未加考慮。數年後,劉先生又在一次來訪時,重提舊話。其時賓四《朱子新學案》已出版,正著手整理以前舊稿,彙編《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已沖淡了情感上的不快。回想往事,深感在新亞十五年,每次對學生談話,都是他當時的真情流露,值得珍惜。於是對劉先生的建議開始動心,遂命我為他先收集資料,準備整理完舊稿再作考慮。未料不久後,賓四雙目即不能見字,自此身體多病,一切工作費時費力,新亞生活周刊的資料一放十年,無暇顧及。
去年,賓四在養病中,無以消遣,於是又想到新亞生活周刊的資料,命我逐篇順序唸給他聽。原以為現成稿子彙集成書是件輕鬆簡單的事。不料這本集子,每篇都牽起太多回憶,工作進行頗不順暢。加以一場大病,賓四腦力迅退,這本文稿的編集,竟拖了一年多才得勉強付印,真是始料所未及。
賓四為此集定名為《新亞遺鐸》。在我們共同整理文稿的過程中,他曾多次有感而發地說,離開新亞已二十五年,再來回首從前,那是何等情緒啊!又屢說,待此稿整理完,他將要為《新亞遺鐸》寫篇長序,略敘別後情懷。我一直期待讀他這篇將寫的長序,不幸他年老復原不易,已無力為文。不得已,命我於此書付印時代寫一篇。
我與新亞淵源也不短。民國三十八年夏,我離開廈門大學避禍來港。三十九年秋,轉入新亞就讀一年。四十年離港來臺,隔年轉入臺北師大。四十三年師大畢業後,又曾回新亞一短時期。四十五年初,與賓四成婚。五十四年賓四辭職離新亞,五十六年秋我夫婦離港居臺。我與新亞前後相關也已十五年。我曾目睹艱苦奮鬪中的新亞,生命充滿朝氣。也曾目睹她快速轉變時期,解除了經濟困阨,而逐漸步入人事紛擾。更目睹她加入中文大學後陷於興奮迷惘,個人功利勝過了整體道義,創校理想日益糢糊。往事久已塵封,因整理此集而又如走馬燈般湧入腦海,不勝感慨。
賓四在《新亞生活雙周刊》一卷一期〈發刊詞〉上說:
這一份新亞生活雙周刊便想把新亞生活之各部門各方面盡量彙集披露出來……這是我們新亞將來的一部歷史……將來要瞭解新亞如何生長、如何成熟、如何發展,以及新亞生活中究竟包藏了些甚麼;所謂新亞精神究竟具體表現了些甚麼,便要憑這份刊物來察看來推尋。
又在《雙周刊》四卷一期〈本刊進入第四年〉一文中說:
這一份刊物,我們創辦時的用意不外兩點:一是逐期報告學校師生們生活的實況,一是預備作將來校史之一份重要參考材料用。
周刊創辦的宗旨雖如上述,然而我把賓四主持校政十五年來的資料,從頭一頁頁仔細翻看,禁不住為它記載的不夠詳實而感嘆。最難釋懷的,莫過於賓四辭職時相關資料的欠缺。舉其最簡單具體一事說,賓四的辭職講演,當時竟無人記錄。
民國五十三年(一九六四)七月十一日,新亞舉行第十三屆畢業典禮,賓四在主持典禮的同時,對全校師生作了他正式離職的公開講演。回想那一段忙碌混亂的日子,我至今仍清晰的記得,典禮的前一晚,時間已過午夜十二點,賓四在忙完雜務後對我說,現在他要靜下心來好好準備他主持校政十五年來最後一次講演。於是在沙田和風臺五號,我們舊居的長廊上,他啣著煙斗,獨自在廊上散步,為他第二天的告別辭打腹稿,直過兩點才上床休息,我又聽他在床上翻來覆去到天亮。第二天早上,我陪他去新亞,他在忍受了無數委屈,又經過長期內心掙扎,卻能如此平和的講話,沒有帶一絲火氣,而又句句充滿情感,令我幾次禁不住淚水奪眶而出,這真是令我終生難忘。
當晚校長室蘇明璇先生來電話,也說起他的感受。不料兩天後蘇先生再來電話,激動地報告,學校竟無人記錄賓四的告別講演。這真是件不該有的缺失。歷年來,每逢新亞舉行開學或畢業典禮,照例有人負責記錄師長的講話。何況這次是新亞創辦人的告別講演,意義更不同。這一疏失,實在令人有些費解。典禮後十一日,賓四在蘇先生多次催促下,終於補寫了一篇講辭,登在《新亞生活雙周刊》七卷六期上。情緒激盪達到某一顛峰狀態時,常能發揮出想不到的潛能,創造出平日少見的傑作。但待事過情遷,再要來捕捉當時的心情,往往如水中撈月了。補寫的一篇難及當日臨場講演的生動。我每回想此事,總覺有難以彌補的遺憾。
文稿編定後,在賓四雜稿中,意外尋出民國四十九年(一九六○)賓四在美獲耶魯大學頒贈名譽學位,雅禮協會舉行公宴祝賀時之講辭一篇,及其辭新亞校長職復雅禮羅維德先生函一草稿。另又在其記事本中獲知當年有上董事會辭職書一封,特電新亞張端友校友於檔案中查出寄來。此三文同可補入,其中兩函有關辭職事,正可稍補缺失。
此集所收只限於賓四在《新亞校刊》《新亞生活雙周刊》《新亞月刊》上有關之文稿,按出版秩序先後排列,並在每篇下註明原刊幾卷幾期,以便讀者翻查。如該文收入賓四已出版之某書,也加註明。民國五十六年我們由港遷臺時,葉龍校友贈其手抄賓四海外講稿兩本,孫鼎丞先生贈賓四剪稿數十篇。兩者中有數篇與新亞歷史有關,而上述刊物未收入,特為補入,並在目錄上註明其原發表處。另新亞生活上有我〈敬悼青瑤師〉一文,所述有關新亞藝術系之創設,今亦附入。又新亞生活周刊有記載學校活動之文稿數篇,以其有助讀者對當年新亞之認識,今亦插入。以上凡非賓四文稿,皆不在目錄順序上排列,並註明為「附」稿,以示區別。又該刊上有賓四香港大學校外課程講稿三部分共十八篇,今併刪去,別作安排。
這本文集拖了多年終於付印了,今年恰逢新亞創校四十周年之慶,特把賓四為祝賀此慶典而作之〈祝辭〉與〈新亞簡史〉兩文,亦一併收入此集中。意外的巧合,亦別具意義。賓四囑此書趕在九月二十八日校慶日前出版,以為他的賀禮。
中華民國七十八年八月 錢胡美琦寫於臺北外雙溪之素書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