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喧嚷的都市裡,我們需要一座天堂,一座花園天堂;在台北生活,我總試著去抓些大自然的律動,握在手中,放在心裡。
我喜歡在塞車或紅綠燈多的路段,選擇靠內車道來開。當車暫停,搖下窗戶,看看安全島上的綠物,你會發現台北市的行道樹表情多樣豐富。有的很浪漫,像苦楝樹,滿樹密密麻麻淡紫色的細細小花與她名字一樣,有著讓人遐想的空間;相反地,有的樹剛正不阿,像小葉欖仁,直挺挺衛兵似地站著,主枝條與次枝條間的關係只有九十度,絕沒有曖昧的斜線出現。還有火焰木,名符其實,花朵的形狀很像正在燃燒的熊熊火焰,再加上她的花都長在樹冠頂端,大紅色火辣辣的,隨風搖擺,遠遠看去還以為樹頂上著火了呢。
還有的樹性情頑皮,像我喜歡的木棉,三月盛開時,熾熱的桔色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掉下來嚇人,然後再滾動她圓肉肉的身體,跑開了;有時咚一聲正掉在引擎蓋上,如果我是那幸運的人,趕緊開門下車——被我逮到了哦——撿一朵放在擋風玻璃前,竊笑地佔為己有,載著它,蹓蹓逛逛。
如果在木棉花盛開的季節,你在路上發現有輛車軟禁了幾朵木棉花,那可能就是我啦!
那是九歲的時候,父親第一次送我的植物。一盆小小的茉莉花。
排行老么的我,一、二年級半天課,下午哥哥姊姊都還在學校,再加上三年級身體不好休學一年,父母親忙著打拚事業,所以有好一段時間是我獨自在家。記憶中我似乎活在一個人自言自語的王國裡,不過那時候我可覺得自己很忙:有時玩扮老師又當學生的家家酒來過癮,或是胡亂彈彈媽咪送我的大鋼琴,製造一些噪音來打破週遭的寂靜;不然就會來到我這小窗台邊,蹲坐在床上,對著這株茉莉花說個大半天的胡言亂語。
記得有次,全家出遠門,過了幾天回到家裡,我那株寶貝茉莉花竟然史前未有地垂頭喪氣,哇一聲!我的淚佈滿了我的臉,自責得要命,一直對她說對不起,一邊流淚,一邊澆水,花盆裡的水,分不清是我的淚水,還是自來水。隔天她又直挺勇敢起來了。從那時到現在,我一直都相信植物有感情、有聽覺,她真聽懂我的話,接受了我的道歉,原諒了我,讓我又回到快樂無憂的我。
後來兩次搬家和住在國外的那幾年,每換新地方,我總會添一盆茉莉相伴。聞著她的花香,看著她的姿態,兒時的情景、父母親的疼愛、兄姐們的笑聲似乎就填滿了屋子,讓我覺得其實我沒有離開家。
一個朋友曾說:妳對植物比對人有耐心。
我承認,我可以把家裡植物搬進搬出轉換位置,只為了讓他周身都可以享受陽光,不要只往一邊奮力伸展而腰酸背痛;我也會抱著一盆植物,一枝一根把雜草拔光,只因不願再聽到他為爭地盤而發出的痛苦呻吟……。而對人,總是未把一句話聽完就跑掉了。
長大後,我如願考上第一志願,回憶起園藝系那四年,真是快樂極了:逛花園植物園寫報告;在園藝加工實驗課學做豆漿和果醬,上完課肚子也充實飽滿;實習課拿著鋤頭什麼也不種只種茼蒿,為的是陽明山冬天很冷,大夥兒好煮火鍋;閒情時向系上同學要片葉子,插在土裡過陣子就可以欣賞十幾盆的非洲堇。
當時我的世界,常常只有頭頂上的一棵樹,腳下的一塊草皮,手中的一片葉子和一朵花,如此專一單純,融入自然。
大學畢業後,隻身去英國唸花卉學,全班只有我一個東方臉孔,在跟人的相處上有點孤單,但與植物的接觸上,多元豐富的課程讓我收穫良多:拈花惹草的插花課兼可修身養性;美術課學畫畫、研讀色彩學;上遺傳基因學了解DNA和RNA的重要;在分類學的課堂上,除了以饒舌的拉丁文背唸植物的學名,還知道了不少有趣的英文俗稱:Snap Dragon(金魚草)、Women掇 Tongue(龍舌蘭)、Blue Rain(紫藤);還有實習課,學校幫我們出車資和住宿費,去花店從早到晚實習兩個月。
實習讓我第一次接觸英國花店,也第一次深入歐洲人的花卉生活。花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就像呼吸一樣自然、平常和必要。路邊的花攤就像街角的春天,讓忙碌的城市人嗅到一絲自然的氣息,簡單沒有多餘的花束包裝也提供隨手可及的方便;而住家的陽台,更是不管大小永遠花花綠綠,招蜂引蝶,自成一座花園天堂。
街坊裡一間間美侖美奐的花店,除了鮮花綠植本身天生麗質外,擺飾依著分明的季節更替換新,像是有表情、會呼吸一般,室內的氛圍更引人窺探,接著便不知不覺推門而入。
頂尖的花店更自有節奏韻律,色彩性格獨特鮮明,甚至領導時尚流行,所呈現的概念與陳設讓花店不只是間店舖,而是一個個性化空間,乃至於一件大型的裝置藝術。
進入這一座座極富戲劇張力的花園舞台,每項擺飾的商品都讓人愛不釋手,每一轉頭都有驚喜的發現,讓你完全忘了門外車水馬龍的喧囂。生活美學與商業結合的出色表現,源自於這些知名花店的經營者都具備了頂尖的專業知識和涵養。專業來自於正規體系的培育,例如英國、德國、法國等都有專門的訓練學校;而在荷蘭開花店除了要有園藝學歷外,還須通過政府的考試檢定。有了專業,才有精緻、質感和完整度的呈現。
我一個荷蘭朋友Cess van Dijk說,他每次出差,在回家的路上定會去買束花,因為一開門若沒看到花,便覺得少了點什麼,怪怪的,不像家。在歐洲,下班時間常看到街頭或地鐵站有捧著花兒的人穿梭出入,你會發現收到花禮的人,臉上的表情從驚喜轉為如陽光般的笑容,燦爛亮麗——那一瞬間,世界變得再美好不過了。花店就像凡塵裡的神聖殿堂,大自然的美麗、人與人之間的情愛由此傳遞散佈。下次有機會去歐洲,不妨逛逛街角的花店,除了紫嫣紅的驚豔之外,記得細細感受,透過花卉藝術的巧手轉化,大自然在每天生活裡傳揚的小小幸福。因為在喧嚷的都市裡,我們需要一座天堂,一座花園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