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哈佛教授與一本「無人讀的書」 ∕石云里
一位在二十世紀六○年代將電腦用於天體物理研究的先驅,不到四十歲就成為哈佛大學天文學和科學史的雙料教授;在科學家生涯如日中天時,對歷史和古書的興趣,卻將他徹底帶向了另一個學術領域,不僅很快成為該領域的權威,同時開始了自己作為歷史學家和愛書者的傳奇人生;他做了一輩子學術工作,退休後不到五年,又完成了讀者現在讀到的《追蹤哥白尼》這本暢銷書,目前正在八個國家以多種文字陸續出版。這就是歐文?金格瑞契,哈佛史密森尼天體物理中心榮譽資深天文學家,哈佛大學科學史榮休教授。
《追蹤哥白尼》這本書是關於另一本書的故事,那本書名叫《天體運行論》,是一本標誌著近代科學興起的書,一本很難讀但名字在知識界卻幾乎人盡皆知的書,同時也是一本價值不菲的書——二○○○年,倫敦克利斯蒂拍賣行拍賣了一本該書的初版,成交價格一路攀升到五十萬美元!不過,這些還不是《追蹤哥白尼》暢銷的最重要原因,它最大的賣點,一是以一種非常獨特的方法,追述了《運行論》最早兩個版本四百多年輾轉流傳的離奇歷史,二是作者本人揭示和部分見證了這段歷史的傳奇經歷。
提起自己學術興趣的轉移,歐文總是會告訴你:「這全是周年紀念惹的禍!」上個世紀五○年代,哈佛史密森尼天體物理中心配備了一台 IBM 704 電腦,這台機器笨拙地占據了一整個房間,但卻是當時世界上最快的電腦之一。它的主要功用是分析和追蹤蘇聯人造衛星的軌道,但剩餘的機時則歸歐文支配。他一方面用這台電腦進行恆星大氣研究,完成了自己的博士論文,並成為哈佛史密森尼太陽參考模型的主要建立者(該論文以他為第一作者發表,被引用五百多次),另一方面則用它進行古代天文星表精確度的分析,最終使他成為天文學和科學史的雙料教授。恰在此時,世界迎來了兩個重要年分:一九七一年是克卜勒誕生四百周年,而一九七三年則是哥白尼誕生五百周年。歐文認為,逢此盛事,自己應該有所作為。為此,他立志要在對於兩位天文學先驅的研究上另闢蹊徑,以便在成果上超越前人。但是他沒有料到,此頭一開便一發不可收拾。
一九五九年,柯斯勒(Arthur Koestler, 1905-1983,匈牙利著名作家)出版了一本關於近代早期天文學發展的暢銷書《夢遊者》(The Sleepwalkers),書中為了抬高克卜勒在近代天文學史上的地位,把《運行論》斷定為技術性太強而「無人讀的書」,大大低估了哥白尼對於近代天文學起源的影響。《夢遊者》深深吸引了歐文,也給他留下一個最大的疑問:《運行論》出版後真的是無人讀嗎?
一個偶然的機會,歐文在愛丁堡看到了初版《運行論》的一個傳本,裡面寫滿了批注。而且,在較容易讀的宇宙論部分,批注很少,而在最難讀的技術性部分,批注反倒很多。如果真的像柯斯勒斷言的那樣,這是一本沒人讀的書,或者人們至多只會讀其比較容易的宇宙論部分,那麼為什麼這個本子裡的技術性部分會有這麼多的批注?這些批注究竟又是出自誰手?
經過一番追蹤調查,歐文竟然發現,此人居然是哥白尼的最早追隨者之一,天文學家雷因霍德(Erasmus Reinhold, 1511-1553)。為了進一步徹查柯斯勒的斷言,歐文立志要對世界上現存《運行論》的初版和二版進行一次地毯式普查。為此,他用了三十餘年,行程數萬英里,足跡遍布歐、美、澳三大洲的數十個城市,數次提心吊膽地穿越冷戰的邊界線,又數次捲入珍本書失竊的調查案,打交道的既有歷史學家、藏書家和圖書館工作人員,又有古書商、造假者和偷書賊,一直到聯邦調查局與國際刑警組織的官員,甚至還有社會主義國家的政工幹部。幾十年的「追蹤哥白尼」不僅使他成為天文學史的權威,而且成為一名古書鑑賞家和收藏家。
二○○二年,他的著作《哥白尼天體運行論一五四三年紐倫堡版與一五六六年巴塞爾版的評注與研究》(An Annotated Census of Copernicus’ De revolutinonibus [Nurumberg, 1543 and Basel, 1566])正式出版。該書只印刷了四百本,正好是《運行論》初版的估計印量,定價卻高達一百九十五美元(約合台幣六千多元)。出版商原以為該書也會成為「無人讀的書」,至少要花數十年才能賣完。但是,該書一出版即成為圖書館、藏書家和舊書商的搶手貨,不到兩年竟全部售完。而紐約的一家出版社則敏銳地注意到,「哥白尼追蹤過程」和《運行論》的傳承故事具有巨大的可讀性,促使歐文開始寫作,終於導致了本書的誕生。
本書在歐美早已好評如潮,書評家指出「這是一本偵探故事」,可謂極其中肯。由於《運行論》早期版本的市場價格不斷飛揚,因而也就成為書賊們的獵取目標。作為當今世界上唯一對幾乎所有存本進行過詳細研究的學者,歐文數次發現失竊線索,或者在舊書交易市場上發現失竊的版本,並將消息通報給刑警部門,還在關鍵案件中出庭作證,成為一位名符其實的「哥白尼偵探」。
與這些財產偵探同樣有趣的,是歐文的那些「學術偵探」經歷,而歐文在描述自己的調查研究活動時也很喜歡用「sleuth」(偵探)之類的詞。實際上,他的「學術偵探」是一種非常獨特的科學史工作方法,所依賴的不是通常的文本解讀,而是通過單本的書本本身以及散見其中的各種批注的分析展開研究,而希望澄清的問題則是:什麼樣的人曾經擁有這些書本?他們分布在哪些地區?擁有者的身分和地理分布如何隨時間變化?是些什麼人在書中做批注?這些批注又代表他們對於哥白尼天文學的何種看法?如果擁有者和注記人都在書中寫上自己的名字,這些問題當然不難解決。問題是,這些人大多都不這樣做,這就使事情變得十分複雜。為了解決這些問題,你就需要像一位偵探那樣,從歷史殘存的點點蛛絲馬跡去追蹤、去推理、去求證。你必須明瞭不同存本之間的區別,同時又要善於在一些表面上毫不相干的現象之間發現可能的聯繫。必要時,你甚至必須借助於一些偵探技術,從筆跡分析到痕跡鑑定。更重要的是,你還要像福爾摩斯那樣,具有破案所需的任何相關知識。
本書展示了歐文作為一位「學術哥白尼偵探」的許多工作案例,從發現一些重要傳本的擁有者和一些重要批注的作者,到揭示一些傳本的流傳過程,一直到發現一些配補和作假的傳本。它們一次次向我們顯示,歐文是何等稱職的一位「學術偵探」。而除了作為一名優秀學者所具備的理論水準、專業素養及敏銳的眼光與洞察力,他還有豐富的古籍知識:從紙張的製作,到印刷過程;從書籍貿易歷史,到不同時代和不同地區的書籍裝幀工藝與風格;從書籍的保存和蟲害,到圖書館的變遷;從古書生意,到古籍的拍賣,如此等等,歐文都能為你一一娓娓道來。正是通過這樣的「偵探」工作,歐文才揭示了大量以其他方法根本無從發現的新事實,使它們不致淹沒在歷史的塵埃之中。最重要的是,他最終用確鑿的事實證明,柯斯勒當初的斷言是完全錯誤的。
作為學者,最大的幸福莫過於能夠圍繞自己的最大喜好而研究和生活。歐文的「哥白尼追蹤過程」可以說達到了學術、嗜好和生活三位一體的圓通境界,因此,他應該是最幸福的。中國有句俗話,叫「文如其人」。與歐文本人對面交談,你感覺像是在讀一本翻不到頭的好書。而讀這本《追蹤哥白尼》,又會讓你覺得是在歐文那三間「所在徒書」的辦公室裡與他悠悠相?,你會感受到他獨特人格魅力的強烈輻射:敏銳機智,和藹易交,博學嚴謹,廣聞善談。相信許多人在讀了這本書後,會與我有同樣的感受,會成為與歐文神交的友人。
(本文作者現任中國科學技術大學科技史與科技考古系教授,曾在哈佛大學及迪布納研究所〔Dibner Institute〕進行博士後研究,先後受教於薩卜拉〔A. I. Sabra〕和金格瑞契兩位著名的科學史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