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肌膚

我不會拋棄革命事業，應該說是革命事業背棄了我。在我的內心深處，死去的不只是一個單純的信仰。我希望那個詞語蘊含的所有意義消失殆盡。事實上，愛爾蘭的歷史一直是騷動的歷史。若是愛爾蘭如此明確的革命志業依然失敗，想必也沒有任何革命能蓬勃發展。這一切證明了，人們受制於無形的制度，而這種情形會不斷上演。

從那時起，我只有一個疑問：我想留在由大量暴力引導、讓所有人置身於不幸的世界嗎？我的答案是否定的；我不要再面對相同的情形，也不要再到不斷上演暴力的地方。所以，我選擇逃到一個沒有人的天地。我逃避的不再是政府追捕的法令。我逃避的，是某個更大的桎梏，遠超過以前的桎梏。

從愛爾蘭到歐洲大陸，我不清楚我要往哪兒去，只知道我從哪兒來。從法國到比利時；從比利時到荷蘭。抱著永無止境漂泊的遙遠意念，沒有目標、沒有目的地。從沒想過，我的航海運輸技術員文憑此時竟會助我一臂之力。

國際航海協會的總部位於阿姆斯特丹。他們替各種海外的工作項目招兵買馬。我登記的名單上有一長串名字，但憑著航海運輸技術員的資格、加上缺乏競爭者，使我縮短了等待的時間。

負責人事項目的是一位皮膚泛紅的胖子，身上滿佈著淡紫色的血管。他們急需一名氣象員。到哪兒？一開始，那位先生顧左右而言他，極力迴避這個問題。面談進行到一半時，我發現自己根本不需要表現個人能力，負責人極力想把工作推銷給我。最後，他終於以剪得過短的紅潤指甲指出地點給我看。我以為他指錯了，因為我什麼也沒看到，沒有任何繪製的圖塊、也沒有任何的點；即使小到不能再小，也該有點跡象。但是，那是南大西洋的地圖，一張他們有的最大比例地圖。我仔細看，小島位在一個座標的交叉點上，因此難以發現：這座島渺小到被隱藏在經緯度的印刷墨水交叉處。

『那裡駐紮的技術人員多嗎？』我問。

『您的社交生活不會太頻繁的。』負責人回答。

我唯一的要求是不登記姓名。我話還沒說完，他就一口答應。當他看著我在合約上簽字押章時，無法掩飾笑容。他認為自己騙到了我。

整座島嶼的生命力盡數展現在森林中。但是，我愈走進植物叢，愈會聯想到隱密、意外、恐懼和貧脊的生命型態。舉例來說，灌木叢裡穿插著粗壯的樹枝，它們表面上看起來是穩固的。但是，一動手摘折，樹枝就會像紅蘿蔔一樣斷裂。冬季降臨的那一日，雪將宛如錘子擊打般折斷樹枝。這座森林讓人想到尚未開戰隨即投降的軍隊。走到一半，我被一大塊大理石板吸引，石板上方是一根簡單的銅管。石板放在堅硬的岩石上，覆蓋了一層黑色的苔蘚。這是一個好地方，對於缺乏高地的地形而言，這裡形成了一個蓄水槽。一注水流在水管內不止息地奔流，潺潺流進一個鐵製的桶子。水滿到溢了出來。還有一個桶子在旁待命。我立刻理解，我到了燈塔儲備用水的水源處。

人類視線挑選凝視物品的方式是很奇妙的。我第一次和船長經過這裡時，並未察覺它的存在。我們根本沒發現有蓄水處，當時我們只是尋找醒目的標誌。然而，現在我孤單一人，完完全全的孤單一人，一根川流水源的銅製管子便成了吸引我極大興趣的目標。我靠近管子，看見管子的外層有不工整的字跡寫下的文字，內容是：

巴提斯•卡佛住在這裡。
巴提斯•卡佛做了這個水槽。
巴提斯•卡佛寫下這些文字。
巴提斯•卡佛懂得保護自己。
巴提斯•卡佛掌控海洋。
巴提斯•卡佛擁有他想要的，而且只想要他所擁有的。
巴提斯•卡佛就是巴提斯•卡佛。而巴提斯•卡佛就是巴提斯•卡佛。

我為他感到可憐，也與兩人和睦共處的希望揮手道別。那些文字掲櫫一個無法復原的破碎心智。但是，我無事可做，於是繼續往燈塔的路走去。一抵達燈塔，我就發現門是關著的。喂！喂！我模仿船長大聲嚷嚷。

沒人回應；唯一進入我耳膜的，是海浪衝擊岸邊的浪濤聲。我想到水槽那兒的文字。我突然覺得，他應該是一個傲慢自大的人，因為所有的字句都由他的名字開始。也許是脆弱的性格，也許是摻味的自我崇拜，反正此類的缺點總是互相交錯。問題癥結在於，他需要不斷確認自己的存在。於是我選擇較具策略性的方法，重複吶喊他的名字好幾次：

『巴提斯！巴提斯！』我大聲喊叫，雙手合圈當作擴聲器。『巴提斯！巴提斯！拜託您開門，我是氣象偵測員。』

沒有回應。露台位在門上方約六、七公尺的高度。我盯著露台，懷抱著他會出現的希望。然而，事與願違。不過持續的觀察讓我注意到其他事物。例如，我看到露台的底部加了木板，上次造訪時我以為是某種基本的鷹架。我錯了。這些木板釘製的方式和一般鷹架不同，通常鷹架的支柱會架成三角狀，抵在牆壁和露台上，但這些木板反而像極尖的木樁，佈滿整個露台，呈現手工製作的刺猬造型。風呼呼吹襲，我聽到像是破銅爛鐵互相碰撞的聲響。燈塔接近地面的部分掛滿了以粗大的釘子固定的繩索，繩上掛滿了空罐子，而且成雙成對。吹來的風使得罐子互相敲擊，不時碰撞牆壁，產生了彷彿垂掛在母牛頸上的鈴鐺音效。還有更讓人匪夷所思的細節：石頭與石頭間的接縫處排滿了釘子，釘尖的部位朝外。除了釘子，還有碎玻璃，無窮無盡的碎玻璃。在陽光照射之下，玻璃閃耀出藍與紅的光芒。再往高一點，就沒有玻璃及釘子，那樣的高度可讓一個人攀爬中等高度的梯子到達。牆壁的石頭縫隙由臨時替代的泥灰黏起來，和古印加帝國的城牆一樣堅固，連嬰兒的指甲也伸不進去。

我繞了燈塔一圈，整棟建築都受到這種荒謬細節保護。我回到門那裡時，看到露台上的巴提斯•卡佛。他手持著一把雙管獵槍瞄準我。儘管嚇了一跳，但我是不會讓自己受到恐嚇的。

『嗨！巴提斯，您還記得我嗎？』我說。『我想和您談談。不論如何，我們都是鄰居。奇妙的鄰居關係，您不覺得嗎？』

『如果您靠近一步，我就開槍。』

我的經驗告訴我，當一個人想要殺死另一個人時，是不會放話威脅的。而當他威脅對方時，其實並不想殺人。

『理性一點，巴提斯。』我仍堅持。『用個誠摯客氣的說法……』

他沒有回答，還是從露台以槍牢牢地瞄準我。

『您的合約到什麼時候？』我試著找些話題。『您很快就會等到接替的人嗎？』

『走開，否則我會殺人。』

之後就沒有什麼事了。我整理好了房子。奇妙的情緒湧上心頭。我咬著下唇，直到流血為止。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半是沉醉，半是清醒；半是悲傷，半是快樂。我點燃壁爐，抽起菸，把菸蒂丟到火中。有無數詩人描寫對祖國的思念。我從不知道如何欣賞詩歌的美學。我認為痛苦是在語言之前的狀態；因此，這方面的努力描述都是白費力氣。而我早已沒有祖國了。

黑夜降臨時，憂傷的愁緒被咀嚼品嘗。在世界的盡頭，黑夜是不會被宣告的，而是由突如其來的襲擊所取代。一個令人驚嚇的信息：半昏暗的住所乍現光亮，一道白色的光芒照進、隨即消失。原來是燈塔的光芒。巴提斯開啟了燈塔的燈，聚光點旋轉著散佈光芒；於是每隔一段時間，光從我的窗戶照了進來。我無法理解為何燈光直接對準了我照射。這意味著燈光的角度很低，就對遠方航行的船隻不具引導作用了。

多麼孤僻的人！我心想。我可以換個想法，例如他來這座島嶼是為了尋找孤獨。然而，以這樣的情況來說，他安排孤獨的方式著實與眾不同。從我的觀點來看，真正的孤獨是內在的，因此我不會排斥與巧遇的鄰居進行友善接觸。與此相反，巴提斯對待他人的方式就如同對痲瘋病人一樣。不論怎樣，當時我對巴提斯的怪異行徑並不太感興趣。

我記得，我點燃一盞煤油燈，坐到桌旁排定行程表。壁爐設在房子的一頭；我和桌子則在另一頭。我右手邊是房子的門，還有我的床，擺設類似船艙。另一道牆邊則放了箱子和皮箱。一切都很簡單。一會兒之後，我聽到遠處傳來優雅的聲音，彷彿傳入耳際的是遠處一小群山羊在奔跑。一開始，我誤以為是雨滴聲，一種飽和且單獨的水滴音響。我站起來，從最近的窗戶往外看。沒有下雨。一輪明月在海面上灑落了一片金色波光。月光照耀釘鑿於海灘上的木樁，靜止豎立的模樣讓人很容易聯想到男性的陽具。整個畫面使我憶起一座有石頭的森林。外面沒有下雨。我不想看外頭的景象，又坐了回去，因此看到了那個東西。我看到了。那個東西瘋狂地吸引我的目光。我如今仍記得，至少當時我是那樣認為的。

門的下方有個洞窟。圓形的洞像是一個可以活動的小孔，有一隻手臂伸了進來。一整隻手臂！赤裸的極長手臂。手臂像羊癲瘋患者般揮動，彷彿在找尋裡面的東西。或許是在找門把吧！這手臂感覺不像是人類的。儘管煤油燈和壁爐的火芒提供不了足夠的亮度，但我仍可判斷出牠的手肘處有三根骨頭，骨頭很細小，且比人類的還要尖銳。似乎連一公克的脂肪都沒有，純粹是肌肉組織；包覆著鯊魚般的肌膚。但是，最糟糕的是那隻手掌。手指間全由一道膜連接，幾乎一直連到指甲那裡。

找不到門把的驚慌讓牠產生恐懼。同時間，我也驚慌地大叫，從椅子上跳了下來。一聽到我的尖叫，一群生物的聲音做出回應。那些東西充斥在各處。牠們圍繞著屋子，以奇特的音調嘶吼，有點像混合了河馬吼叫聲和鬣狗的尖叫聲。我恐懼萬分，恐懼到連我自己都無法相信。我頭腦一片空白，望著另一扇窗戶。

雖然看不清楚牠們，但我能察覺牠們的樣子。牠們比我高出約一個手掌，也比我瘦。牠們在房子四周奔跑，敏捷有如羚羊。滿月的光亮顯現了牠們的輪廓。牠們很快便發現我觀察的眼神，隨即從窗戶所及的我的視力範圍內逃逸。有一隻怪物停了下來，像蜂鳥般靈敏地搖晃腦袋，尖叫，奔跑，返回；來去重複幾次，又更改方向。誰知道牠為什麼這麼做？一切都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發生。我身後傳來一聲爆裂聲響：另一邊的窗玻璃都破掉了。

我的天啊！我的聖派崔克 啊！牠們進來屋裡了！唯有牠們失去控制的本能，我才能得到拯救。窗戶雖然是小小長方形，但至少容得下一個靈敏的身軀。焦慮使得牠們倉卒行事，每隻怪物都想往屋內跳，形成擁擠爭推的情形。燈塔的光線照亮這幕景象，過程雖然短暫，卻徹底驚悚駭人。六、七隻手臂像觸鬚般揮動；手臂之後，出現的是一張張非人的兩棲蛙類動物嚎吼的臉龐。牠們的眼睛像蛋一樣大，瞳孔則像針一樣細；除此之外，眼睛沒有眼瞼、像個無底洞，沒有眉毛、沒有嘴唇，只有一張大嘴巴。

在那樣的情況下，我根本無法保護自己；我只能枯等。誰知道會怎樣呢？我想起了洞裡的那隻手臂：還在那裡。一個幻覺閃過，把我推至精神緊繃的崩潰邊緣。緊繃的情緒一再累積，使我氣憤到難以相信自己竟敢這麼做：我要攻擊那個可怕的東西。我把鐵鏟當成大錘子敲擊怪物；再改以鋒刃處攻擊，試著切斷牠的手臂。儘管如此，牠還是忍耐下來。最後，我想自己切斷了牠的一條大靜脈，因為血液噴了出來，手臂像蜥蜴一樣敏捷地消失。

我聽見那隻怪物因半殘而悲泣。牠的夥伴也一起哭泣。撞擊窗戶的行為於是終止。周遭彌漫著一片沉寂。那是我從未聽過的，最悲涼的靜瑟。我非常清楚牠們仍在外面。牠們突然聚在一塊，開始發出共鳴的嚎響。喵喵的叫聲，和小貓尋找母貓的叫聲如出一轍。是簡短且細柔、悲傷且無依無靠的叫聲。那叫聲好像在對我說：出來吧！出來吧！一切都是一場誤會，我們並不想傷害你。

牠們才不在乎所作所為是否足以採信；牠們只想嚇唬人，讓人更加恐懼。牠們的嚎叫聲與請求聲，兩者之間的差異並不大。牠們喵喵的叫聲是鬱鬱寡歡的，伴隨著謊言，加上零星的喧囂騷亂，不時敲著門或是栓緊的窗戶。我告訴自己，不要聽信牠們，看在上帝的愛份上！不要聽牠們。我用皮箱把門擋得更牢固，又把木柴丟進壁爐燃燒，以免牠們想從壁爐管道強行侵入。我惶恐不安地盯著天花板看，上面覆蓋著一層頁岩打造的石板。如果牠們試圖有所行動，大可攻擊屋頂，使天花板塌陷，便能潛入屋內。但牠們沒有採取任何行動。整個夜晚，燈塔的聚光燈連續旋轉，燈光單調地從屋子的裂縫透進來。一道道又細又長的光線，以彷彿鐘錶的準確度來來往往。整個夜晚，牠們不斷攻擊，一會兒是窗戶，一會兒又是門；每回新發動攻擊，都讓我以為即將被攻破某個通道。最後，只剩一陣漫長的寂靜。

燈塔的燈光熄滅了。我以謹慎再謹慎的態度打開一扇窗戶。牠們已經不在了。地平線浮現一道橙紫色的亮光。我像個被扔在地上的袋子般跌坐著，手中還緊握著鐵鏟。我的心中有兩、三種剛滋生的陌生情緒在交戰。有那麼一會兒，海面上漂浮著一顆微小的太陽。一根在漆黑夜晚的蠟燭遠比那顆在雲朵間躲藏的星體更溫暖。然而，它終究是太陽。在南極的緯度上，夏天的夜晚是非常短暫的。這無疑是我人生中度過最短日光時間的夜晚，卻讓我覺得最是漫無止境。

我不會拋棄革命事業，應該說是革命事業背棄了我。在我的內心深處，死去的不只是一個單純的信仰。我希望那個詞語蘊含的所有意義消失殆盡。事實上，愛爾蘭的歷史一直是騷動的歷史。若是愛爾蘭如此明確的革命志業依然失敗，想必也沒有任何革命能蓬勃發展。這一切證明了，人們受制於無形的制度，而這種情形會不斷上演。從那時起，我只有一個疑問：我想留在由大量暴力引導、讓所有人置身於不幸的世界嗎？我的答案是否定的；我不要再面對相同的情形，也不要再到不斷上演暴力的地方。所以，我選擇逃到一個沒有人的天地。我逃避的不再是政府追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