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怎麼也想不到,在我二十七歲生日的那一天,一大清早,命運給我安排了怎樣的一條路。那一天確實是驚喜連連,十二個小時內接連獲贈兩枚戒指,對一個女人來說,不可不謂特別。更何況,這兩枚戒指即將改變她的一生。
第一枚是麥克送的定情婚戒,上鑲璀璨單顆美鑽。我倆相戀已經一年多了,心意相通幸福美滿,這世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取代。
麥克是理想的新好男人,是每一個適婚女性夢寐以求的人生伴侶,也是天底下所有母親夢想的乘龍快婿。他從事外幣匯兌業,說得更清楚一點,他是那間外幣匯兌所的小開,未來前途不可限量:啣著金湯匙出生的他,保證一生衣食無憂。
至於另一枚戒指……我套上戒指時,還不知道它即將帶我走進一段詭譎的命運。這枚戒指裡,封印了一紙冒險契約。
我打開戒指包裝盒,心中對這些一無所覺,甚至連這份神秘禮物來自何方都不知道。假如有人指著寄件人的名字要我看,我很可能會當面糗他:這枚戒指是來自陰間的禮物。
我當時也不知道這兩枚戒指,或許該說這兩枚戒指象徵的兩份契約,竟然是魚與熊掌,無法兼得。我沒有多想,戴上兩枚戒指,堅定地大步邁向成為人妻的未來人生。儘管如此,這只謎樣的戒指仍然在我心底勾起諸多疑惑。戒指的神秘挑逗我的好奇心。且讓我從頭說起……
歡樂的氣氛達到最高潮。珍妮佛和蘇珊在所有男性賓客色迷迷雙眼的注目下,忘我地舞動全身。在酒精的催化助興下,在場人士無一例外,兩眼直盯著這對極盡挑逗的舞國皇后,和她們一身性感緊身洋裝裹不住的曲線。只消再多幾位髮絲凌亂的舞者加入,我這間位在曼哈頓的公寓即刻化身成迪斯可舞廳。
至於我嘛,我依偎在未來老公的懷裡,眼前的一切彷彿離我千里之遙。幸福洋溢的我倆,一邊喝酒,一邊繾綣熱吻。麥克送我的鑽石在手上閃耀極致光芒。幾個小時前,他請我到一家豪華餐廳共進午餐。
『今天雖然是妳的生日,不過甜點要由我來選!』他對我說,眼裡閃著狡獪。
送到我面前的是一份超完美的巧克力舒芙蕾。要是我,一定也會選這個!我心滿意足地大口品嘗甜點,湯匙卻不意碰撞到一個金屬物質。
『人生就像巧克力舒芙蕾。』麥克笑著模仿湯姆.漢克在電影『阿甘正傳』裡的台詞。我們永遠猜不到送進嘴裡的是什麼口味。
或許,他怕我對巧克力的狂愛讓我變得盲目,錯失了暗藏在舒芙蕾中的珍寶。
美味的甜點正中央有個亮亮的小東西。其實,我老早就知道我的股市天才遲早會替我戴上一只鑽戒,對天發誓永遠愛我、此生不渝。我必須說,他的這個舉動除了是愛的誓約,也承諾了財富,我只要回答『我願意』,就等於擁抱了衣食無缺的一生,今後,工作將成為用來打發時間的消遣而已。
『生日快樂,克莉絲汀娜!』他神色自若地說。
『可是,這……』我失聲叫道。
我舔乾淨戒指上面的巧克力。
『妳願意嫁給我嗎?』
麥克浪漫十足地跪在我面前。餐廳的服務生和鄰座客人聽見我的驚呼,好奇地盯著我們。為了延長這奇妙的時刻,我故作正經地考慮,視線從波斯地毯轉到水晶吊燈,繞了餐廳一整圈……麥克焦急地緊盯著我。緊張懸疑的氣氛發揮到了極致。
『我願意。』
我向前摟住他的脖子,瘋狂親吻他。燦爛的笑容在他臉上逐漸漾開,鄰座的高雅客人熱烈地為我們鼓掌祝賀,方才繼續大啖美食。
不過,先回到先前公寓內的熱鬧狂歡……
音樂和眾人的談笑喧鬧蓋住了門鈴的叮咚聲。約翰和琳達一反常態,非但沒有叫我應門,反而自作主張開門讓這名奇怪的訪客進來。我瞪大眼睛看著一名高大的機車騎士大步踏進客廳,他穿著一身黑,安全帽還套在頭上。
『哪位是克莉絲汀娜.威爾森小姐?』
我一陣寒顫。這個渾身煞氣的人一定是帶來凶信的鳥。他一走進來,立刻有一股陰風籠罩公寓。有人把音響的音量調小,大夥的目光全集中在這位不速之客身上。
『我是。』
我慢慢朝機車騎士走過去,臉上神情逐漸放鬆。我怎麼到現在才想到?一定是珍妮佛或是琳達想出來的花樣。這個不速之客馬上就要大叫生日快樂,然後跳上桌子,來一段火辣猛男秀,大秀特秀包在黑色皮衣底下的結實肌肉。看來今晚是躲不過了。我的脫衣舞男伸出手,慢慢地拉開夾克拉鍊。然而,正當我以為他的手臂將往後甩開,劃個大圓圈時,他卻慢條斯理地從夾克內袋掏出一只小盒子。我的朋友在酒精的催化下,個個興奮地睜大眼,爭相圍攏過來。機車騎士把盒子遞到我面前。
『有人請我把這個東西交給您。』
我沒有動。猛男秀呢?
『首先,我得確認您的身分。』他冷冷地加上一句。
他花樣未免太多了,但我沒得選擇,我必須配合他表演。我走開去找出我的駕駛執照,他仔細記下編號。我敢擔保他一定是個專業演員。大夥屏氣凝神,全盯著他的一舉一動。注意,馬上就要開始了……
『請在這裡簽名。』
『好了!現在,可以開始了嗎?』
我在簽收單上簽了名,微微感到不耐。
他斜眼看了我一眼,塞了一份文件在我手上,隨即轉身走人。
我詫異地張大嘴。我朝麥克拋出疑惑的眼神,他聳聳肩膀,他跟我一樣,什麼都不明白。我低頭看手中的文件。紙質粗劣,上面只寫了我的名字,找不到寄件人的姓名。
我快步跑出去,想要叫住神秘的快遞員。樓梯間不見人影,他已經離開公寓了。
我滿心狐疑地回到麥克身邊。如果這位神秘客不是朋友請來的舞者,那麼他是誰呢?這其中到底隱藏著什麼樣的秘密?
『妳不打開看看嗎?』露絲催促我。
『我們也很想看!』一個男性的聲音揚起。
我這時才想到,我手中握著的也許就是解開謎團的鑰匙。機車騎士旋風式的進出場,讓我幾乎忘記了他造訪的原因。
我走到沙發旁坐下,動手拆盒上的繩子。我的朋友圍在我身旁,緊盯著我的手。每個人的腦裡都轉著同樣的疑問:這個禮物到底是什麼?又是誰寄來的?我拿刀割開繩子,底下是一只棕色的木頭盒子,鎖頭裝置相當簡陋粗糙。錯不了,這份禮物少說也有幾百年的歷史。
我毫不費力地打開盒蓋。盒中的藍色絲絨小襯墊上擺著一只金戒指,上鑲鮮紅寶石。跟外面的木盒一樣,這枚戒指也是古董。
『一枚戒指!』我驚呼。
戒圍稍大,不過戴在中指上剛剛好。我就這樣戴在中指上,緊鄰我的定情鑽戒。
『這是真的紅寶石。』露絲特別強調。
『形狀還真奇特!』麥克說。
『這沒什麼。這是幾百年前的東西了,當時切割寶石的技術和今日大不相同,當然比較粗糙一些。』露絲解釋道。她對寶石曾下過一番工夫。『當時多半是將寶石磨成圓弧狀,就像這顆紅寶。』
『哇!』珍妮佛讚嘆了一聲,然後轉身。
她轉大音樂音量,再度隨著節奏搖擺。熱舞狂歡氣氛加倍熱烈。
麥克調製雞尾酒時,我細細審視戒指和木盒。我的目光終於接觸到那張送貨單。我拿起那張紙,貼近著看,費了好大工夫,終於辨識出幾個字:『巴塞隆納,西班牙』。
我的心在胸腔怦怦地跳。
『巴塞隆納。』我自言自語。
這個地名勾起了我許多回憶。
2.
我不安地全身顫抖。總是同樣的惡夢,我永遠無法忘記那個恐怖的九月清晨……
驚慌慘叫從四面八方傳來。塔樓崩塌時,打開了一條通道,身穿盔甲的男人從中奔出,塵土飛揚,只見長劍、矛和弩飛舞搖晃。男人們吶喊廝殺,為自己壯膽,一個個消失在灰黑的煙霧中。沒多久,從濃濃的黑煙中又竄出一批伊斯蘭戰士。他們揮舞血淋淋的彎刀,發出駭人的嚎叫。我全身無力,動也不動地看著這幕慘烈的景象。我受傷了,覺得自己的生命正一點一滴消失。我的手臂疲軟無力,根本舉不起我的劍,要保命,唯一的方法就是找個地方躲藏。我的視線在手上逗留了一會兒,那裡彷彿閃過一道熟悉的光芒,閃耀的紅寶石猶如碩大的血滴。
驚慌的人群衝向海邊。女人、小孩、老人,紛紛背著包袱,拖拉著落後的馬、山羊和綿羊邁步狂奔。母親手裡的小寶貝受到驚嚇,淚珠成串流過被灰塵弄黑的臉頰,形成白白的涓流。難民們眼見戰士見一個殺一個,見兩個殺一雙地殺紅了眼,也慌了手腳,丟下身上的財物,甚至小孩,自顧自地逃命去了。我盯著這慘絕人寰的景象無法動彈。被拋棄的小孩就算僥倖逃過一劫,也全成了奴隸。突然,我看見堡壘的巨大城門慢慢關上,士兵們揮舞長劍阻擋那些試圖在門尚未閉合前擠進來的人,只放了幾個特權份子進入,還對其他人大喊,叫他們往港口逃。洶湧的群眾苦苦哀求,眼見無法打動衛兵,決定衝破城門,他們的行動立刻獲得回應,痛苦和驚慌的哀嚎此起彼落。我發現城門就快要完全關上,我流了很多血,有一陣子,我以為我的身體已經躺在爛泥地上,在這群激憤絕望的人群之中奄奄一息。我踉踉蹌蹌地朝手持武器的衛兵衝過去,我一定要穿過城門。
我嚇得驚醒過來,氣喘吁吁,眼眶泛淚,內心深處的焦慮遠比紐約世貿大樓遭到恐怖攻擊那天的感受更深刻。這感覺說來奇怪,我的夢似乎比九一一事件更真實。當時我說不上是什麼原因,現在更是無法解釋。
一幕幻象糾纏著我。指揮堡壘的兇惡守門神穿著白色上衣,胸前還有一個醒目的紅十字圖案。這個標誌也出現在堡壘四周的城牆上,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我翻身面對麥克,希望能藉此獲得一些安慰。他睡得香甜,天使般的臉孔堆著溫柔的微笑。我們倆同時享有許多東西,但顯然無法分享彼此的夢。這一次,他的陪伴不足以讓我恢復平靜。那枚戒指在我的內心催生出一股詭異的不安。
的確有必要深入研究一番。我脫下紅寶石戒指擺在床頭櫃上,以便好好觀察,茫然不知其中深藏了許多奧秘。
光線穿透寶石,在白色的床單上投射出紅色的十字標誌,對我造成不小的震撼與困惑。那不是正統的十字:四根軸長度平均,而且每根軸的尾端往外突出,分別在兩邊形成小小的圓弧形狀。
我這才注意到,這跟我夢中出現在士兵制服上,以及堡壘城牆上的十字圖案一模一樣。
我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這些或許只是一場惡夢,等我心緒平靜,一切都將不復記憶。我關了燈,縮回麥克身邊尋找溫暖的慰藉,麥克背對著我,依舊睡得香甜。我緊貼著他,覺得安心許多,然而腦裡思緒奔騰。
這枚戒指充滿了謎團。除了它送到我手上的方式,還有在我夢裡出現,它投射出的十字標誌,我也在夢中看過……在在顯示其中必然隱藏一些玄機。這枚戒指不是尋常的生日禮物,它在傳遞某種訊息。
強烈的好奇和恐懼占據了我整顆心。我隱隱覺得這份詭異的禮物會送到我手上絕非偶然。這是未來命運的徵兆,通往另一個平行的未知生命的門已然開啟,只要我伸手推開,就能發現門後面藏了什麼……
我敢肯定,這份禮物將打亂我眼前妥善規劃好的舒適人生和幸福的承諾。它是威脅,是誘惑。這枚天殺的戒指送到我手上才不過幾個小時,卻已經弄得我徹夜難眠!
我再次打開燈,審視上面的紅寶石,它射出的光芒非常奇特,在寶石內部形成一個六角型星星。寶石表面的光芒則隨著我轉動戒指而變換位置。
底下的象牙戒台恰好在紅寶石表面畫出幾何形狀,所以當光線穿透寶石時,會投射出殷紅色的十字形狀,也就是我稍早見識過的圖案。
很好,我已經看出這個小寶貝怎麼操作了。不過,謎團仍然未解。我還是參不透,誰會寄這東西給我,又有什麼目的。
我試圖整理腦中紊亂的思緒,此刻卻冒出一個令人不安、但異常堅定的想法:我曾在哪裡見過這枚戒指!
穿透重重迷霧似的童年往事,我清楚看見有一隻手散放紅寶石的璀璨光芒。
我滿懷不安地躺回被窩。錯不了,這模糊的記憶來自巴塞隆納那段遙遠的童年。但是,我怎麼想都想不起來這枚戒指是誰的。
我集中心力回想斷續不清的往事,但是我愈是使勁去想,往事愈是躲得遠遠的。
假設這枚戒指和我的童年有著某種關聯,為什麼寄件人不乾脆表明身分?一般人通常不會在一份生日禮物上故弄這麼多玄虛!
所有的疑問最後指向一個我一直想問老媽,卻始終沒有真正開口問過的問題。這一類的問題其實不太重要,因此經常忘了提出來,但是它始終靜靜蹲在腦海的一個角落,等待時機,等我們想起它的存在:我們怎麼從來不回家鄉?
我十三歲時離開巴塞隆納,到紐約定居。我的父親來自密西根,任職於一間美國大型企業,多年來一直派駐在西班牙,負責海外子公司的營運。我的母親則是加泰隆尼亞䔮一個歷史悠久的資產家族的獨生女。我的外公外婆已經仙逝,我們在西班牙只剩下一些遠親,彼此之間也毫無聯繫。
我的父母在巴塞隆納相識,就像所有美麗的愛情故事一樣,初次邂逅一見鍾情,婚後只生下一個孩子,那就是我。
『爹地』,我的父親一直以英語跟我交談,我也一直稱呼母親瑪麗亞.岱.瑪爾為『瑪麗』。我一直很想問『瑪麗』,我們怎麼從來不回巴塞隆納,然而,每次我一提到這個問題,她便轉移話題。難道她在隱瞞什麼?我不禁開始納悶……
爹地熱愛西班牙,而且十分融入老媽的朋友圈。是老媽堅持要移居美國的,而她贏得最後勝利:爹地被調回紐約長島的總公司。瑪麗亞.岱.瑪爾於是一派輕鬆地離開了她的家人、她的朋友,在大西洋的對岸定居下來。從此以後,我們再也沒有踏上西班牙的土地,甚至連短期的度假都沒回去過。
我翻身又看了一次鬧鐘。時間還很早,不過我的疑問很快就能獲得解答。這個禮拜天我們會去長島,到我父母家一起慶祝我的生日。老媽和我想必會有很多東西可以談。嗯,假如她決定要告訴我的話。
3.
『我愛妳。』
麥克的眼睛從路面轉到我身上,伸手撫摸我的膝蓋。
『我也愛你,親愛的。』我回答。
我伸手抓住他的手,拉到唇邊親吻。
那是一個美好的冬日清晨。麥克手握方向盤,神情既輕鬆又快樂。陽光照在光禿禿的樹枝和樹幹上,反射虹光,隨即迷失在松林暗綠處。燦爛冬陽將車子照得暖烘烘的,車裡的人根本想像不出外面明亮澄透的空氣有多冷。
『我們得訂個日子。』麥克接著說。
『訂日子?』
『對啊,結婚的日子。』
麥克拋來一個驚訝的眼神。我怎麼忘了呢?
『對,當然。』我訥訥回答。
我到底在想什麼?我在心底咒罵自己:『雙方互訂終生的意思,就是結婚。麥克送我鑽戒,表示他想要娶我,而我也回答了我願意,這就表示我也想嫁他。』
我應該滿心急切地想著我們的婚事才對。然而,我非但沒有心情幻想計畫我的白色婚紗、伴娘禮服,或布置得美輪美奐的禮堂,也沒有花費絲毫心力安排我這一生中應當是最美好的一天,反而被這顆紅寶石弄得魂不守舍,還被我未來的夫婿當場抓包!但是,我不能乖乖認錯。
『等我們選定日子之後,』我接著說:『就得開始計畫發邀請函、選禮服、訂婚宴跟教堂……』
『那是當然。』
『我真是等不及了!』我臉上堆滿笑容,加上一句。
『上了賊船了!』我在心底暗想。我怎麼會走到這個地步?我開始回想這一切開始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