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天堂的暑假作業

1一個須補寫的作文題目

這個暑假，川楓比班上其他同學多了一項暑假作業。也不是多重或多難的作業，就是一篇作文而已，這對作文成績總是很高的川楓來說，應該不是件難事。但是當川楓從老師口中得知暑假要補寫這一篇時，眉頭還是忍不住皺了起來。

剛才離開老師辦公室，沒想到迎面走來一位最愛「包打聽」的同學，用身體擋住他的去路。

「剛剛老師叫你去做什麼啊？」綽號「花輪」的男同學拿著掃把，湊近川楓的耳邊輕輕問道。

「她叫我重寫。」川楓咬著下嘴唇。

「重寫什麼？」

「一篇作文啦！」川楓快步往前走，甩下了滿頭問號的花輪。穿過正在大掃除的同學們，川楓頭一次注意到校園裡的灰塵竟然有這麼多，如果加上瞬間風的助陣，全校上百支掃把揚起的灰塵就像電視上看到的沙漠風暴，彷彿一下子就可以把一個人吞沒。

他覺得有一點煩悶，說不清楚的，在胸口的地方。這是因為要補寫作文的關係嗎？他原本滿喜歡這個來代課的老師，因為她跟一般的老師不大一樣。但是她今天提出這麼奇怪的要求，讓川楓又覺得她跟很多討人厭的老師沒什麼差別了！

老師要他重寫的這一篇作文題目是：「我的母親」。

這樣的作文題目，川楓從小到現在不知寫過幾遍了，似乎很多老師都很喜歡出這種題目，不是寫寫母親，就是寫寫父親，要不再來寫寫「我的家」。川楓曾看過很多同學的〈我的母親〉，裡面有整天做家事的媽媽，有常常出外工作的媽媽，有很能幹的媽媽，愛生氣的媽媽，有很嘮叨的媽媽……，不過到文章最後，總是會出現「我覺得媽媽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媽媽最愛我」、「我最愛媽媽」等等句子，讓川楓覺得有一點酸酸的羨慕。

川楓為什麼會羨慕這些同學呢？這是因為他從小是阿嬤帶大的。

媽媽在生他的時候死了，一直以來，他都是透過相片來認識媽媽。

雖然如此，川楓對於寫「我的母親」這樣的作文題目，卻一點難度也沒有。他有時候會直接在作文裡坦承沒有母親，而以阿嬤為藍本來寫，這樣老師也是接受的；或者，他就借川櫻的媽媽（也就是繼母）的模樣來寫，這樣也OK。或者，他就根據照片裡母親給他的印象，加上一點想像力來寫，結果老師也照樣讓他過關，他開始有一點懷疑老師有認真看他的作文嗎？也或許老師們在意的是他的國語文造詣，而不是類似的作文內容是否有一致性。

這學期，班上來了一位代課的雯雅老師，接替去生產的貓咪老師。這位雯雅老師不大動怒，更不曾拿「愛的小手」處罰同學，但是大家都不大敢在她面前淘氣。

怎麼說呢，同學都覺得當她收歛笑容，表情變得嚴肅，一雙眼睛炯炯有神的直勾勾看過來時，就好像可以穿透皮膚，直接看進人的心底。此時此刻，再淘氣的小孩，大氣都不敢出一聲。這時候諸如「誰打了誰」、「老師你看他」之類的小報告聲都會暫時止息，只能盡量減少錯誤的乖乖站著，彷彿任何一個多餘的小動作都足以讓老師當做線索，找到剛剛是誰闖了禍。

同學們幾乎都有點怕這位雯雅老師，包括川楓，但是他也覺得這老師有點特別，彷彿什麼事都瞞不了她。所以當這次期末又出了「我的母親」這樣的作文題目時，他老實的在作文簿上寫著：「因為媽媽在生我的時候去世了，從小是阿嬤把我帶大的，阿嬤就像是我的母親。」他於是把阿嬤以及他怎麼與阿嬤相處的，仔仔細細的描述了一番。

沒想到這次老師不想輕易讓他過關。她把川楓叫來辦公室，問他：「你認識自己的親生母親嗎？」

川楓想了一下，想到目前為止對媽媽所知道的訊息，非常有限，恐怕連寫成一篇作文都不夠。他誠實的搖搖頭。

「想不想進一步認識自己的母親呢？」老師笑笑的說。

她笑起來眼角有深深的魚尾紋，臉部線條牽動時，就像冬天曬在頭頂上的陽光，和煦而溫暖。一見到這樣的笑容，川楓的心就像放在烤箱裡的起司一樣，融化了一半，但是另外一半，他還是堅持要冰在冰箱裡。

「我的建議是，你可以試著當個小記者，採訪爸爸、阿嬤、外婆等有跟你媽媽相處過的人，了解媽媽是怎樣的人、媽媽做過哪些事等等。」

雯雅老師認真的看著他：「老實說，這個作業不是那麼容易，對你、或是對爸爸、外婆來說可能都有點難。但是，如果你可以認真的把它完成，老天爺會送給你一個禮物。」

「什麼禮物？」川楓故意這樣問，他根本不相信有老天爺這種東西。

「到時候你就知道啦。」雯雅老師向他頑皮的眨了眨眼。

川楓覺得很無奈，沒想到這個雯雅老師真的很會找麻煩，寶貴的暑假生活，他可不想都被寫作業這種事佔滿了。

川楓一向是個用功積極的好學生，總是在放假的頭一個禮拜裡，就把作業寫光，這樣接下來就可以放心的大玩特玩。但是這一次暑假他破例了，所有的功課都寫完了，就剩下這一篇作文遲遲未寫。

但其實，這在放假前一天，突然被指派的一篇作文，對川楓而言，卻有著一種奇怪的引力。川楓一方面覺得很煩、很討厭，一方面心裡頭又念念不忘著有這麼一篇作業。連和鄰居一起打電動的時候都沒辦法好好專心，一下子就死了。

「喂，川楓，怎麼今天這麼遜？」鄰居阿勳一邊吃著阿嬤切的西瓜一邊虧著川楓，川楓搖搖頭，他覺得自己簡直就像是被鬼附身！

阿勳回去以後，川楓躺在床上發呆。廚房傳來切菜、炒菜的聲音，是阿嬤在煮晚餐。

今天，爸爸也會過來吃晚餐。每個星期二跟星期五，是爸爸來「這邊」吃晚餐的固定時間。利用吃飯的時候，爸爸會問他各種問題，譬如在學校怎麼樣啦、功課作完了沒、考試考得如何，諸如此類的一些問題。

川楓喜歡爸爸來這邊陪他吃飯，但是不喜歡聽他嘮嘮叨叨的問這些。他都會看川楓的聯絡簿跟成績單，上面其實清清楚楚的載明了他的學習情況，爸爸又何必再問呢？

每當爸爸在飯桌上嘮嘮叨叨的問東問西時，川楓往往以最簡潔的答案回應，諸如「還好」、「寫完了」、「就第幾名」，讓爸爸無話可接。爸爸有時會敲敲他的頭：「你什麼都不跟爸爸講！」

但他發現爸爸其實也是一樣的，每當阿嬤嘮嘮叨叨的問東問西時，爸爸的回答往往是「嗯」、「還好」、「知道了」。川楓覺得阿嬤其實是想藉著這些話題跟爸爸多聊聊天，但是他總是三兩句就打發掉了。

他跟爸爸，在家人面前，都屬於沉默、不多話的一族。但聽姑姑說，在媽媽過世前，爸爸並不是這個樣子的，他非常活潑、幽默，常在眾人面前耍寶，總是能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

雖然爸爸後來又娶了新媽媽，但川楓一直認為，爸爸還是很愛媽媽的。

他曾在阿嬤的櫃子裡翻出一本厚重的相簿，那本相簿從此變成他時不時要翻出來的寶貝。因為相簿裡有很多媽媽的照片，媽媽和爸爸一起出遊的照片、結婚時的照片，媽媽懷著他挺著大肚子的照片。照片裡爸爸摟著媽媽，露出好快樂的笑容，現實生活中，川楓從來沒見到爸爸這樣笑過。

川楓很愛看這些照片，但是他從沒有拿著照片去問阿嬤或爸爸關於媽媽的任何事，阿嬤跟爸爸也不曾主動跟他談起媽媽。那就像是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面對這樣的傷痛，大家都選擇閉上眼睛，繞道而行。就連小小的川楓也知道不該去過問媽媽的種種，以免掀開大人心中好不容易癒合的傷疤。

他直覺的知道自己不該去過問，因為母親的死直接與他的出生有關。詳細的情形他並不清楚，他只約略的知道母親死於生產時的併發症。所以從小到大，他從來沒有過過生日，直到有一次他在鄰居家目睹大人為一個小朋友切開生日蛋糕時，川楓才知道生日是應該慶祝的。

在阿嬤的炒菜聲中，電話鈴響了。川楓從床上彈起來去接電話，果然是爸爸打來的。

「喂，是川楓嗎？我是爸爸。」

「嗯，我知道。」

「我今天要加班，不能過去吃飯了，跟阿嬤說一聲。」爸爸遲疑了一下：「那你……，有什麼事要跟爸爸說的嗎？」

川楓搖搖頭，突然想起爸爸是在電話的另一端，不可能看到他的動作，於是輕輕補上一句：「沒有。」

「對了，我忘了告訴你，下個周末有旅遊活動，到六福村去玩，我幫你跟川櫻都報了名，加上阿嬤，全家一起去。」

「好。」川楓語氣平淡的說，但是好不容易爸爸能抽空帶他出去玩，他內心其實很高興。

「那就先說到這邊，爸爸要去忙了。」

「爸爸，我有一個作業可能要你幫忙。」川楓自己也很訝異，這憋了許久的要求突然脫口而出，他原本還在考慮要不要寫這多出來的暑假作業呢，搞不好開學的時候，貓咪老師已經回來了，討厭的雯雅老師也已經不在了，這樣誰會管他有沒有補寫這一篇作文？

但在這同時，川楓心裡又有另一種聲音，完全能夠同意雯雅老師的提議，很想好好的來完成這一篇作文，怎麼說呢？他一向不怎麼認識自己的母親，很少從周遭大人口中，聽到母親的故事。川楓其實也非常想知道，媽媽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所以，川楓才會突然不經思索的，對父親提出這個從來未有的要求。

「好啊，是什麼作業，是要做科學玩具嗎？」

「不是，老師要我寫『我的母親』，她希望我訪問你、阿嬤、外婆等有跟媽媽相處過的人，然後寫成一篇作文。」

爸爸停頓了有五秒之久，然後才慢慢的說：「嗯，找時間再來談談。」

川楓掛上電話，他心裡有隱隱的不安，擔心爸爸因此不開心或覺得難過。

川楓是個早熟、懂事而獨立的孩子。很小的時候他就懂得察言觀色，並且盡量不打擾大人的自己長大。他已經沒有了母親，很怕因為做錯什麼事，再失去爸爸、阿嬤等摯愛的家人。

「怎麼樣？是誰打電話來？」阿嬤端著一盤炒高麗菜走過來。

「是阿爸啦，他說今天不過來吃晚飯。」

「怎麼都是這麼晚才講，飯都煮下去了……」阿嬤碎碎念的回到

廚房，川楓看著阿嬤微駝的背影，他感覺到她是有點失望的，爸爸已經因為加班的原因好幾天沒過來一起吃晚飯了。

爸爸剛娶新媽媽時還住在阿嬤家，當時川楓還小，所以不很確定發生了什麼事。但他隱隱約約的知道，那時新媽媽跟阿嬤之間有一些不愉快，好像是跟他有關的。

新媽媽對他的管教比較嚴格，認為他被阿嬤寵壞了，需要好好調教回來。所以有一段時間川楓常常被處罰，新媽媽不會打他，但是會罰他站、罰他打掃、洗廁所。阿嬤在一旁看不下去，她不好意思直接跟媳婦講，但是會跟川楓的爸爸抱怨，可能是因為這樣，婆媳之間的關係越來越緊張。

川楓永遠記得，爸爸跟新媽媽搬出阿嬤家的那一天。當他從幼稚園娃娃車上下來時，看到爸爸站在大門口迎接他，手上拿了一輛湯瑪士小火車。

「爸爸！」川楓很高興的跑過去，因為他平常總是上班上到很晚，很少能夠這麼早回家陪他玩。

爸爸把新火車送給川楓，然後用力的抱住他，甚至把他高高舉了起來。這是他們父子倆小時候常玩的遊戲，現在他升上了大班，身高體重都增加很多，爸爸已經很久沒有把他高高舉起來了。

不知道是不是陽光太刺眼的關係？晴朗天氣的黃昏，金色的陽光依然會螫人的眼睛，爸爸舉著他轉了一圈又一圈，他感覺自己就像在乘坐會飛天的旋轉木馬一樣。但是在某一瞬間，川楓清楚的記得，隔著爸爸的近視眼鏡，他看到爸爸的眼睛裡，隱隱約約泛著淚水，在陽光中閃閃發亮。

「川楓，爸爸跟新媽媽要搬到別的地方去了，在家你要好好聽阿嬤的話。」把他放下來後，爸爸表情嚴肅的說。

川楓聽了大吃一驚：「為什麼呢？我也要去！」

「不行，你要陪阿嬤……別擔心，爸爸每個禮拜都會過來陪你玩的，等新家弄好，爸爸再接你過去玩。」

「為什麼？為什麼我不能跟你住在一起？」川楓忍不住哭起來：「我想爸爸……」

爸爸緊緊的抱住他，不發一語。當天晚上，爸爸還是跟他們一起吃飯，甚至跟他一起洗了澡，還送他到床上講了好幾個睡前故事。川楓摟著湯瑪士小火車迷迷糊糊的睡著了，直到半夜時分，被阿嬤的鼾聲吵醒。

從小到大，川楓都是跟阿嬤一起睡，所以阿嬤的鼾聲對他而言不是噪音，反而像搖籃曲一樣令他安心。但是今天晚上，可能是因為記掛著爸爸會不會離開，川楓睡得並不沉，一點聲響就弄醒了他。

「爸爸？」

川楓忘記了自己平常會怕黑，光著腳就跑到爸爸的房間去，他打開燈，看到床鋪收拾得乾乾淨淨整整齊齊，爸爸不在這裡。

他又跑到客廳，甚至浴室、廚房，一間一間的開燈，一間一間的確認，爸爸都不在那裡。

川楓終於認知到，爸爸還是走了，跟新媽媽搬到他們的新家去。他不知道爸爸是基於什麼原因，為什麼不讓他跟阿嬤一起搬過去？

川楓覺得很難過，心的某個部位感到受傷、刺痛，但是這一次，他卻沒有像往常一樣哭出聲來。

生平第一次，他體會到了被拋棄的感覺。

他像一個認命懂事的大孩子那樣，靜靜的回到阿嬤房間，靜靜的回到床上，躺下。他連流淚也是無聲的，似乎在那一個晚上，突然發現了自己心中的一個小房間，一個只容得下他身軀大小的房間。在那個小房間裡他只想安安靜靜的跟自己在一起，不希望任何一個人走進來找到他。

雖然爸爸之後很守信用的固定來阿嬤家陪川楓吃飯、送他上學，偶爾接他到新家小住，但是父子之間的距離卻越來越遠，川楓已經無法像小時候那樣，與爸爸緊緊靠在一起。



看見生命中的愛與希望（後記）

《來自天堂的暑假作業》是半寫實的，在我心中醞釀了約有一年左右的時間。裡面的人物皆有現實的人物為基礎，說穿了，就是我身邊的某個人的家庭故事。

故事裡的「川楓」確有其人，我遠遠的看著他，看著他從一個無助的嬰孩長成一個神情淡漠的青年。

他的家是我小時候經常玩耍流連的地方，他的母親我也熟悉，是對我跟妹妹很友善的表嫂。當母親告訴我她難產過世時，我還是一名孩童，我驚訝、專注的聆聽，還不十分明白「死亡」是什麼。

從那時起，我就與那個家庭逐漸疏離了，當然也是因為我逐漸長大，功課越來越重，不再有太多玩耍的時間。另外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我發現過去活潑幽默的表哥從此變得沉默安靜，看見他的時候，我無法再像過去那樣沒有負擔的與他靠近。

人是如何凝視著「悲傷」呢？我的習慣是，別過頭去，不想看，不忍看。我安慰不了任何人，所以選擇拉開距離，像是揮別了童年那般，我在心中揮別了曾經陪我長大的那一家人。

但是，每當有機會見到「川楓」時，我不免會想到他的命運。我不常與他碰面，但總忍不住豎起耳朵來聆聽所有有關他的消息。我看著他一路孤寂的長大，但卻什麼也沒有做，不曾靠近他，陪他玩，給他一個溫暖的擁抱。

直到看了海寧格的家族系統排列(註)以後，女性難產過世帶給遺腹子、丈夫深遠的影響，具體的化為文字，呈現在我眼前。於是，我比較能夠看懂表哥、「川楓」、「川櫻」以及新表嫂，他們行為背後所隱藏的心靈動力。

然後虛構了過程與結局，寫下這個成長故事。

在現實生活中，表哥一家人也慢慢的展開了新人生：這幾年來表哥與新表嫂的笑容變多了，夫妻之間的關係明顯變好；二十六歲的「川楓」也終於從大學畢業進入職場，並且會在意自己的外表，開始減肥了。

生命自有出路，即使經歷過再大的痛苦與悲傷，即使復原的進度緩慢。只要我們願意看著那個傷痕，把死去的親人放到心中來，接受他已然離開人間的事實，請求他祝福我們，完成接下來的人生旅程。

如此，死亡帶來的就不僅僅是哀慟，還有力量。

曾詠蓁　於二○一○年八月

1一個須補寫的作文題目

這個暑假，川楓比班上其他同學多了一項暑假作業。也不是多重或多難的作業，就是一篇作文而已，這對作文成績總是很高的川楓來說，應該不是件難事。但是當川楓從老師口中得知暑假要補寫這一篇時，眉頭還是忍不住皺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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