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再寫下去 / 章緣
第六本書。記得第一本小說集出版時,我問自己,能一直寫下去嗎?會嗎?如果,我跟自己商量,如果可以寫出六本書,也算可以了。沒想到這一天已然到來。
我再問自己,能再寫下去嗎?會嗎?
筆耕之路走了這麼些年,已經瞭解寫與不寫,並不全然在我。就像五色筆要歸還,江郎會才盡,人的創造力也可能驟然乾涸,更多時候,它隨著年歲增長氣血衰竭而一點一滴流失。創造力本是與原欲風生水起比翼雙飛的啊!曾經不請自來走馬燈閃現的靈思,曾經在電腦鍵盤上著火般移動的指尖,都只能戛然而止,靜止在衰老的面前。
故所以,我特別景仰能一直保持高度創作力的作者,他們神奇地打破大自然的定律,在文學之路長成綠蓋亭亭的長青樹。最激勵我心的典範當屬加拿大的小說家艾麗絲.孟若(Alice Munro)。她十九歲寫出第一本小說後旋即結婚,前後生育四個女兒(一夭折),十多年來扮演妻子和母親的角色,三十七歲才再出版短篇小說集,一舉摘下文學桂冠。之後持續創作出版,不斷得到國際大獎,七十五歲高齡時,她表示不會再出版小說了。誰知道今年,七十八歲的她竟又出版了短篇小說集《太多的喜悅(Too Much Happiness)》(暫譯)。怎能不喜悅呢?對大多數早慧的小說家,創作生命可能止於二十歲結婚那一年。孟若不但安然度過家庭生活對文學女性的磨損,更讓自己的天分淬勵發亮直到晚年。她寫的人事物總是發生在安大略省某個地區,或是比較早遠的時代,憑著對細節的精確掌握及對人性的深入觀察,卻能穿越時空直探人性幽微處。
孟若創作的美學及綿長真氣,令人讚賞,但她畢竟是國際文壇上一個秀異的特例。平凡如我輩,一個不靠掌聲引路的邊緣作者,又當如何維繫創作的火炬不滅?有前輩慷慨分享她的體會:創作之路要走得長走得遠,需靠閱讀和旅行,不能單靠天分。
我卻沒有這麼勤奮。從一開始,我的小說創作就非常生活化,它反映我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感,卻鮮少是書堆景點的刻意追索。我一次又一次進入這私密的虛構遊戲,寄託以對世界的觀察和看法,生活必有的小大磨難,那些華美袍上的跳蚤,都因為它而有了意義,它的本身就是一種恩賜。強摘的瓜不甜,我告訴自己,當那一天到來,當故事不再自動扣門時,我會心平氣和跟它道別。
幸運的是,二○○四年我們舉家從美國遷到了中國內地,先居北京,再到上海。這翻天覆地的大改變,立刻讓創作的觸角褪皮去殼,放眼皆新鮮。收錄於這本集子的十五篇小說,除了〈春日天涯〉和〈覷〉是舊作改定,其餘皆是在上海開筆寫成的故事。筆下這些生活在上海的臺灣人,有的是外企海歸,有的是臺商臺幹,他們都在尋找新世界裡的座標。我關注的不是商場或職場風雲,而是人性的普遍焦慮和族群間溝通的可能性。長住上海的臺灣作者不多,我所描繪的片斷,應該能為這個時代的這些人留下一點剪影吧。
第六本書的完成,要特別感謝海外的文學刊物,如美國《世界日報.副刊》、《上海文學》和《香港文學》等,在臺灣文學版面越發緊縮,而我的故事卻越說越長之際,提供了發表的園地。還要感謝老友國珍,失聯多年,竟然還不時到書店詢問我是否出了新書,成為我最忠實的讀者。重逢後她告訴我,看我的小說集一天只看一篇,看了還要細想。而阿孫,從我的第一篇到第一百篇,一路走來她都在,都懂。這樣的讀者,這樣的朋友!
還有文壇的長青樹王鼎鈞先生。鼎公對後輩素來提攜關愛,去年我回美,他見到我的第一句話就問:「小說呢?」那時我在報上的專欄剛結集出版。
「小說比較難......」我實話實說。
「要抓難的!」鼎公如是說。
凡此種種,都在為我的寫作添薪加柴。於是我大膽告訴自己,我能,也會再寫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