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天籟
原野引吭高歌,呼應潛鳥的啼鳴、北極光的閃耀和蘇必略湖西北那一片遼闊土地默默的名喚。它勾起我們的記憶,使我們回想起,以往我們曾經有過簡樸無華、亙古以來一直帶給人類無窮歡樂的生活方式。在很多地方,我傾聽過原野的吟唱,但在我心目中,美加邊界奎提科─蘇必略(Quetico-Superior)湖泊地區的原野,歌聲似乎最清澈、嘹亮。今天到那兒旅行,我們仍得背著行囊,划著獨木舟,沿著古代印第安人和船夫開闢的路進發。
在大霧迷茫、候鳥成群的遷徙的夜晚,我聽見原野吟唱,應和著夜空中鳥兒的呼叫。河水嘩喇嘩喇流淌過險灘時,我也曾聽到原野的歌聲。破曉,晨霧飄離港灣;冬夜,星星低懸天際──這個時候我總會聽見原野在唱歌。曠野上生起一堆火,柴枝霹啪響個不停;雨珠兒打在帳篷上,叮叮咚咚──這會兒你也能捕捉到原野的音樂。雨過天青,萬籟俱寂,你在屋外幹活,監起耳朵一聽,依稀聽到原野又在那兒低聲吟唱,乍聽就像從太古時期傳出來的一聲聲回音。
我發覺,聆聽原野歌唱的不只我一個人。大夥兒都在傾聽天地間傳出的某種聲音;世界上,每一個角落,時時刻刻都有人監起耳朵,探尋能夠聽到這種音樂的地方。它反應我們內心的渴望:回到大自然,回到以往那種能夠讓我們親近湖泊、河流、山脈、草原和森林的生活。我們幾乎已經遺忘了過去這段日子,但內心深處,我們總覺得浮躁不安,對眼前的一切感到不耐煩,而這份渴望並不是安逸、繁華的現代生活所能滿足的。憑著本能,我們察覺,人生中應該還有更值得追求的東西。我們四處尋找仙丹靈藥,試圖祛除內心的空虛,找到生命的真實意義。我們想盡辦法讓自己日夜忙碌不停,這樣就不會有工夫胡思亂想。腳步一旦停頓下來,我們就會迷失,於是,我們又一頭栽進紅塵漩渦中,加快生活步調,希望這一來也許就能填補心靈的空虛。我們他許弄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傾聽什麼,但本能地,我們一直在尋找機會聆聽,一直在尋找能夠讓我們靜下心來聆聽的地方,一如動物尋找藥草,治療身上的創傷和病痛。
追尋本耳就會給我們帶來報償,因為,在追尋的過程中,我們汲取了潛藏在意識深處的種族集體經驗──感覺上,我們彷彿又回到以往那種單純、扎實的生活。無數世紀的簡樸,在人類心靈中遺留下難以磨滅的痕跡;文明的進展,未能改變太初之時人類就已經有的情感需求。這就是促使我們不斷渴求、不斷聆聽、不追尋的原動力。倘若我們能夠駐足片刻,一窺古代生活步調就會配合四季的變換和節奏,逐漸緩慢下來。人生又回歸平靜。
我記得頂清楚,究竟在什麼地方,我第一次聆聽到大自然的音樂。那是在一座陡然直直伸進密西根湖的半島尖端。那時我才七歲,還不懂得什麼叫孤獨,也還沒感受到內心的飢渴,但不知怎的,我的心弦還是被觸動了。霧中號角的悲鳴和湖船發出的低沉汽笛聲,時時迴響在我童年的夢想中。那時我們家住在內陸。夜裡,我經常睜著眼睛躺在床上,豎起耳朵,傾聽著遠方漆黑的湖面上傳出的霧笛聲,心裡想:籠罩著湖船的黑夜,究竟隱藏著什麼祕密呢?
日思夜想,有一天,我終於鼓起勇氣獨個兒出門,穿過一座森林,走到湖邊,親眼瞧瞧那一片廣袤無垠的湖水、那一艘艘我曾在半夜聽見它們呼嘯的船舶、湖畔那一座座驚濤拍岸的峭壁懸崖。我行走在陌生的林子,孤伶伶,一個人趕路。那個時候,森林裡有猞猁和赤猞猁。從小常聽大人們說,牠喜歡潛伏在暗處,伺機竄出來撲殺路過的人。這些可怕的故事,聽得我毛骨悚然。我沿著羊腸小徑拚命奔跑,終於鑽出聆黯的森林,氣喘吁吁,一顆心噗噗跳不停。眼前豁然開朗,只見一片無無際、波光粼粼的翠藍湖水,展現在我眼前。極目不見陸地。一應荒廢的碼頭,宛如長場一般從岸邊直伸進湖心。蹦蹦跳跳,我跨過堤上一塊塊大石頭,走到碼頭尾端,低頭一瞧,看見石頭堆中有一窟清澈的水潭。
石頭縫中成群鱸魚鑽進鑽出,五彩斑斕,有金黃色的,有翠綠色的,還有渾有黑黝黝的,看得我入迷。海鷗在我頭頂上盤旋翩躚,呼叫不停。浪濤拍擊著碼頭,濺起一簇簇水花。風蕭蕭,我獨自佇立在一個荒涼而美麗的地方,剎那間,我整個人融進了大自然中,變成它的一部分──湖水、風濤、我剛穿越的那應幽暗森林、我發現的這片原野的各種聲音和色彩。這一天,我終於感受到了生命的美好和歡愉。就在這兒,生平第一次,我聽到了原野的歌聲。
我把這應荒廢的碼頭當成我個人的祕密。一有工夫,就跑到那兒遛達。它實現了我童年的夢想──我終於擁有一個充魔幻色彩、純粹屬於我的地方。那時,年紀小小,我的心靈猶未蒙塵,我對世界的認知和感覺──我跟大自然的親近、我對野生動物的同情──出於赤子之心,潔淨無瑕。長大後我才明白,這種心情和感覺所體現的,正是古人追求的天人合一境界;隨著人生變得越來越煩瑣、複雜,人類離這個境界也就越來越遠了。二十世紀英國桂冠詩人梅斯菲爾德(John Masefield)談起他第一次接觸「更高層次的人生」時,曾這麼說:「我相信,那樣的人生是世間一切美與善的根源。可嘆的是,現代人竟不知生命存在於死亡中。」
若干年後,我發現一座被稱為西北隅(Northwest Corner)的處女林。那兒的古木參天,十分挺拔粗壯,是這個地區碩果僅存的一片原始森林。地下橫七豎八,散布著一根根已經腐朽、軟綿綿濕漉漉的木頭,青苔斑斑。之前,我從不曾到過這樣的地方──它比密西根湖上的那座碼頭還要荒涼、神祕。躡手躡腳,我獨個兒鑽進這座林子,悄悄從一根樹幹攀爬到另一根樹幹,心裡感到又興奮又害怕。那種感覺非常奇妙,難以捉摸。那一株株千年古樹、那一片片灑照在枝椏間的金綠色晚霞、隱密的森林中那一份寂靜──全都觸動了我幼小的心弦,讓我一輩子忘不了。
又有一回,我在一條小河的源頭找到一窟清泉。一卻棚架似的石板俯瞰著水潭。我站在石板上,低頭凝視那一泓水晶般清澈、深澄的泉水。周遭矗立著一排大樹。水潭的一端有一片小小的沙灘;一條小溪從附近的沼澤流淌下來,穿過沙灘,注入潭。四下靜悄消,濃蔭下的潭水一平如鏡。一群渾身斑點的鱒魚優游在我腳底下。我撿起一顆松毬,扔到潭面上;魚兒倏地竄起,動作整齊畫一。剎那間,整個水潭迸迸濺濺燦綻開一朵朵水花。這座水潭、這群飛躍的鱒魚、這一片闃無人聲的寂靜,全都屬於原始的美洲,只有我一個人曾看見過、觸摸過。在這兒,我也聽到了原野的歌唱。
最初的這些經驗,往後促使我走入美洲各地的原野,探尋兒時聆聽過的天籟。我的足跡遍及東部和西部的山嶽、南方的柏樹沼澤和草原、北方的泥炭沼澤。我豎起耳朵,尋尋覓覓,不但為我自己,也為我的旅伴們傾聽。每回重溫兒時體驗過的那種天人合一的歸屬感,窺見到兒時瞻仰過的大自然光華,我就會感到無比的喜悅。
在本書各章中,我將跟讀者分享我在北方原野行腳的經驗和感受。我的目的,並不是充當各位的導遊,引領各位遊歷我去過的那些地方,而希望藉此激發各位的興趣,親自進入原野走一遭,傾聽它的歌唱,捕捉它所傳達的訊息。你聽到的訊息,跟我聽到的也許不盡相同,但我有信心,在我行走過的山徑上,你也會窺見到大自然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