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天才的印記》,是以藝術家常玉的生平為藍本,雖經某種程度的考證,但因劇情鋪陳多屬虛構,姑隱其名,化身陸瑜,或可視其為外傳。
他魂渺漠,孤墳寂寥,舉目蕭索。每每思及,教我懷憂。若有高明審度,以為一派胡說,有辱信實,則請一笑置之,將錯就錯。
之所以提筆,緣起在臺北看了一場常玉展。在那場美輪美奐的回顧展裡,牆上一張影印放大的文件,吸引我駐足。那是被中西藝評家與拍賣行眾口盛讚為「常玉的伯樂」—某法國畫商蒐購常玉畫作的手稿清單,以只有他自己看得懂的方式記錄。那時,猶記得我胸口頓感一陣陣悶擊,厭惡與悲哀同時漫上。寫了一首詩:
藏語,常玉
塗鴉鎖進金框。
石膏小虎,無瞳
巴黎紅男綠女。
沉入靛藍海底,
異鄉人,
拍著網球乒乓。
多年後,
泡沫浮出—
雙腿腫脹的女體。
作價他的收藏,
作嫁妳的衣衫。
你吸口瓦斯藍煙,
紅潤雙頰,手鏡,
吉祥花蕊吐信。
誤了一班機,
異鄉人,
蹲踞成獅身,
紅海一躍,轉藍。
簡筆滯恨。
馬蒂斯的女丑
倒立在馬背上。
剪去舞孃吊襪,
拉開平面的黑洞,
糜出磨坊猩紅。
吮去莫迪里亞尼的臉,
嘔心的藝術。
還原命案現場:
毛邊地毯落拓盆栽,
橫陳東方玉體大樣;
一隻風乾的白色北京狗,
趴在洛可可風仿古椅上;
墜下流蘇的蘑菇燈,
薰出了廉價的夏日情懷;
「可否借我一點法郎?」
你的名遂以數字編號。
法蘭西的鬢影,
笑謔雙關語,
你永難捕抓的賣弄。
滿牆塗鴉皆噤聲?
石膏獸孤守餐桌,
鎮不住高腳杯,
吐著白沫。
二○一八年三月看誠品常玉展有感
多日,仍無法排遣那窒悶之感。這才好奇Google那位畫商的資料。我查的是法文維基,以有限的法文能力,配合谷歌破碎的英譯,拼湊其生平。之後,讀了他寫的類自傳小說,與將其作改編搬上銀幕的名導演楚浮對此人的短評。關於此人,網上資訊繁蕪,多涉當時名人八卦。這才驚異那「厭惡與悲哀」其來有自。
我相信常玉不會希望身後半世紀,在藝術史上,猶讓那人被尊為自己的「伯樂」,坐享令名;更不會開心被冠上「東方的馬蒂斯」,「東方的莫迪里亞尼」,這兩個寓褒於貶的稱謂。
我以小說筆法重構其傳奇人生,或是一廂情願的霧裡看花,自以為是地「翻案」。常玉的既存資訊,不僅少得可憐,亦多有扞格,要為他立傳,毋寧緣木求魚。
他與一位荷蘭猶裔音樂家的友情,亦讓我動容。我直覺地走進他們高潔的感情世界,邊掉淚邊寫完最後的章節。
書中人物虛實並存,時間軸從巴黎一九二○「美好年代」至二○一八年的加拿大。主場景穿梭於柏林、巴黎、上海與紐約,間雜東京與印度的印象。這個龐大的故事結構,卻能以十五萬字的篇幅成書,實拜多年旅行各地,長年讀書筆記,與在美國大學教授藝術史的經驗,裡頭不乏藉書中人物思索與臧否中西藝壇。
不搞穿越玄奇,更不是走馬看花,跟著書中主角陸瑜︱常玉的化身,走進那個多彩的大時代,看一個小小的中國藝術家,在顛沛中自得,在流離裡揪心。可預知的悲劇,其間卻不乏幽默,因為這也是常玉的天性之一,我懂得,所以抓得住他。
二○一八年十二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