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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終於轉向北極圈,灰色天空染上一道道的粉紅光輝,奧古斯丁在外面等候,他已好幾個月沒有體會過自然光照在臉上的感受了。玫瑰色調的光芒灑在地平線上,漸漸滲入冰藍凍原,曙光往上延伸,有如一道急於吞噬一切的火牆,柔美的粉紅色加深成為橘色,然後轉為豔紅,一步步地占據厚厚雲層,最終整片天空燃起烈焰。他沉浸在寧靜的光芒中,皮膚上刺刺癢癢的。
春季時很少有這麼厚的雲層。觀測站之所以設在此處,就是因為氣候晴朗,極地大氣稀薄,以及地處高海拔的北極山脈。奧古走下觀測站的水泥階梯,沿著陡峭山坡的小徑,往下走向擠在山地傾斜處的附屬建築,然後繼續往外走。他經過最後一棟附屬建築時,太陽已經開始沉落,色彩褪去。白天來了又去,只維持了短短十分鐘,甚至可能不到。白雪靄靄的山峰綿延向北方地平線,而往南看去,低矮平坦的凍原延伸到遠處。心情好的時候,一望無際的雪白地貌讓他感到平靜,但心情不好時只會讓他覺得快發瘋。這片大地不喜歡他,但他無處可去。他還不確定今天會是怎樣的日子。
在過往那一個不同的人生中,只要環境排斥他──這是很常發生的情形──他就會打包行李,拎著軟皮箱尋覓下一個落腳處。那個皮箱並不大,但能容下他生存所需的所有物資,還有一點額外的空間。他從不需要搬家卡車,也不需要防撞氣泡紙,更不需要送別派對。當他決定離開時,一週內他就會出發。研究所時,他在智利北部的阿塔加馬沙漠擔任研究員,為了出人頭地而埋首研究即將死亡的星體,後來他去了南非、波多黎各、夏威夷、新墨西哥州以及澳洲,追尋最先進的望遠鏡、最大的天線陣列,如同跟隨散布地球各處的麵包屑。世俗干擾越少的地方越好,這一向是奧古斯丁的生存之道。
對他而言,各大洲與國家毫無意義,能夠令他感動的只有天空,他只在乎發生在大氣窗口另一側的事情。他擁有強烈的職業道德、膨脹的自我意識,以及創新的研究成果,但他並不滿足。過去他不曾感到滿足,未來也永遠不會。他渴望的並非功成名就那麼簡單,他要的是留名青史。他希望能將宇宙像西瓜一樣剖開,將裡面大量的籽排列整齊,讓同僚目瞪口呆。他想用雙手捧起滴汁的鮮紅瓜肉,將無盡的內涵量化,回顧時間的黎明,窺探宇宙的初始。他想被記住。
然而,高齡七十八歲的他,站在北極列島的最高處、文明的邊緣,畢生的事業即將進入終點,他卻只能呆望著自身無知的空白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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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伯峰觀測站建在山峰最高處。望遠鏡的穹頂如同高舉的拳頭,傲然凌駕方圓數英里,俯瞰周圍的山地,有如一位典獄長。往南大約一公里處,有一條簡易的飛機跑道、一座停機棚,以及從格陵蘭吊掛空運而來的推土機,它曾剷平一塊凍原,周圍以反光橘色旗幟標示、也裝設燈具,但現在已無法使用了。停機棚空空蕩蕩的,跑道也荒廢了。最後一架使用這些設施的飛機,已載走了基地裡的研究人員,來自文明世界的最後一則新聞,是即將開打的戰爭。
對於「愛」這回事,他的瞭解與北極熊差不多。他從不曾擁有,他過去曾感受較不強烈的情緒──如:羞恥、懊悔、厭惡,及嫉妒──但每當情緒來擾亂,他總會抬頭仰望天空,讓敬畏、讚嘆趕走那些感受。能勾起他的強烈情感,只有宇宙。或許,那就是愛,但他從不曾刻意分辨,他全心全意單戀著太空的虛無與飽滿。這份感情占據了所有空間、時間,無法分享給渺小的情人。他傾向這樣的狀態。
曾經,他差點將感情放在人類身上,但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當時他三十幾歲,在新墨西哥州索科洛的研究機構。她也是科學家,是即將完成論文的博士候選人,奧古斯丁第一次見到她時,覺得她超凡絕俗。當她說出她懷孕的消息,一想到他們的孩子,他感覺到一陣溫暖的火花,有如在六十億光年外誕生的新星,瞬間閃耀光芒,真實而美麗,但是當那道光傳到他眼前時,星體已近入衰亡期,只是一抹餘暉,不足以撼動他。他努力說服那個女人墮胎,她拒絕了,於是他離開了北半球。他在赤道的另一邊待了幾年,無法忍受接近那個他沒辦法愛的孩子
時光流逝,他終於願意費心打聽女兒的名字與生日。在她五歲生日時,他寄去一支昂貴的業餘望遠鏡,六歲那年則是一個天球模型,七歲那年是一本卡爾.薩根親筆簽名的《宇宙.宇宙》。再下一年,他忘記了她的生日。但她九歲生日時,他寄去更多書,是大部頭的應用天文學進階書籍。後來他和她失去聯絡,母女倆都找不到了。他的下一份生日禮物被退回,那是一顆月球岩石,原本屬於他棲身的研究機構,他耍詐從地質學部門騙到手,但被退回的包裹上註明「查無此人」。他聳聳肩放下,決定不追查她們的下落了。這種送禮的遊戲本來就很不智,是他依循邏輯的人生中,一小段感情用事的插曲。之後他很少想起那個非凡的女子與她的女兒,最終將她們完全忘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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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隻北極熊悠閒漫步走下山的另一邊,身影消失,被雪景吞沒。奧古彎腰駝背,頭更加躲進連帽大衣的兜帽裡,拉緊脖子上的繫繩。一陣刺骨寒風吹過,他閉上眼睛,感受鼻孔中冷冽的冰霜,裹在厚羊毛襪與靴子中的腳趾動著,冷得快失去知覺。他三十年前已鬚髮皆白,但一道由下顎延伸到脖子的鬍鬚則頑強地維持著黑色,好似老化的工作還未完成就被他擱置一旁,跑去進行其他計畫。如今,他已經進入老年很久了,比起出生,他更接近死亡,也無法像年輕時走那麼遠,但這個冬天他感到特別蒼老、年邁體衰,彷彿他開始萎縮,脊椎慢慢蜷起,骨頭互相靠攏。他開始搞不清楚時間,在冬季永夜時難免如此,但他連思緒也開始糊塗了。他會突然一驚,彷彿由夢中醒來,不確定剛才在想什麼。他試著想像,他若死去之後愛麗絲會怎樣,但他又急忙制止自己,努力不去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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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處不見愛麗絲的蹤影。她很少開口說話,但偶爾會低聲哼歌,她自己編的曲子「環境交響曲」彷彿隨著吹過圓頂的風聲而起伏。他停止動作,聽聲音尋找她,但什麼也沒有。通常奧古斯丁找不到她都是因為她動也不動,於是他仔細搜尋整個房間,尋找她眨眼的細微動作,留意她呼吸的輕柔聲響。觀測站只有望遠鏡、凍原,還有他們倆。將近一年前,最後一批民間研究員被送往附近的軍事基地,再從那裡各自返鄉與家人團聚。外面的世界發生了大災難,但誰也說不清是怎麼回事。其他研究員沒有追問來救援的人,他們只是急忙打包,聽從撤離隊的指示,但奧古斯丁不想離開。
負責送科學家回家的空軍人員將所有人聚集在主任辦公室,然後開始打包基地裡的東西。跑道上停著一架力士型運輸機,隊長一一點名之後,說明登機的時間與方式。
輪到奧古斯丁時,他說:「我不走。」一個軍隊人員大笑,而幾位科學家嘆息。一開始大家都以為他在胡鬧,但奧古斯丁不打算屈服。他不想像牲口一樣被趕上飛機──他的工作在這裡、他的生活在這裡,就算沒有其他人,他也能活得很好。
「先生,我們不會有回程。」隊長已經很不耐煩了。「留在基地的人會孤立無援。如果你現在不走,以後就走不了了。」
奧古斯丁說:「我明白。我不走。」
隊長端詳奧古斯丁的臉色,判定他是個瘋老頭。因為夠瘋狂,所以更是認真。他的外型有種野生動物的氣質:牙齒外露、鬍鬚凌亂,且眼神發直。隊長有太多事情要做,沒空說服不講理的人,還有很多人要照顧、很多設備要載運,時間都不夠用了。他不理會奧古斯丁,就此散會,但是當其他研究員各自急忙去打包時,隊長將他拉至一旁。
「洛夫豪司先生。」他的語氣不慍不火,但聽得出不悅。「這樣不行。我不會強逼老人家上飛機,但你一定要相信我,這後果不是鬧著玩的,我們真的不會回來。」
奧古斯丁揮開按著他手臂的手。「隊長,我明白,快給我滾開。」
機棚位於凍原的凹陷處,剛好在看不見的地方,奧古看著飛機起飛,消失在蒼白的天際,引擎噪音遠去,只剩寒風呼嘯。他在窗前駐足許久,讓孤獨的處境在意識中沉澱。終於他轉身離開窗戶,開始檢查主控室。他將同僚未完成的工作推到一旁,把空間調整成只適合他一個人的狀態。在突然降臨的寂靜中,隊長的話不斷迴盪著,不會有回程。他盡可能消化這個事實,明瞭其中的意義,但這件事有一點太決絕、太極端,以致於無法思索太久。事實上,沒有人在等奧古回去,在這裡至少他不必被提醒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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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兩天,他發現了愛麗絲。
當然,會有人發現她失蹤,隨時可能會有人回來接她。肯定是在撤離的慌亂中出差錯了,就像接錯的電線,導致她被扔下了。「她不是和你在一起?」「我還以為她和你在一起呢。」但夜幕降臨後,卻沒有人回來。第二天,他用無線電呼叫阿勒特軍事基地,那座基地位於埃爾斯米爾島,是地理位置最北的永久居住地,沒有回應。他搜尋其他頻道──甚至所有頻道──調整頻帶的過程中,一股恐懼湧上心頭。業餘波段無聲無息,緊急通訊衛星發出空洞的鳴聲,就連軍事航空頻道也一片寂靜,就好像世界上所有無線通訊都消失了,也可能是使用的人們消失了。他持續搜尋,什麼都沒有,只有靜電噪音。他告訴自己一定只是暫時故障,可能有暴風雨,明天再試試。
但是那孩子──他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他問她問題,她只是呆呆地看著他,表情帶著疏離的好奇,彷彿他們之間有道隔音玻璃,彷彿她的內心空空洞洞:一頭亂髮、眼神嚴肅、不會出聲,一個中空的女孩。他把她當成寵物對待,因為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該怎麼做──他展現笨拙的善心,但就像對待另一種生物,想講話的時候就對她說幾句,帶她去散步。給她可以玩、可以看的東西,但也只有一台對講機、一張星圖、在抽屜裡發現的乾燥花香包(還帶些許霉味),以及一本北極生態指南。他盡力而為,他知道自己做得不夠好,但是──她不屬於他,他也不是會收容流浪動物的那種人。
更何況,他才不在乎呢,他如此提醒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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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長永夜,他們在全然的黑暗中過了好幾週,撤離已是兩個月前的事了,愛麗絲終於打破沉默,開口對奧古發問。
「還要多久才會天亮?」她問。
這是他第一次聽到她的聲音,平常她只有在控制塔窗前往外看的時候,才會從喉嚨發出顫抖的長音哼唱,彷彿以另一種語言描述荒蕪大地上的幽微動靜,他早已習慣了。那天她終於說話,聲音沙啞細小。音調比他想像中低沉,但語氣更有自信。他開始懷疑她是不是啞巴,或者只會說其他語言,但她的第一句話說得很輕鬆,清晰的美國口音,也可能是加拿大口音。
「已經過一半了。」他告訴她,他的語氣彷彿她並沒有做什麼異常的事,她點頭,態度同樣平靜。她繼續咀嚼充當晚餐的肉乾,雙手拿著肉條,用牙齒扯下一塊,有如剛學會使用牙齒的幼小肉食動物。他遞給她一瓶水,開始思考要問她哪些事情,這才發現其實很多。他問了她的名字。
「愛麗絲。」她望著黑暗的窗戶,沒有轉過頭。
「很好聽的名字。」他稱讚,她卻蹙眉看著自己在玻璃上的倒影。以前他不是常對漂亮小姐說這句話?她們不都很開心嗎?
片刻之後,他再次發問:「妳的父母是誰?」這個問題他當然早就問過了,但還是忍不住再問一次。說不定這次終於能解開謎團,知道她怎麼會在這裡,又是哪個研究員的孩子。她繼續一邊看著窗戶,一邊咀嚼肉乾。那天她再也沒有開口,隔天也沒有。
隨著時間過去,奧古斯丁開始欣賞她的沉默。她是個聰明的小生物,而他重視智慧勝於一切。他想起剛找到她的那段時間,他經常發怒大吼,當時他仍努力要搜尋無線電波頻,希望有人會回來接她,會有人從與世隔絕的死寂中出現帶走她,讓他獨自安靜生活。即使在當時,當他腦中不斷問著怎麼會、為什麼(無線電怎麼會毫無回應、她為什麼在這裡等諸如此類的問題)時,她只是默默地接受眼前的現實,並且開始適應。一開始,她的存在與沉默令他焦躁,但隨著時間卻漸漸平靜。對她欽佩的種子生根發芽,他放棄追問。當永夜籠罩他們的山頭,唯一要緊的就是她提出的那個問題,黑夜還會持續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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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告訴你,那顆星星其實是個行星,你會怎麼想?」指著天空的母親這麼問他。「你會相信我嗎?」他迫不及待地回應,當然、當然,他會相信。她稱讚他很乖又聰明,因為屋頂上面那顆白熾的星星,其實是木星。
奧古斯丁小時候很崇拜她,當時他還沒察覺她和其他鄰居媽媽不太一樣。他因為她的亢奮而激動,因為她的傷心而失落──以熱烈的忠誠跟隨她的情緒起伏,像一隻急於討好的小狗。他閉起眼睛,看到她毛燥的棕髮,中間夾雜幾縷銀絲,酒紅色唇膏擦得很隨便,像是根本沒照鏡子,當她指著密西根州小社區上方最亮的那顆星,他的眼神充滿驚奇。
當初那個又乖又聰明的小男孩,如今若淪落到這片嚴酷大地上,眼前只見一個衰老的陌生人照顧他,他一定會哭鬧、尖叫,而且跺腳。奧古斯丁從來就不是勇敢的孩子,他或許曾經做做樣子要逃家(收拾簡單的用品,出發邁向孤寂的遠方),但心裡其實只想回家,不到幾個小時就會回頭了。假使有人告訴小時候的奧古,有一天他會無家可歸,使性子的時候也沒有媽媽給他安慰,世上也再也無人可依靠,他會有什麼反應?
奧古斯丁仔細觀察著他的年輕夥伴。現在這個年紀的他,卻經常困在回憶裡。他沒有回顧過往的習慣,但不知為何,凍原將所有回憶都帶了回來──那些他以為早已拋去的經歷。他回想起曾經工作過的熱帶觀測站、曾擁抱過的女人、曾寫過的論文,及曾發表的演說。曾幾何時,他的演講可以吸引數百位的聽眾。結束之後,會有一群仰慕者等著要他的簽名,他的簽名呢!他的成就糾纏不去,性愛、榮耀、大發現,這些他曾經看重的事情,現在變成如煙的幽靈,全都失去意義了。觀測站外面的世界寂靜空無,而那些女人可能已經死了、論文燒成灰燼,而講堂與觀測站淪為廢墟。曾經,他最愛想像這樣的場景:即便在他死後,大學課堂上依然提及他的發現,未來出生的世世代代學者將為他撰文論述。他最愛想像的,是他的遺作將流傳千百年。如此一來,縱使生命有限似乎也就沒關係了。
他想知道,愛麗絲是否曾回想過往生活,是否懷念過去,是否明白那一切已不復存在。或許想到在某處的那個家,或許是她的兄弟或姐妹,搞不好都有,以及她的父母、朋友及學校。他想知道,她最懷念什麼。漫長夜晚即將結束時,他們一起繞著附屬建築散步,拖著腳步踩在新雪上,剛飄落的一層雪粉積在凍硬的雪地上。低垂的月亮照耀他們的道路。他們兩人都穿上最保暖的衣物,裹著層層厚衣與連帽大衣,彷彿躲在殼裡的蝸牛。愛麗絲用圍巾包住口鼻,因此看不見她的表情。奧古斯丁的眉毛與睫毛都結冰了,視線邊緣閃亮而模糊。愛麗絲突然停下腳步,舉起一隻尺寸過大的連指手套指向正上方的天空,北極星閃耀著,他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
「北極星。」她的聲音因為被圍巾蒙住而不清楚。
他點頭時,她已經繼續往前走了。她並非問他是不是,而是告訴他那就是北極星。不久之後他追上她時,他第一次真心感覺到有她陪伴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