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說,發生這樣的事會徹底改變人生,人生永遠不會再像事件發生前的那天一樣,甚至是事發前的兩小時。當時的我,正等著那班駛離貝爾法斯特市區的公車,接著行經瀑布路開往城市西郊。
這樣思考人生,是否太戲劇化了?就這樣斷然劃開自己的存在,在我人生二十九年之前、之後的所有日子,便就此一刀兩斷?現在,站在深谷的一端,我望向人生等高線中始料未及的一道裂縫。深谷另一頭是更年輕的那個自己,我盼望能對她大喊。站在對岸的她,對於即將到來的事件渾然未覺。她是一個遙遠的微粒,似乎就要離開我的視角,不過在她心中,她認為她很清楚自己要去的方向。她手中拿著一本散步導覽,準備沿著步道前進。導覽書上寫著,該步道從這裡開始,爬上這坡地,接著沿著高原的外圍會來到高處,到達可眺望城市的山丘。她不知道後頭有人跟蹤,她只是一心想著前方的步道,而非她無法預見的事。
現在,我站在深谷的這一頭,迫切想要警告從前的自己,有人在跟蹤妳、有人在灌木林間潛行,正尾隨著。我好想大喊,停!這不值得!忘了這步道,快回家吧!不過,她怎樣也不會聽的。她太固執了,在這清朗的日子,她堅定地爬上步道。太遲了。她來到偏遠的郊外,就算回頭,也勢必會撞見他,因為他就緊跟在她身後窺伺著。
她已經橫越斜坡,找到穿過陽光普照的牧草地,以及陡峭的深谷坡面間的步道。她佇足片刻,呼吸這美麗的綠意,步道上方枝葉成拱,她的左方延伸出一片田野。她逃離城市,鄉間就此真正展開,這裡有如一個小天堂,讓人再次享受最後的寧靜時分。只是,她停留在邊緣,在她右方,地面陡然急墜直入深谷。
底下的河流隱約傳來激動的水聲,而此處上方空氣聞起來有糞肥、帶著陽光及溫暖的青草味,蟲子在林間灑下的光線之中慵懶浮移。就在此時,當她看向右方林木茂密的峽谷時,發現了斜坡上有個在灌木間躲躲藏藏的人影。她的心臟突然不自然地急跳,那個時候,她才明白自己被跟蹤了。
直到多年以後的現在,我彷彿才是那個跟蹤過去自己的人。我亦步亦趨,有如來得太遲的守護天使。她撥開前方的枝葉,我跟著照做。她加快腳步,拉開她與跟蹤者之間的距離,而我緊緊追隨。她本能地知道自己必須在他趕上之前,到達開闊地帶,所以她努力結束步道最後幾公尺,爬完山脊路段。我伸出無形的手,想要制止那個小混蛋,想要像橄欖球球員般箝制他,然後放聲要她快走,就要到草地了,別再爬山了,放棄步道,直接奔向交通繁忙的大馬路然後回家。但我無力阻止,事情必定會像已然發生的情節那般展開。
那個過去是我們的過去,所以我困在深谷這一頭,只得目睹他追上她。我不想看到接下來的情節,這在我心中早已重演太多次了。要是我能夠將事件凍結在此處──就在那最後的時刻,停留在陽光普照的牧草地及直墜的深谷之間──那麼,一切都能安然無恙。如此一來,那就不會是我的人生,而是春天的午後,一位愉快徜徉在愛爾蘭鄉間的路人。
只是,我的旅程結果卻不太一樣。
*
這裡就是他們所謂的森林嗎?
好吧,或許對西貝爾法斯特的居民是吧。地面散落著各種垃圾,有塑膠汽水瓶、炸魚片的紙袋、壓扁的紙盒,及捏扁的啤酒罐。
嗯,這裡不太像什麼原始荒野。
她努力要忽視這些事。
等我更深入公園底部,一定會越來越好的。
幽谷森林公園,旅遊導覽上所介紹的十一英里貝爾法斯特山丘步道就在此。她急躁地迅速走過這段無法激勵人心的都市路段。但是,即使身處於掉漆版本的大自然中,某程度來說,還是能讓人精神一振。她呼吸林間的氣息,臉上露出笑容,經過林間灑下的一處陽光。
手錶顯示目前剛過下午一點,所以她有一整個下午的時間。以四月來說,今天天氣算是溫暖,這應該是她今年第一次的健行。現在,關於倫敦繁重的事務、近兩天的忙碌行程,在十週年聚會的閒聊,以及和平進程中與不太做事的貝爾法斯特政治家握手,這一切全溜走了,全被遺忘了。這裡只有她、樹木,以及步道。
她查看導覽書,她在貝爾法斯特山丘那一頁摺角作記號,上面寫著:從遊客中心出發,有幾條路面平整的小徑通往樹齡年輕的混合林地。
這地方並非全然空無一人。在如此溫暖的星期六午後,有許多來此散步的當地居民,享受好天氣,她和一個帶著兩名年幼孩子的爸爸擦身而過。
他們對她點頭微笑,而她回以笑容。
遠離城市的確很不一樣,大家馬上就變得友善許多,彷彿表明彼此都在享受大自然。
不要走小吊橋,繼續沿著河流左岸走一公里,再過橋。
她按照指示,一直走在小徑上,直到看到岔路。她選了左邊的路,可能是因為那裡沒有人。她獨自在這條小徑愜意走了幾分鐘,接著碰到兩個正喝著Tennent’s啤酒的年輕男子,兩人和她擦身時正在閒聊,他們繼續往前行,完全無視她。
左方出現了一條潺潺流動的河流,她暫且走離鋪設平整的小徑,佇足河邊,看著河水在陽光底下溜過鵝卵石。一群早生的蜉蝣在水面上舞動,對岸草地上點綴著小白花。
她再度展露笑顏,欣賞這一切,然後又回到小徑上。
持續爬坡穿過有大量羊齒植物的漸密林地,然後來到承載A501號道路的橋梁。
好,橋還不見蹤影,但是林地的確越來越茂密,樹木底下的羊齒植物搖曳著。
一個穿著塞爾提克綠色條紋球衫的爸爸,帶著兩兒、一女迎面走來,他們都有紅髮,臉色紅潤的孩子都還年幼,一個兒子牽著一隻在前方引導的傑克羅素梗犬,這位父親接近她時露出笑容。
「你好。」她對他們說。
「妳好。」他們回應。
他們和她擦身,然後走遠了。
*
她走出樹冠層的遮蔭,柏油小徑延伸進入露天空地。園區的這部分顯得更寬闊,是陽光照耀的一片青翠草地。太陽溫暖了她的臉龐,她好想停下腳步,如此沉醉於日光之中,但是這麼多人來來去去的,她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這裡有更多散步的人,一對推著嬰兒車的夫妻,另一個孩子在他們腳邊蹣跚學步;還有一個婦人蹓著兩隻狗,是一隻大型德國牧羊犬和一隻拉布拉多,兩隻狗看到一個男人牽著可卡犬經過時,都使勁地扯動身上的牽繩。
柏油小徑沿著廣大的草地外圍繞行,走到一半時,她看到那裡的一個單獨身影。
是個年輕的男人,或許該說是男孩,他看起來有點格格不入,因為……什麼呢?因為他的穿著嗎?鮮亮的白色拉鍊針織衫加上窄管牛仔褲,這幾乎像是夜晚外出的打扮,而不是來公園散步。大家都穿著T恤和運動褲,但他不是。
他只是站在那裡,雙手插在口袋,沒有移動,就像是映著綠色草地的雪白色塊。
好奇怪,她心想,但繼續往前走。
步道召喚著她,她還要穿過一條橋的下方,然後前往幽谷公園的上方。
現在他移動了,那個一身白衣的年輕人。他往前幾步,絕對是朝她走來。
為何是我?
這是我最不希望發生的事,我只想繼續往步道前進。
*
什麼?
她愣了一下,他在和我說話嗎?
但這裡沒有別人,她旁邊、身後都沒人。
她馬上恢復冷靜,回到原本樂於助人、見識多廣的專業人士,即使這似乎是有點怪異的狀況。
「呃,你要去哪裡?」
這個男孩(真的只是男孩,比遠看時更年輕),他似乎有點腳步蹣跚,有點不太確定的樣子。他只是個孩子,幾乎是皮包骨,紅棕色的頭髮,長有雀斑。他有點恍神,她心想他的腦袋是否清醒。
「我迷路了,我……我不知道這是哪裡。」
或許他昨晚玩得太過頭了,但現在已過了下午一點,他怎麼會來到這公園的?
「好。」她努力掩飾她的不快。這真的是她準備去健行時,最不想碰到的事了。「你要去哪裡?」
他舉起一隻手撐著頭,像是十分困惑的樣子。
「我想……我想去安德森鎮。」他含糊說道,藍色眼珠不太能對焦。「妳可以告訴我安德森鎮在哪裡嗎?」
安德森鎮,她記得她在地圖上看過,搭車來此的路上有經過。至少,她有這樣的資料可以回答。
但說真的,在所有人之中,我顯然不是當地人,為何要問我?
「安德森鎮的話,我想你只要從這方向順著山谷走下去。」她指著路,希望能說得更清楚。「然後你就會碰到一條大馬路,再從那裡搭公車過去。」
她看著他,語氣平靜而淡然。
堅定地提供訊息,希望這樣夠了,現在請放我安靜地進行旅程吧。
*
四下無人,終於可以獨自享有整座森林了,來健行吧!
她再次查閱導覽書。
現在小徑已經沒有人工鋪設的路面,它穿過令人驚豔的美麗林地,看似距離其座落的貝爾法斯特西郊數英里遠。
這裡真的稱不上是「小徑」,隨著她的腳步,山谷越來越狹窄、森林越來越茂密,而山谷兩側也更加高聳陡峭。然而,現在流經山谷的溪流變得寬闊水淺,緩緩經過沙洲及雜草叢生的岸邊。導覽書中提及一個木棧橋,但她只見到河道中央直立著一、兩個損毀的木柱。她在河岸邊來回走著,仔細探查,卻顯然沒找到能渡溪的方式。
溪水算淺,所以她可以試著踩著水花跳過去,但她又想到這樣接下來五小時都得溼著腳走路。她有多帶一雙襪子,但如果鞋子溼了……最好還是別讓鞋子溼掉吧。
她得赤腳過河。
她感到生氣,居然在這件事上浪費這麼多時間。她蹲低身子爬下陡坡,來到布滿沙礫的河邊,接著彎腰脫去鞋子和襪子。
「嗨。」上頭有人說話了。「我知道怎麼過河,超簡單的。」
又是那個小屁孩,他到底在這裡幹嗎?感覺他剛才從樹後探頭出來,他的白色針織衫在頭上舞動。
一股不快的情緒湧上心頭,可能還有些不安。她感覺心裡有些不對勁,但是她忽視這件事,專注於步道上。
「喔,是嗎?」她質疑,回到一般的反擊模式。
他說:「是呀,只要從那、那,再到那就行了。」
他一邊說、一邊指著那些可以讓人跳越的低矮踏腳石,但是不容易。她也注意到他不太說「裡」這個字。
她說:「嗯,我已經脫下鞋襪了,所以我會直接涉水過去。」
那孩子急急地往下爬至岸邊,和她站在同一個高度。
他露齒一笑,像是要在她面前跳起愛爾蘭吉格舞的樣子。
這孩子有什麼毛病呀?
他跳上他指著的石頭,蹦蹦跳跳過了河,而且他的腳還是乾的。
她不情不願地說:「很棒,但我還是走遠路吧。」
但等一下,他剛才不是說他迷路了嗎?但這孩子似乎很瞭解此處的地形。
她涉水而過,她的腳踝泡在冰冷的河水之中,要不是那孩子盯著她看,她可能會覺得這樣很放鬆。等她和他一樣走到溪流另一端,她坐在石頭上抹乾腳,然後穿上鞋襪。
在這段時間,她注意到他一直注視她赤裸的雙腳。他只是個孩子……
但是在她的內心深處,小小的不安開始膨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