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幾何時,天真的我以為書店只有一種:位於大街和大型商場,售賣的書籍都新簇簇,新鮮熱辣從出版社送到。直到二○○三年暑假赴台灣背包旅行,在敦南路誠品書店,無意中看到傅月庵先生剛面世的《蠹魚頭的舊書店地圖》,拿上手翻閱之後,才知道有一種書店叫舊書店,又稱「二手書店」;所售書籍並非最新出版,大多已有上一任主人,機緣巧合才會寄寓於舊書店,等待下一位知音人。
寶島啟蒙之旅
我一下子着了迷,隨即按圖索驥,在台北尋訪書中介紹的十多家舊書店,餘下幾日行程完全改寫,臨時變了舊書店之旅。最難忘是趕上光華商場拆卸之前,在地庫幾間老字號有大量收穫,最後拖到郵局裝進三大個紙皮箱寄回香港。
這次台北之旅開了我的眼界,讓我知道除了新書書店之外,還有一片天地叫做舊書店,自此一發不可收拾。除了每年一次赴台灣「朝聖」,每星期在香港大小舊書店「報到」,還曾專門赴東京、京都、北京、上海和桂林等著名舊書城市「尋寶」。在二○一三年,亦即我首次在台灣接觸舊書店的十周年,我有幸獲得台灣教育部贊助,用兩星期時間走遍台灣全島,從北至南尋訪當地舊書店,最後寫成〈寶島舊書店之旅〉報告,翌年獲台灣政府列為對外推廣的十二種特色旅遊路線之一。
這十多年間,我的心態亦有變化。最初身為中學生,零用錢有限,舊書店給我最大的震撼和吸引力是「便宜」。例如志文出版社的「新潮文庫」外國經典文學叢書,總數達數百種,本本都很誘人,然而新書售價總有一定水平,以往我只可在連鎖書店「打書釘」,遇到特別原因獎勵自己,才敢買一本帶回家;但在台灣舊書店,這批叢書十分常見,光華商場四十元新台幣一本有交易,相當於香港新書的兩折價錢。「新潮文庫」只是一例,當時閱讀胃口很飢渴,銀彈卻很短缺,舊書店實在惠我良多。我至今仍覺得,那次在光華商場拖走的三箱書,奠定了我青年時期知識結構的一大部分,對此永遠感恩。
近年投身社會工作,財政條件相對充裕,再加上做的是記者,給自己充分藉口「買書為了工作」,所以不論在新書店或舊書店遇到心頭好,掙扎的只是家中書櫃是否還有空間,相反價錢已非主要考慮因素。不過舊書店對我的魔力始終有增無減,為的不再是「買平書」,而是遇上意外驚喜,包括一些在市面上罕見或者絕版的作品,甚至是你一直不知道它存在的書籍。
現代資訊科技和印刷技術發達,出版一本書愈來愈容易,然而新書書店的數量和面積似乎不增反減,因此每本新書在書店的平均逗留時間愈來愈短,只要銷路稍不理想便很快被下架;若想找出版十年以上著作,如非特別暢銷或者作者特別出名,更是難上加難。這導致不少具價值的書籍,很快就在新書戰線湮沒;人們若只逛新書書店,幾乎不可能遇到這些「曾經存在」之心血結晶。因此舊書店一大存在意義,正是讓這些書本有機會再一次循環流通、發揮價值,亦讓讀者有緣遇上它們、從中獲益。從這角度看,舊書和新書市場並非競爭關係,反而是互補及互相依賴;亦正因書迷們能夠把部分藏書交到舊書市場流通,他們才可空出更多資源──包括金錢、儲存空間和心理負擔──購買新書。
港舊書業資料乏整理
在這十多年的淘書經歷當中,常常令我不解的是,像台北、東京、上海等城市都有著作專門紀錄和介紹當地的舊書業及舊書店;相反香港作為百多年來中西文化薈萃、資訊自由流通之寶地,舊書業之特色和份量絕不遜於這些城市,然而至今未有一本相關專著。這不但令海外人士難以掌握香港的舊書業情況,甚至很多本地人也無從得悉這些「寶藏」以及「藏寶地點」。就此我曾請教不少老前輩,其中一位意味深長地說:「『江湖跑老,膽子跑小。』逛舊書店大多是有年紀的人,但年紀愈大愈不敢寫,五十歲的覺得七十歲才夠資格,七十歲的又覺得更上一輩知道更多掌故,但九十歲的更無這種精力和膽量。所以你留意一下,外地的舊書店著作,十之八九由初生之犢的青壯一輩執筆。不過香港基於人口和文化原因,舊書店客人缺乏新血,年輕的不多,難怪至今未有人寫。」
換言之,無知者無畏,只有自以為略知一二、但其實很膚淺的入門者,才夠膽寫這樣一本書。適逢新閱會和三聯書店舉辦第六屆「年輕作家創作比賽」,我已接近參賽年齡上限,我告訴自己「過了這個村沒這個店」,終於東拼西湊湊起一點勇氣,膽粗粗去做這個無知者。
本書記載十五家富特色之舊書店,連同〈補遺〉一章介紹的二十六個﹁有舊書賣的地方」,涵蓋香港現存舊書店之絕大部分,它們當中很多都是我幾乎每星期都會到訪的地方。十分感恩,十五家舊書店的店主都願意接受深入訪談,並全面協助拍攝紀錄,為本書充實了非常寶貴的內容。
八成書店免虧損
除了記錄香港舊書業歷史以及介紹各舊書店特色,由於我擔任財經記者至今超過十年,習慣從經營角度審視各行業前景,這也是我撰寫本書之一大初衷。坦白說,從前以讀者身份逛舊書店,也像很多人一樣,覺得在新科技衝擊下,舊書業已是暮氣沉沉之夕陽行業,因此撰寫本書另一個動機,亦在於為這行業在走到盡頭之前,記錄其仍然美麗的面貌;講得直接而難聽一點,就是為她拍一幅「遺照」。
不過深入訪談了十五家舊書店之後,卻非常意外地比估計中樂觀得多,原本的憂慮消散了一大部分。總的來說,在這十五家舊書店當中,目前只有兩家由於特殊緣故陷於虧損,其餘十三家都正在盈利或者至少能夠收支平衡。當中約一半是有數十年歷史的老店,它們能經受時代洗禮、站得住腳至今,經營上自有過人之處;而事實上,它們大多表示近年生意不但沒走下坡,反而有所提升,實在令人驚訝。它們的共通點是在維持原有優勢之餘,亦勇於開拓新模式、擁抱時代變化。另一半是近年由年輕人創辦的新招牌,經營上各具特色,憑着銳氣和創新,竟然全都開始賺錢!從這兩類舊書店身上,我甚至為自己找到了勇氣和啟發;對於它們的未來,我不但不再悲觀,反而充滿冀盼。
兩趨勢助舊書業復甦
訪談完全港舊書店,我還獲得一個未成熟的新發現──互聯網科技無疑對新書書店帶來重創,但對於舊書店卻可能是生機。正如多位店主所說,舊書店客人淘書決心相對強烈,只要知道「好地方」所在,即使地點略為不方便,亦不會阻礙他們登門尋訪。只是以往資訊不發達,舊書店也要開在旺區,才可讓人看得見,神州舊書老闆歐陽文利先生形容得好:「舊書店以往就像涼茶舖,最緊要開在人來人往的地方。」
然而,隨着資訊科技發達,舊書店其實不必再租用市區旺舖。就像本書介紹的不少舊書店都位於舊區工廈、冷門商場和新界街市,仍能吸引足夠客源來訪。甚至這些書店不必開設網站或Facebook專頁宣傳,更毋須把所有藏書拍照上網;事關淘書客圈子消息傳遞迅速,若然某區新開了一家舊書店,只要經營有特色、藏書質素夠好,很快全香港書迷、甚至整個華文書壇都會知道。
在香港經營任何生意,租金都是最沉重成本,但基於舊書業的客源特色,加上資訊科技發達,現今舊書店不必再苦苦捱過於昂貴的租金,在經營資金上相對寬裕,亦更有條件建立自身風格。近兩三年香港舊書業猶如枯木逢春,不論老店、新店皆煥發生機,相信正與此有關。
另一個新趨勢是年輕客源冒起,這是大多數舊書店店主都留意到的現象,尤其是最近兩三年來,多了一批只有二十歲左右的「九十後」甚至「零零後」新面孔出現在舊書店,實屬本港舊書業自上世紀七十年代後未嘗見之情境。據店主們分析,或因這一代年輕人誕生於數碼時代,看慣了網上瞬息萬變的Facebook、可隨意修改的Wikipedia等資訊,反會萌生「復古心態」,喜歡從白紙黑字印刷、一經付梓無法修改的舊書當中,追尋歷史價值和感覺。
最後,我要感謝山口潔子女士為我繪製了精美的封面圖畫,呈現了她心目中最富香港特色的「舊書店招牌群像」。很感恩我的「啟蒙之書」《蠹魚頭的舊書店地圖》作者、神交多年的傅月庵先生,慨允為拙作撰寫序言。香港大學的陳慶恩教授以及「年輕作家創作比賽」其餘七位導師,在我的創作過程中給予很多寶貴意見,讓最終成品較我最初構想改進不少。必須多謝十五家舊書店店主撥冗接受深入訪談,亦很感激小思老師和董橋先生願意抽空跟我聊天給予點撥。還要多謝方釗、馬吉、曾堯、林冠中、范立基、吳浩宇和苦茶等前輩書友長久以來的照顧和教益,以及三聯書店的編輯盡心盡力製作此書。有幸得到太多師長和朋友幫助,但由於本人識見有限、才力淺陋,拙作若有錯謬之處,該當文責自負。
此外,慶幸有健康的靈魂之窗,我才可以盡情沉浸於舊書世界,所以本書個人版稅收益,將全數撥捐予我一直支持的國際慈善機構「奧比斯眼科基金」(Orbi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