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張愛玲·Clothes-Crazy
每次讀《更衣記》,看見張愛玲的文字,或準確一點,她針對衣服的文字,便會思念我那早逝的三姐。
早在我們十多歲,唸初中的時候,三姐便率先向我推介張愛玲的作品。開始時,她的小說未能打動我遲慧的心,直至偶然打開三姐所藏現在已又殘又舊的皇冠早年版本《流言》裏的短篇《更衣記》。
十多歲的我對時裝的興趣、對打扮與眾不同的追求,比日後從事時裝工業作設計師的我強烈十倍。猶幸,對《更衣記》的濃厚興趣,讀至精警見解的文字時拍案叫好的情緒仍未退化。今天以中文書寫甚至專職時裝文字的各路作者、記者或編輯 ⋯⋯ 對不起,無人能超越張愛玲上世紀四十年代落筆的水準!
超時代「一個女人到底不是大觀園」
從前,大部分中國人雖然未接觸時裝,但「衣服」倒是每天必穿的,總有一套心得吧?今天接觸及擁有普世性時裝的中國人數量龐大,肯定在不久的將來是世界上購買國際品牌最大的消費團;只是大家抱着今天吃得好、活得好的心態,也要穿得好來顯現面子,猶如張愛玲在《對照記》中自己調笑「後心理自卑」的Clothes-Crazy。今天以文化及生活態度配合大品牌廣告推銷角度下筆的時裝文字,就是有,也未必達致高水準,起碼可讀性超越不了《更衣記》。
「 ⋯⋯ 古中國的時裝設計家似乎不知道,一個女人到底不是大觀園。太多的堆砌使興趣不能集中,我們的時裝的歷史,一言以蔽之,就是這些點綴品的逐漸減去 ⋯⋯ 」
因為這一段文字,少年的我眼放光芒:原來衣服可以這樣去描繪,寫衣服或生活的心得去到最高境界,便是從暴發戶的繁花似錦逐一減褪。最終,得道者走向Simplicity─簡約的光明大道。
影響張愛玲對衣服看法的有幾個主要人物:裹過腳但又放了,日後追求新女性自由而離婚到歐洲遊讀的母親;讓她穿着從顯赫家庭帶來的大批「料子都很好的」故舊衣服(中式的、旗袍的居多)的繼母;她的祖母,名門李鴻章之女,有不少官家遺風及遺物;她上香港大學時的摯友,中印混血兒炎櫻(Fatima),使她在遠離上海祖家打開一扇異域情緒之門,另加香港華洋雜處的面貌與氣氛的衝擊(這也影響了張日後的小說,以不少香港所見所聞作背景)。
七十年前,不是前衛是什麼?
張愛玲本人寫衣手法以現代時尚追求者的角度批判,相信得分並不高,但也不失為一位具有前衛膽識的好手。在《對照記》她一再回顧當年「 ⋯⋯ 在戰後香港買的廣東土布,最刺目的玫瑰紅上印着粉紅花朵,嫩黃綠的葉子。同色花樣印在深紫或碧綠地上 ⋯⋯ 」、「 ⋯⋯帶回上海做衣服,自以為保存劫後的民間藝術,彷彿穿着博物院的名畫到處走,遍體森森然飄飄欲仙,完全不管別人的觀感 ⋯⋯ 」這番「前衛」,加上與炎櫻拍下不少照片遺留後世,相信張曾為「與眾不同」興奮了好長一段青春歲月。
在《對照記》一眾「時裝」照片中,最感興趣的,莫過於一九四三年某園遊會與影星李香蘭(山口淑子)合拍所穿她祖母遺下的衣服,雖說「陳絲如爛草」,但裁縫也「不皺眉」地拿去,照炎櫻的設計將「米色薄綢上灑淡墨點,隱着暗紫鳳凰,很有畫意 ⋯⋯ 」的ReVamp + Vintage + Organic 的獨特衣裝,快七十年前,不是前衛是什麼?
悵望卅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
一九五五年張愛玲離開香港赴美國前,於一九五四年,「宋淇的太太文美陪我到街角的一家照相館拍照。一九八四年我在洛杉磯搬家整理行李,看到這張照片上蘭心照相館的署名與日期,剛巧整三十年前,不禁自題『悵望卅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那張照片,張愛玲穿上傳統窄身織錦造的旗袍形小上衫,風姿綽約,大家得見亦驚為天人,張死後,皇冠出版社曾借出相片讓香港《號外》雜誌作封面,不少張迷搶購珍藏,在下為其中一分子。
張的母親帶着名門之後的小腳,以三寸金蓮換上上世紀二三十年代Chanel剛剛冒起年代的歐洲時裝走進西方地圖,她那中西合璧的漂亮面容與憂鬱的氣質,另加一箱又一箱的時裝當然為張愛玲帶來不少穿衣術的啟發,但在心理上的影響還是不及她父母離婚以後再娶的繼母。在《對照記》中張如是說:「 ⋯⋯ 我穿着我繼母的舊衣服。她過門前聽說我跟她身材相差不遠,帶了兩箱子嫁前衣來給我穿。 ⋯⋯ 她說她的旗袍『料子都很好的』,但是有些領口都磨破了 ⋯⋯ 」,「不過我那都是因為後母贈衣造成一種特殊的心理,以至於後來一度Clothes-Crazy (衣服狂)。」
時裝設計師 鄧達智
序二
香港三聯書店的編輯要我為他們即將出版的一部新書《霓裳.張愛玲》寫一篇序文。
初時,我有點感到為難,自己並非什麼服裝專家,只是尋常的一個酷愛穿漂亮衣裳的女人,怎麼有資格寫?其實,哪個女人不愛美?編輯又說:「最近你已經出了一部專寫穿衣服的書《雲想衣裳》,難道還不可以為我們寫一篇序嗎?」恭敬不如從命,只好答應了。
說實在的,我原來就是個「張迷」,如今有機會一睹張愛玲的「私人衣櫥」,實在有點兒興奮。沒想到這部書的作者,竟然是位男子漢。由他細膩的觀察力和感性的筆觸,把張愛玲本人和她小說人物中的衣裝,鉅細無遺地娓娓道來,讓人看得目瞪口呆,恨不得跟着跳到張愛玲的霓裳世界裏,永遠不要出來。
張愛玲說過:在政治混亂期間,人們沒有能力改良他們的生活情形,他們只能夠創造他們貼身的環境——「貼身」的環境者,那就是衣服。衣服成了她住在裏面的一間屋子,在屋子裏可以為所欲為,不理外面世界閒雜人等的奇異目光。她可以獨立異行,「衣」不驚人誓不休。讀她的小說,揣摩她的為人,應該是個頗傳統保守的女人,為什麼表現在衣着方面,卻是一副如此放浪形骸、遺世而獨立的鐵錚錚奇女子的形象呢?
人謂有諸內形之於外;張愛玲外表冷酷,內裏熱情,尤其對於心愛繫之的人與物,更是依戀萬分。她曾經說過這樣的話:再沒有心肝的女人,對穿過的衣裳,也有一份發自內心的衣戀。
引述本書作者陶方宣的話說:「依」字應該將人字旁去掉,改成衣,依戀在張愛玲眼中就是衣戀。她可以為一件以前新做的蔥綠織錦而可惜— 一次也沒穿上身,就無法穿得下了,因為自己長得太快了。多年之後,想到那件衣服,仍然感到傷心,引為終生憾事。衣服之於張愛玲,是知己良伴,豈可輕易相忘呢?
由張愛玲的穿衣哲學,禁不住想到我自己,何嘗不也是跟衣裳結下一樑子的恩怨情仇呢?我也曾說過以下的一段話:我對於衣服的依戀卻是相對的無情,在我十年悾惚憂鬱的歲月裏,愁悒的情緒令自己無法掌握住生存下去的意志,總害怕有一天拒絕不了死神的召喚,突然撒手而去,留下一衣櫥的「孤兒」,為家人帶來麻煩,所以每次病發,都先行把它們「處決」了。然而,我對衣服無情的說法又不盡然,病好了,又滿懷興致地去採購衣服,沒多久衣櫥又住滿了「新住客」,款式和顏色跟先前丟掉的沒有多大的分別,證明我還是個頗重舊情的人。
畢竟我並非張愛玲,可以像她那般敢作敢為,她懂得自己設計衣服,把復古的清裝穿在身上,仍然可以表現出一派得意洋洋的神態,在大街窄巷中穿梭往來,不懼怕旁人的奇異眼光。相對來說,我是保守的。我只穿適合自己身份、年齡、看來漂亮,穿上身舒適,不一定很華麗,卻要配合自己氣質風度的衣服,因為我最怕受人注目,寧願低調一點,讓別人和自己慢慢體味我的衣服特質就好了。
我是個「張迷」,和她一樣,我也喜歡一切深艷明麗的色彩,如紫紅、青黑、桃紅、嫩綠、寶藍、深紅、赭黃、孔雀藍、青蓮、藍紫等,在我不同的人生階段裏,隨着心境的轉換,把這色彩繽紛的衣裳,交替地愛着、穿着,以此過着平常的日子。
誰說不是霓裳羽衣曲?更是雲想衣裳花想容。讀着這部《霓裳.張愛玲》,就想到她的一襲襲霓裳,她翩翩的青春身影、容貌可堪與花媲美!她創造的衣裳傳奇世界,足可譜成一首霓裳羽衣曲,叫人回味無窮。
李子玉旅次台北
二○○九年五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