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這是我在留學時代打工時遇到的一件事情。
我們一夥中國人包下日本東京都內一個公園每年從5 月到11 月的除草工作。管這個工作的日本老頭兒,和我們相處得很融洽,到了休息的時候,我們就鑽進灌木林,講流行於中國和日本的各種笑話,轉眼間笑得人仰馬翻。
離我們不遠的地方,也有一群日本公司的人坐在那裏休息,他們也是來打草的。也許是由於長幼分明吧,他們在那裏正襟危坐,不像我們這裏,迴蕩着歡聲笑語。
中午,我們來到了附近一家中華料理的小店,繼續我們的談笑。好像為我們的故事和笑聲所吸引,坐在對桌上的一個人走了過來,他是另一個來打草的日本公司裏的一員。
「你們是中國人?」他操着濃重的山東口音問道。
「是啊!您是哪裏人?」
「我是山東人,是戰爭孤兒。」他高高的個子,黑紅的臉膛,眼角刻着幾道深深的皺紋,像是一個典型的山東大漢。他看到我們似乎感到異常親切,就把他的份飯端到了我們的桌上,和我們攀談了起來。
「您在山東還有什麼親人嗎?」我問。
「我是老大,家裏還有兩個弟弟,兩個妹妹。父親死了,母親還活着,已經八十多歲了。」說到這裏,他望着窗外,眼睛裏充滿深情,像是要掩飾什麼,忙着喝了一口水。他沉默了片刻,突然表情變得非常嚴肅,認真地問我們:
「你們說世界上哪個國家最好?」
「哪個國家都有好的一面,也有壞的一面。」我說。
「要我說中國最好。」他說。
我們對他的話有些吃驚。
「那為什麼你還回到日本?」小胡說。
「我是沒辦法了,入了日本國籍了。」
他又簡單地介紹了自己的身世,說他只記得他的日本生母把他放到了一片草地上,後來是他現在的中國母親把他抱走了。
「你回日本,認你日本的母親,也受到了血液檢查吧?」老王突然沒頭沒腦地問。
「可不是,本來我有證據,我的日本母親扔我時在我身上縫了一塊白布,上面寫着我的名字。我拿着這個證據回日本,可他們還不承認我,又驗我的血,驗我母親的血。你說為什麼人回到自己的國家還要驗血?好像我是個騙子。」
他歎着氣說,目光變得非常迷茫。
「你在日本混得不錯吧?」老林問。
「我日語不好,他們不把我當日本人。開始我說我是日本人,和我一起幹活的日本人都不信。我把護照給他們看,他們把護照翻過來看,倒過來看,然後就嘻嘻地笑,後來我就乾脆說我是中國人。」
「你在中國時你的養父母對你好嗎?」我問。
他很不以為然地擺擺手:「什麼養父母,父母就是父母。父母對孩子不會有兩樣。」
「你的養父母過去做什麼工作?」
他再次激烈地擺了擺手:「什麼養父母,父母就是父母。不要叫『養父母』。我父親過去是焊工,母親沒有工作。」
「你的養父母……」我意識到自己又說漏了嘴,下半句話沒敢再說下去。
他突然憤怒了:「不要你說養父母,為什麼你還要說!?」
他站了起來,雙手握拳,像是在保衞着什麼。
我不知所措了。我想分辯說:本來就是養父母,但我無論如何也沒敢說出口。
我們對視了好久。他慢慢地鬆開了拳頭,坐了下去。在他坐下去的剎那間,我突然看到他的目光變得無比焦渴,緊張地向四方張望,像一個飢渴的嬰兒在尋找着依託,茫然而充滿了期待…… 我久久地望着他,望着他和我們一樣污跡斑斑的米黃色工作服,望着他結實的額頭下紛紜的魚尾紋,望着他微微顫動的嘴唇……
漸漸地,我似乎理解了他。我仿佛看到了,在50 多年前,一個被拋棄的孩子,坐在茫茫的草地上,在極度的飢渴中,就是用這樣的目光,哭喊着向四方,向遙遠的天空張望。這時,一個母親走來了,也許是一個衣衫襤縷的母親,她緊緊地擁抱了他……
這是他生命中第一次接受的沒有任何條件的接納,不需要證明,更不需要驗血,也許母親還知道他是自己敵人的孩子,殺戮過自己同胞的敵人的孩子……
然而她走來了,在藍天與大地之間,一個母親和一個兒子,超越了親與仇、敵與友、國與家,他們以一個比這一切更博大、更深遠的生命的吸引,緊緊地擁抱在一起,血和淚,永遠地流在了一起……
也許,這是他與世界唯一可靠的聯繫,是他唯一的不可間離、不可分割情感的依託,是他在陌生的國度,抵抗孤獨的唯一溫馨的回憶……
我知道我錯了,儘管我只是說出一個事實。
這件事情常使我夢魂牽繞。遺留在中國的日本戰爭孤兒,日語叫「殘留孤兒」,他們在日本是一個特殊的群體,他們回國後沒有找到親人的都用自己起的日本名字,少數找到親人的用自己原來的名字。剛來日本時他們大多說不太好日語,生活習慣也是中國式的,看中國電影、中國電視、吃中國飯菜,不改濃重的東北鄉音,喜歡唱中國老歌、中國京劇、中國二人轉,祖國日本,對他們來說顯得有些陌生,他們思念撫育他們成長的白山黑水,更思念養育他們的中國養父母。
1931 年「九一八」事變後,日本侵佔了中國東北地區,東北淪為日本的殖民地。1932 年3 月,在日本軍隊的一手策劃下,末代皇帝溥儀,在長春成立了傀儡政權—「滿洲國」。
上世紀30 年代,日本發生「昭和恐慌」,造成當時日本農村陷入疲弊困頓的情況,出現大量農業過剩人口,農民運動不斷激化。日本政府為了解決農村經濟所面臨的危機,同時維持日本在「滿洲國」的利益及在發生戰事時保證預備兵力的供應,從1931 年「九一八」事變後開始向中國東北大量移民,使他們居住在與蘇聯相鄰的北部與東北部。1936 年,日本廣田弘毅內閣制定出《滿洲開拓移民推進計劃》,計劃在1936 年至1956 年將500 萬名日本人移居至東北,與此同時,也推出了要建造100 萬戶移民住所的計劃。為了保證這些日本移民的土地,除了開荒以外,他們以極低廉的價格,強徵中國農民的土地,1935 年5 月,日本拓務省制定《關於滿洲農業移民根本方案》,決定自1936 年起,在15 年內向東北移民10 萬戶。10 月,日本在國內成立「滿洲移民協會」。12 月,在偽滿成立「滿洲拓殖株式會社」。1937 年8 月,將「滿洲拓殖株式會社」改組擴大為「滿洲拓殖公社」,作為日本在東北的移民活動的管理機關,同時又成立以關東軍高級軍官及偽滿大臣組成的「拓殖委員會」,作為在偽滿領導移民活動的最高機關。到1939 年末,日本移民用地已達10 679 000 公頃,其中有2 038 000 公頃是原來中國農民的已耕地,佔全體移民用地的19%,為日本國內耕地總面積的1/3。到1941 年底為止,日本通過偽滿政府和「滿拓」掠奪的土地高達約2000 萬公頃,約是日本國內耕地面積的3.7 倍,此外日本還派遣大批日本軍政人員、工商界人士進入東北。截至1945年底止,日本在東北移民人數達166 萬人,其中農業移民達32 萬人(亦有27 萬人的說法),而唯一可以保護這些「開拓民」的關東軍,隨着戰局的惡化,大部分轉移到其他地方,喪失了迎擊蘇聯的戰力。
1945 年春,蘇聯軍隊決定進攻「滿洲國」之後,日本政府還裝聾作啞,不向開拓民傳達任何有關蘇聯軍隊和關東軍的動向,使開拓民無法採取任何避難措施。更有甚者,關東軍為了補充人員,實行了所謂「絕根動員」,把開拓民中的青壯年全部徵兵,只留下婦孺老幼,使他們從1945 年8 月9 日開始,在蘇聯軍隊的突然襲擊中,在飢寒交迫中生離死別,那些帶着嬰幼兒和兒童的人們,為了使這些孩子存活下去,唯一的辦法就是送給中國人養育,以後這些日本孩子就一直留在中國。
1945 年日本戰敗後,大批日本兒童成為孤兒,日本方面估計有2500 — 2900人。善良的中國人把他們接到家中,承擔起養育的重擔。根據日本厚生勞動省2015 年的統計資料,孤兒總數為2818 人,其中有1284 人的身份被判明,赴日定居的孤兒為2555 人,加上配偶和子女人數達9374 人。1995 年日本政府制定並實施了《中國殘留邦人援助法》,遺華日僑的回國事業成為日本國家的責任。
如今,日本遺孤已白髮蒼蒼,他們大多數在中國度過大半生,與中國的養父母及兄弟姐妹結下了不是親人,勝似親人的深厚情誼。
1999 年8 月20 日,180 多名中日各界人士聚集在中國瀋陽的「九一八歷史博物館」,舉行了遺留中國日本戰爭孤兒「感謝中國養父母紀念碑」揭幕儀式。
「感謝中國養父母紀念碑」是一座古銅色的雕塑,塑造着兩個衣着簡樸的中國中年夫婦。也許,他們的親人在那場剛剛結束的戰爭中被日本侵略者殺害。也許,他們的村莊,在「三光政策」下殘忍的火光中被燒成一片焦土。他們或曾背井離鄉,流離失所,《松花江上》那淒楚的旋律還在他們的心中迴蕩。但是,他們充滿慈愛地走向了一個又一個啼飢號寒,生死無告的日本孤兒,義無反顧地擁抱了他們、親吻了他們,給他們父親的呵護、母親的慈愛和一個溫暖的家。不論他們的父母做了什麼,無論他們來自何方,這個家無條件地接納了他們,給了他們一個生死與共的許諾。你看,他們領着一個身背小書包的日本孤兒,充滿了給予他慈愛與安全、幸福與快樂的自信,雕塑上的日本孤兒仰頭望着中國母親,表情多麼安然……
在揭幕儀式上,孤兒代表木村成彥代表孤兒們致辭,當他說到「親愛的爸爸媽媽,我們來看你們來了」時已然泣不成聲。
這本書,就是一部追蹤他們的經歷與情感的採訪錄,是對日本戰爭孤兒和他們的中國養父母在宏大的歷史中獨特的生活縮影及這些孤兒們生活經歷的粗淺研究。
2009 年11 月11 日下午15 時40 分,一輛載着日本侵華戰爭遺孤感恩訪華團的巴士抵達中南海,當時的北京已是寒風刺骨,當時的國務院總理溫家寶來到紫光閣外的平台上,親自出迎越海而來的代表團……
這個代表團是由45 名來自日本各地的戰爭遺孤及10 餘位長年來一直支持這些孤兒的日本議員、律師等組成,此次來華是為了看望仍然健在的中國養父母,並為已經逝世的中國養父母掃墓。
溫總理說:「你們回家了!你們回來看望父母,看望家人,看望中國人民,我也是你們的家人。我代表中國政府和人民,對你們表示歡迎!」
在會見將要結束時,當時69 歲的松田桂子為溫家寶總理獻上一曲改編的歌曲《說句心裏話》,歌中深情地歌唱了具有兩個祖國,兩個家的戰爭孤兒們,對中國和含辛茹苦把他們養大的中國養父母的深情。
沿着這深情的歌聲,我們追尋着他們的腳印,走進北風刺骨的東北的原野,我們看見一個中國母親,背着一個啼飢號寒的敵人的孩子,走在冰封雪埋鄉間小路,走向一間炊煙嫋嫋的茅屋,無數令人淚水縱橫的動人的故事,就從那裏開始,並延伸到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