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案 霧鎖松林(下)
「媽媽,我明天能不能借一下妳的電動車?」
睡覺前,金翠敏都習慣去看看兒子有沒有發病,但今天金臨淵十一點多還沒睡,他問金翠敏,「我要買一本參考書,寒假作業要用,要到鎮上的書城才賣得到。」
金翠敏詫異,「明天都大年三十了,書店還開門?」
「媽,人家那是書城,很大間呢,可不是一家小店鋪,跟商場一樣,年節假日也有人值班的。」金臨淵拉住母親的手臂撒嬌道,「我初九就回校補課了,再不買就來不及做作業了。」
金翠敏笑著摸摸兒子的頭,「好好好,那你小心點騎,到鎮上開車都得半個小時呢。」
「媽,我怕我明天起來不知道又跑到哪裡去,會不會忘了這件事,妳先把鑰匙給我吧,」金臨淵道,「我應該還沒試過夢遊中騎車跑掉吧?」
「呸,醜話不靈好話靈,孩子家家說話不算數!」金翠敏連忙對兒子做了個「掌嘴」的姿勢,「別胡說!給別人聽到了又要欺負你!」
金臨淵扁起嘴來,一臉委屈,「就連妳也不相信我了……」
「……怎麼說起相信不相信了呢,媽媽是怕你弄丟了鑰匙。」金翠敏為了安撫兒子,特意把電動車的鑰匙拿到了他房門外的花盆架上,「吶,鑰匙就放在這裡,你現在好好睡覺,明天睡醒了,就拿上鑰匙去買書。零用錢夠嗎,要不要再給你兩千塊?」
「夠了夠了,我去買書而已,用不了這麼多。」金臨淵笑笑,鑽進被子躺好,「媽媽晚安。」
「乖,晚安。」金翠敏跟天底下正常的母親一樣,非常疼愛這個乖巧文靜的兒子,每天睡前幫他鎖上房門是她最難受的時刻,但她都盡力向他露出笑容。她真的不希望以這種囚禁似的方式關著他,但是她更加擔心他的安危,只能出此下策。
大約十五分鐘後,金臨淵便爬了起來,儘管徐遙說讓他回去小睡一會養足精神,但他知道自己一旦睡著了可能就會壞事,便泡了一杯濃濃的咖啡,打算一直熬著。
熬到五點而已,金臨淵看看手表,他曾經試過以不睡覺的方式抵抗夢遊症,最高紀錄是三十二個小時沒睡覺──但他覺得現在這個不睡覺的意義,可比他單純地鬧脾氣要重大得多了。
孟棋山在康家旅館看著徐遙,直到收到鐘英回復的資訊「完成」以後,才藉口要忙工作離開。他剛下樓梯便打電話給康大宏,「這邊可以了,帶那姓李的回來吧。」
「嗯。」對面傳來一聲應答,孟棋山便掛了電話離開旅館。大概十五分鐘後,康大宏的車子也回來了,卻停在了靠屋後的位置,康妙珠聽見汽車的聲音,便出門迎接,卻只看見大開的前門,沒看見人。
康妙珠很是奇怪,便聽見旁邊有人喊「康大姐」,她轉身看,卻是李秩站在康大宏的房門前,「啊,副隊長,你怎麼一個人,我家大宏呢?」
「哦,大宏說有點睏,就先睡了,」李秩揚了揚手上一個塑膠袋,「買到藥了,麻煩妳幫我倒些熱水,我拿去給徐遙吃。」
「好,沒問題,我這就去。」康妙珠留心地往裡瞄了一眼,真的看見自己弟弟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才到廚房倒水。她提著一壺熱水回來,李秩把車鑰匙交回給她,便回樓上了。
李秩剛進門,徐遙便問道,「一切順利?」
「嗯,暫時還順利。」李秩從口袋裡拿出另一把車鑰匙──他交給康妙珠的鑰匙是李秩自己的車的,此時正停泊在派出所停車場,無法取用,「不知道何隊長有沒有找到人。」
「孟棋山既然走了,肯定是已經完成了轉移,要壓制一個大活人不容易,況且應該還有一些證物,三四個人是少不了的。何隊長是反恐部隊出身,這種動靜足夠他察覺了……」
徐遙話音未落,他和李秩的手機同時收到了一條定位資訊,兩人總算鬆了一口氣。李秩心想應該打鐵趁熱,但話未出口便被徐遙打斷了,「不能現在去救人。」
李秩不解,「為什麼,現在他們還沒完全安定下來,我們可以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我們這次不是要打掉他們,我們是要救出那個線人,然後馬上逃跑。」徐遙彈了他的額頭一下,「雙拳難敵四手,不要硬碰硬。你也說了,他們還沒安頓好,一定會繼續監視,我們只能等,等他們覺得安全了我們才好下手。而淩晨五點是人最疲乏最容易出差錯的時間,我們現在養精蓄銳,到時才能更好地配合何隊長。」
李秩輕嘆口氣,「好,都聽你的……但是那孩子,不怕他夢遊發作嗎?」
徐遙聳聳肩,「我本來就沒想讓他捲進來。」
「啊?那你怎麼叫他……」
「我得讓他覺得自己是這個計畫的一部分,他才會安心回家待著不是嗎?」徐遙笑了,又彈了李秩的額頭一下,「別忘了我是心理學老師。」
李秩捂著額,一時有些怔愣地看著徐遙。徐遙已經摘了眼鏡脫掉毛衣鑽進被窩了,李秩沒膽量去鑽同個被窩,他就那麼坐著,默默地看了他一會。
他覺得徐遙那三百層的堅冰鎧甲已經融掉了一半,他還偶爾從鎧甲後伸出根手指戳戳他、逗他玩。即使踩上了那些融化的雪水,徐遙也不再後退了。
總有一天那些冰層會全部融化掉的,李秩想,到時他會付出所有,去給他全世界的美好和溫暖,就像他曾經帶給他的一樣。
距離鼓陽坳不到五百米的地方,亮起了一點橙紅色的光,在夜色中特別醒目。地上已經有三四個煙頭了,但穿著厚實防風外套衣的鍾秀仍然哈欠連連。
誰叫自己就是個攀關係才進了派出所的不爭氣弟弟呢,沒有哥哥鐘英關照著,說不定他還在哪個血汗工廠裡被剝削呢。現在不過是熬個夜班顧個人,比起工廠趕工期時的工作強度,可以說是相當輕鬆了。
鐘秀回頭看了看被兩層落葉遮蓋的地窖蓋子,裡面暖和是暖和,但那股酸臭跟壓抑讓他每隔一會就得上來透透氣。也不知道郭老七怎麼能那麼嘴硬,打也打了餓也餓了,就是不肯說出那把槍的下落,這兩個星期他們兄弟就沒睡過安穩覺。
鐘秀呼呼地抽著煙,煙燒到了盡頭,他看看手機時間,五點十分了,再過五十分鐘就有人來接班了。他吐出最後一口白煙,踩滅煙頭。
在煙頭熄滅的那一個眨眼的時間,鐘秀便感到背後有動靜,但他不及回身,就被那人疾如閃電的動作摜倒,額頭狠狠地撞上地面,立刻失去了意識。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猛抽一口氣醒了,天色仍是一片濃黑。他跳起來,卻見地窖口已經露了出來,鎖頭打開了,他匆匆鑽下去,哪裡還有郭老七的蹤影!
鐘秀知道出大事了,急忙打電話給鐘英,「哥!不好了!有人救走了郭老七!!!」
「什麼?!」鐘英大驚,「什麼人做的?!往哪裡跑的?!」
「我,我被人打暈了,沒看見……」
「你這蠢貨就沒有一分鐘是有用的!」鐘英破口大罵,「人走了多久?!」
「沒多久沒多久!十分鐘!」鐘秀記得他掐滅煙頭的時候是五點十分,現在也不過五點二十分而已,「光是離開小鳳山就要十分鐘!他們跑不遠的!」
「你馬上叫人一起搜山!絕對不能讓郭老七跑了!」鐘英掛了鐘秀的電話便馬上打給孟棋山,孟棋山倒不太慌張,「他們就算離開而來小鳳山,這裡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沒有車子根本出不去。我現在就叫人設置路障,就說郭老七是通緝犯,守住所有的公路出入口,然後我們逐家逐戶搜。我就不信他們還能翻過小鳳山!」
「我們設路障沒問題,但如果救人的是李秩,我們沒理由攔他……」
「……你先搜著,我看看大宏他們那邊怎麼了。」孟棋山馬上播了大宏的電話,卻一直響到轉入語音信箱也沒人接。他又打了旅館的座機,總算有人接了,那是康妙珠的聲音,「康大姐!住你們那裡的人有離開過嗎?」
「沒有沒有,孟隊長吩咐的事情,我怎麼敢怠慢。一整晚都有人值班看著呢,都在!」康妙珠也是剛剛起床接另一個人的班,聲音有些迷糊。
「他們一直都在?妳怎麼確定的?」
「那個山寨偷聽器雖然品質很差,但是大聲點的對話還是能聽見的……」
「這大清早的他們就醒了,還在講話?」孟棋山心中警鈴大作,難道是為了誤導他們故意放的錄音?「妳找個藉口去他們房間看……」
「哎,這可不好去看啊!」康妙珠的聲音裡卻透著點奇怪的支支吾吾,「他們,那個,在做那回事……」
「啊?」孟棋山沒明白,「什麼意思?」
「就是他們兩個是彎的!現在正趁著早上精力旺盛在爽呢!」康妙珠乾脆敞開了說,「偷聽器裡聽到的,那喊聲哦,真是羞死人,這叫我怎麼去看!」
「呃……」孟棋山一愣,但稍一回想昨天李秩阻止他握徐遙的手,還有刻意把他護在身後的舉動,倒是覺得合理了起來,「好吧,那妳繼續盯著,別讓他們離開旅館……大宏怎麼不接電話了?」
「那小子昨天說累,把李秩送回來就去睡了,大概還沒醒吧。」康妙珠道,「孟隊長你放心,車鑰匙在我這裡呢,他們就算跑了,靠兩條腿,難道還能走到鎮上去?」
「大姐做事就是細心,我那裡沒一個比得上妳。」孟棋山誇獎一句,懸著的心放下了一點。既然李秩他們還在,那救走郭老七的人肯定是個躲在暗處的人,不然這悅麗農家觀光區裡,村民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有陌生人的話他肯定會知道。既然那人不曾露面,自然不會躲進民居,用路障截斷他們離開的路,再仔細搜山,一定能把人找到!
孟棋山冷哼一聲「我看你跑哪裡去」,才從床上起來,親自去指揮逮人了。
「何隊長,你的線人還有氣嗎?」
李秩和何樂為架著昏迷的郭老七拖著腳步走,這個皮膚泥黃、面容乾瘦的中年男人彷彿已經斷了氣,李秩不禁擔憂起來,「他被關幾天了?」
「兩三天吧,看樣子受苦了。」何樂為餵了點水給郭老七,他的眼皮動了動,卻始終沒睜開眼,「你別看他這副模樣,他可是熬得過4T測試的老特務。」
「4T測試?」
「問你家徐老師去。」何樂為還有心思開玩笑,就表示他很相信現在的郭老七是安全的。
李秩加快步伐,把人帶到了小鳳山的山腳下,那裡停著一輛箱型車,正是昨天康大宏載李秩去買藥的那輛車,「幫他繫好安全帶,何隊長,你往悅城市區走反而遠,不知道他們的勢力範圍有多遠,要是在收費站把你攔下了就不妙了。我聯繫了隔壁鳳城警察局的隊長聶冰,他們已經在交界處的收費站等著你了,你往鳳城走,不到三公里就是了,他們應該追不上的。」
何樂為聽出了不對勁,「你不一起走?!」
「我得回去找徐遙啊!」李秩道,「他在旅館拖住他們,但肯定拖不到七點的,到時他們一進門發現我不在,肯定不會放過他的。」
「可你現在回去,不是羊入虎口嗎?!」
「那就要看你了,何隊長,」李秩笑笑,「我們會盡量拖延,等著你搬天兵神將來救援了。」
「……日落之前我一定回來!」何樂為知道此時爭執毫無意義,他鄭重地向李秩敬了個禮,便一秒都不敢耽擱,飛快地往鳳城方向駛去。
李秩看了看手表。希望一切如安排所料吧!
「這大除夕的,天還沒亮呢,就要設路障!真倒楣!」
「就是嘛,那郭老七看起來瑟瑟縮縮的,居然是個通緝犯?」
「別聊天了,趕緊幫忙吧!」
包括遊筱在內,悅麗區能動用的警力都被孟棋山召集過來一起設路障。他們把所有進出悅麗區的大小通道都封閉了起來,但除了一些回來探親的離鄉工作者,根本沒有車輛駛出去。一直守到了七點半,孟棋山不耐煩了,他打電話給帶人去搜山的鐘英,「你們那邊有發現什麼嗎?」
「沒有,小鳳山南麓全都搜過了,一個人也沒有,但是我們發現一間塌了半邊的老倉庫,裡面有人待過的痕跡,看起來沒走多久,」鐘英摸了摸那被抹去灰塵的生銹鐵門,揮手讓人散開搜索,「我們應該很快就能找到他們了。」
「這都過一個小時了,要搜到的話早就搜到了。」孟棋山他們長期盤踞小鳳山做非法軍火,對那裡的地形極其熟悉,有多少座地窖,多少間貯藏室,多少棟改建民房他心中有數,「不對勁,叫你弟聽電話,我要親自問問。」
「好。」鐘秀已經趕過來和他們會合了,鐘英把他扯過來聽電話。
讓人跑了的鐘秀很是心虛懼怕,結結巴巴地接過了電話,「孟、孟隊長……」
「你再說一次是怎麼把人弄丟的?」
「我昨晚值班,到快交班的時候出去抽了個根煙,然後有人偷襲我,把我打暈了,然後把地窖打開,把人救走了。但是我十分鐘以後就醒了,馬上就向你們彙報了。」
孟棋山疑道,「你怎麼那麼確定是十分鐘?」
「我抽完煙以後看了看時間,想看看還有多久才有人來接班,那時候是五點十分,接著我就被打暈了,醒來的時候再看手機是五點二十分,所以我很肯定!」
「……你手機顯示現在是幾點?」
「啊?」鐘秀第一時間看了看手上拿著的手機,「六點半啊。」
「我是說你自己的手機,不是鐘英的!」
「哦哦哦!」鐘秀趕緊掏出自己的手機,他按亮了螢幕,驚叫了一聲,「哎?!怎麼是六點?!」
「我們上當了!」孟棋山一腳踢倒了身旁的一個垃圾桶,朝話筒吼道,「開擴音!讓大家都過來!」
「是!」
鐘秀不敢怠慢,馬上叫人圍過來,孟棋山壓抑著對鐘秀這個拖後腿破口大罵的衝動,沉著氣說道:「我們上當了,他們把鐘秀打暈以後,還把他的手機調慢了三十分鐘,所以鐘秀打電話給我們的時候其實是五點四十分,他們已經走了半個小時了,很可能已經離開了悅麗區。」
對面的人頓時炸了,「那可怎麼辦?!我們現在逃嗎?!」
「從這裡回到永安區開車也要兩個多小時,他們應該還沒到,還有機會!」孟棋山咬牙,「還有一個人質在這裡。」
「哎,這大宏怎麼睡了那麼久?」
再遲緩的冬日也破出了一點天光,山裡霧氣濃重,牛奶白的天色籠罩著一片山林,非常幽靜。但農家人普遍起得早,康妙珠看了看時間,已經快七點半了,怎麼康大宏還沒起床?
康妙珠正想去看看,卻聽見樓梯上傳來一陣腳步聲,是徐遙慢悠悠地走下樓來了。
「早上好,徐老師,」聽到了早上那些聲響,康妙珠就不得不留意了一下他的步法。嘖嘖,都扶著腰了,比那些來這偏遠地方偷情的人還激烈啊,「你起這麼早,不多休息一會?」
「嗯,山區空氣好,適合早上走走,」徐遙道,「謝謝妳啊康大姐,昨天麻煩你們照顧我了。」
「哪裡的話,你現在身體沒有什麼不舒服了吧?」
「挺好的。對了,大姐,我可不可以出去散散步?」徐遙笑盈盈地讚道,「我在城市裡可沒見過這麼好的風景,我來的時候看到一片很美的梅花林,我想在那裡看日出應該很棒吧?」
「你想去梅花林?」康妙珠一愣,「那地方有點遠,你走到那裡早就過了日頭了。不然我把大宏叫起來,讓他送你去?」
「昨天已經麻煩他了,今天就讓他多休息一下吧。」徐遙一邊說已經一邊往門外走了,他刻意往前院走,引開康妙珠對已經不在後院的車子的注意,「我就當晨運,沒事沒事,你去忙吧,我走一會!」
「徐老師!徐老師!」康妙珠一身居家服,出了門那清晨的山風一吹,凍得她渾身顫抖,但她還是努力地追在徐遙身後,「不然你等我一下,我陪你去吧!」
「天氣這麼冷,妳趕快回去吧,不用管我了!」徐遙加快了腳步,幾乎是小跑著離開,但他剛剛出圍牆,就被兩輛高大的休旅車擋住了去路。他的臉色一沉,暗暗叫苦。
「徐老師,怎麼出門也不帶上李警官啊?」孟棋山從車上跳下來,接著鐘英、鐘秀,還有兩個手下也冒了出來,把徐遙的各個方向都堵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