戶籍有影 審判轉向
香蘭的焦慮持續著,第二天依舊沒有柳芭的消息。香蘭悶在心裡,沒再提這件事。又次日,川喜多到她的小房間小坐,提到戶籍謄本的事。她聽見有人敲大門,和川喜多從房間出來,野口剛好開門,竹若松和屋內人打了個照面。竹若松捧著一個小小的長方形木盒:
「這是有人拿來要送給李小姐的。」
香蘭接下木盒:
「郵差送來的?」
「一個自稱是傭人的男子送來的。」
香蘭感覺奇怪,她一心期待戶籍證明,感覺這個來路不明的木盒有些亂入。
「打開來看。」川喜多看了還沒走的竹若松一眼,「竹同學基於職責,必須看看裡面是什麼東西。」
「沒事沒事。」竹若松有些尷尬,「知道一下,上頭問了也比較好回答。」
香蘭試著打開木盒,還是野口手快,把木盒打開,取出一個用報紙和牛皮紙混著包起來,外面繫著細繩的包裹。香蘭解開細繩,野口和小出合力扯開包裝紙,露出一個漂亮的人偶。香蘭:
「這是我最喜歡的人偶,應該是家母特地從北平託人帶過來的。」
「那太好了。」
竹若松說著轉身走出大門。小出把門關上後,香蘭看著舍友一臉悠然:
「這個人偶叫藤娘,記得是小時候我住撫順時媽媽回日本特地買來送我,一路跟著我到奉天,再到北京,一直放在我的衣櫥上面,是我最喜歡的娃娃。」
「這不用說,一定是柳芭帶來的,而且只是一個掩護。」
川喜多說著查看箱子,大家共同翻查藤娘的衣服、袖子和斗笠,都看不到文書或信件。「難不成媽媽拿這個來安慰我?」香蘭想著一再端詳人偶,不意發現藤娘身上和服的腰帶有點不自在的膨脹,解開一看,裡頭果然有一條紙片,但腰帶兩端被縫住了,為了不傷害紙條,小出拿來小剪刀把線剪斷。腰帶取出後,香蘭小心翼翼地把紙條抽出來,攤平一看,果然是山口文雄一家的戶籍謄本。
「戶籍謄本原來長這樣。我好像是第一次看到。」香蘭兩眼移向最後一欄,「山口弘成是最小的弟弟,很小就走了。我一直都把他忘了。」
川喜多從香蘭手中接過來看了一下:
「昭和三年,那時妳才八歲……最後的註記欄還寫著:以上所記屬實無誤。還有杵島郡北方村村長的捺印和簽名。」
戶籍謄本太薄了,川喜多看著時,小出和野口在旁瞄了幾眼,深怕弄壞了,並沒有拿過來看,只是東問西問一番。
「如果是柳芭帶過來,但又故做神秘不現身,委託人偽稱傭人送過來,好像是電影情節。」
小出說著,大家都往這個方向想,心中的謎團難解。野口:
「戶籍謄本的夾帶方式也一樣,很詭異,柳芭人不在,到底是小蘭的父母把謄本縫進衣帶,還是柳芭動的手腳,費猜疑。」
「我猜應該是我媽媽這樣做,或許也沒告訴柳芭。」香蘭。
「本來是很簡單的一件事,只要把戶籍謄本放進防水信封,小心攜帶即可,結果搞得這麼複雜,好像在運送什麼機密文件,一件這麼大的東西轉來轉去,沒有出一點差池,算是萬幸。」川喜多冷卻心裡的些微激動,開始推敲,「既然帶來了戶籍謄本,一定是柳芭去了一趟北平。謄本縫在娃娃的衣服上,一定是媽媽的謹慎和用心。柳芭好不容易把娃娃帶來上海,人一定也到了興業坊,但某種原因或顧慮未能進來,才託領事館的雇員帶進來。」
「柳芭自己說過,總領事館的人老是被人視為準間諜,她大概為了保護我,做事才有點拐彎摸角吧。」
香蘭說著,心思還在推理狀態的川喜多也認為很有可能:
「或許她上次來我們這兒後,被上級警告。不管怎樣,關鍵證物到了,我要趕快行動,現在就趕到留日的黃進榮那兒,一起到憲令部。中飯在外面吃。」
川喜多開始詢問有關這個謄本申請的時間、背景,但香蘭答得很模糊,不管怎樣,有了一張紙,川喜多好像穿上了鎧甲,勇往直前,野口和小出高興,香蘭更是表現出遲來的樂觀。
川喜多騎車到了黃宅,黃建榮正在做室內運動,川喜多和黃父黃母打過招呼後,隨即被引入二樓黃建榮的房間。
「李香蘭的救命符來了。」
「哦。」
川喜多打開隨身攜帶的雜誌,取出夾在裡頭的山口文雄一家的戶籍謄本,黃建榮看著那張泛黃、薄得有些透明的紙,想拿過來看,躊躇了一下,從櫃子裡取出Nikon相機:
「裡面還有幾張底片,拍一下存底。」
戶籍謄本無法固定在牆上,只好放在茶几上,黃金榮站在矮凳上拍攝,謄本全部和局部都拍了幾張,但也花了不少時間。川喜多:
「先不用洗,有需要時再來。」
「我們現在要到憲令部?」
「我跟那邊的副司令管上校見過幾次面。」
「找他也可以。那就一起去了。」
川喜多小心翼翼地把戶籍謄本夾在雜誌裡,把雜誌放進公事包後,將加裝帶子的公事包背在身上。
兩人騎著單車一路南下,春節過了十來天,元宵將至,大樓或小戶人家春節前掛的燈籠還高掛門牆,天氣冷,路上行人不多,偶爾可見幾位兒童在路邊玩爆竹。兩人從南京路轉河南路時,已近中午,只好就近找個餐館用餐,在公園休息了片刻才前往憲令部,依規把證件押在警衛室後被帶到會客室。
同樣領到外賓證,黃進榮像是識途老馬,直接在大樓走動,不認識他的軍官還以為他是文職人員。川喜多等了十來分鐘,屏風隔著的另一邊的賓客剛剛離去,管副司令和黃進榮進來了,彼此於是相互寒暄握手致意。
「你還在為李香蘭的事奔波,感受到你對屬下的那種暖意,就非常舒服。」
管恩慶上校說著心底升起香蘭無辜的形影,但一個聲音隨即在耳畔響起:別感情用事,糊塗了,冷靜一點,根據實情辦事。管上校繼續說:
「好在現在輿論對李小姐的批判沒這麼強烈了,社會的氛圍開始對她有利。」
「關於李香蘭的國籍問題,我現在拿到了她的戶籍謄本。」
川喜多說著打開雜誌,把謄本呈給管恩慶。管恩慶看著時,川喜多繼續說:
「記得李香蘭以前接受審訊時有上交一份她們家全家福的照片。」
「全家福!嗯,資料都在金少校那兒。」
管上校說著撥了一通電話,隨後神秘地笑開,看了黃進榮一眼:
「你們兩個怎麼認識的?」
「匯豐銀行副董陳家強介紹的。」
川喜多說著,彼此聊了一下。金少校進來了,向川喜多和黃進榮打過招呼後坐了下來,然後把紙袋裡的相片取了出來。管恩慶看了一下山口文雄一家的全家福和香蘭、父親的合照,再給黃進榮過目。管恩慶取回照片,開始將照片中人比對謄本的名字,同時瞬向川喜多:
「謄本裡頭的戶長山口文雄、母親山口愛就是照片後面的兩位大人?」
「對。」
「李香蘭,山口淑子,聽你們說是長女,就是前面一排小孩最左邊的這一位?」
「正是。」
「現在問題是:沒有相片或指紋可資比對,隨便取來一紙謄本,說那個什麼子的女子就是李香蘭,審訊官或法官還是很難採信。」
「這是從日本發出的正式文件,以前李香蘭由滿洲政府發出的身分證,附有照片,但你們說是偽滿的證件,不能採信,現在好不容易取得了日本的正式文件,你又在挑毛病。事情真的很難辦。」
川喜多說著,黃金榮拿著一大一小的全家福和父女照,看了好一會。
「真是女大十八變,小朋友的山口淑子和少女時代的,不過過了六七年,就完全像不同一個人,做父親的山口文雄也一樣,面貌丕變。」黃金榮放下照片,「戶籍謄本如須附上照片,也必須時常更新,會造成戶政人員工作負擔和作業的紊亂,身分證附照即可。現在滿洲國已經滅亡,政治的敏感已經消失,山口淑子用舊的身分證表明身分即可,戶籍謄本可用作佐證。」
「就算我們認可了她的偽滿身分證。這張戶籍謄本的佐證價值在那裡?」
被管上校這一問,黃進榮興起了吊人胃口的想法:
「如果我手邊有一百個家庭的全家福照,戶籍謄本就這一份,能夠吻合這張謄本的照片會很多,還是很少?」
「應該很少,甚至可能沒有。」
黃金榮收納管上校的解答,瞬了川喜多一眼。川喜多:
「這就好像對彩票一樣。第一,謄本註記一位老人石橋近次郎,全家福裡頭也有一位老人,『文圖』對照無誤,一千張全家福,看看裡頭有沒有一位老先生,很可能一下就700張出局了。男女主人就不說了,謄本裡頭的小朋友有六位,符合的照片可能只剩50張,而小朋友是四女二男,符合的可能只有20張。這六位小朋友的長幼排序是:女男女女女男,符合的可能就只剩三張,最後逐一細心比對,照片中人完全符合謄本人名的,就只剩一張,也就是中大獎的。」
管恩慶笑得身體後仰,不住地點頭:
「確有佐證的功能。聽你說來,好像是偵探辦案。」
川喜多接著把謄本中的人名和照片中人逐一比對說明。管副司令不住地頷首:
「那父親抱著的是么兒弘成?」
「正是,但不瞞您說,沒活多久,早夭。」
「但謄本沒有註記。」
「必須回到日本佐賀縣杵島郡才能註銷。」川喜多笑了一下,把謄本照原樣折好,夾進雜誌內,「這也說明了,當初家長山口文雄一定拍完這張全家福後,1928年,也就是昭和三年,帶著照片和每個小孩的出生證明回到故鄉佐賀辦理戶口,並申請戶籍謄本。」
「你如何知道她父親山口文雄回日本辦理戶口?」
「戶口的申報都是家長誠實提出。也必須家長親自到戶政單位。」川喜多點了幾下頭,示意管副司令留意聽,「山口淑子當時八歲,她印象裡頭並沒有回日本,她直到18歲到日本演出才第一次到日本。既然小孩都沒回日本,媽媽當然也留在撫順。」
「所以山口文雄回日本是你的推測。」
「也是山口淑子的推測。現在山口文雄遠在北平,你們都不願意花一點物力、人力把他當證人帶過來證明。不然我們也不用在這裡多費唇舌。」
管恩慶把手伸向茶几上的雜誌,川喜多知道他想再看謄本,於是把謄本直接取出給他。管恩慶對謄本瞄了一眼:
「這個謄本太乾淨了,不能反映住戶居住的現況,比如戶籍人口搬遷、亡故、職業變化,應該隨時向居住地的郡役所申報、補正。」
川喜多一時語塞,正想著說詞時,黃進榮:
「山口文雄先生一家當時住在撫順,後來搬到瀋陽,最後又搬到北平,戶籍內容的註記或補充,當時日本應該有一套佔領區的作法,登錄到當地發的文件內。」
「沒有錯。」川喜多指著管上校前面的謄本,「如果在那張紙上註記、補資料,那張謄本很快就偽滿化了,你們豈會認帳?」
管副司令臉紅了起來:
「好,我相信你。」
「謝謝。」
「與其相信你和進榮今天的辯解,倒不如相信你長久培養出來的信譽。戰爭時期,你對待中國人的寬厚和你現在營救李香蘭的心是一致的。現在李香蘭還卡在軍法審判這一關,軍審是軍政處主持,我會建議那邊的軍法司長葉上校趕快審判,說你們有了關鍵證物。」
管恩慶的這番話,川喜多感覺十分受用。他漸漸覺察出一些有見識的中國人知曉,也欣賞他過去的作為,但是基於民族自尊,或是一時的利害,不輕易表露出來。現在拜戰勝之賜,他們的自尊慢慢恢復,也就開始接受並讚賞他過去友華的行止了。
軍事審判很快展開,川喜多和香蘭同搭軍方的吉普車前往軍政處,法庭設在二樓,和當初她被審訊的偵訊室似乎在不同方位。香蘭難得現出比較輕鬆的樣子。進入第一審判庭,旁聽席依舊空蕩蕩,也沒有辯護律師,她和川喜多坐在被告席上,隔了一道欄杆,三四名身著軍服的法官一字排開坐在高位上,後面是一對斜交的國旗和黨旗,黨國權威高懸,對被告有一定震懾力。一位便衣書記獨立坐在較矮的座位上,比較靠近香蘭,依然在欄杆內。法庭四個角落各站著一名憲兵,十分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