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島民
於是,威尼斯人成了島嶼居民,至今仍然一樣,並和本土的人民分隔,依舊帶著難民哀傷的色調。潟湖中人們走過隨著腳步發出嘎吱聲的諸島,經過數世紀的融合,形成一個閃閃發光的共和國,以及最出色的貿易邦國,是當時東方貿易和超級海事的霸主。超過一千多年的時間,威尼斯是諸邦國中一個獨特的個體:一半東方,一半西方;一半土地,一半海洋;並在羅馬和拜占庭、基督教和伊斯蘭教之間泰然自若,甚至一足在歐洲,另一足在亞洲的海洋中悠閒地攪打著海水。她稱自己為最尊貴的威尼斯共和國(Serenissima),為自己穿金戴玉;她甚至有自己的曆法,其元旦為三月一日,而夜間則是一天之始。這種來自潟湖地理特點的孤獨傲慢,為老威尼斯人帶來奇特的孤立感。隨著共和國越發強盛和繁榮,政治力量壯大,以及大量令他們的豪宅和教堂更加華美的眩目戰利品,威尼斯反而被其榮耀和神秘感所束縛。她在世人眼中,正好界於怪誕和童話故事之間。
首先,她是一個水域中絕不妥協的城市。早期的威尼斯人在各島上建立粗略的道路,並在其上以騾或馬代步;現在他們則利用原有的水道和小河發展了運河系統,直到今天仍是有趣的奇觀。首府威尼斯市建在潟湖中心的一座島上。他們的海濱大道是大運河(Grand Canal),也是此城的中央公路,以華美的曲線繞過難以數計的華宅。里奧多橋1是他們的其普塞街2,或華爾街;它最早在島上揚名,接著是地區,後來甚至成為歐洲最著名的橋梁。威尼斯的歷任總督乘坐豪華的金色平底船往來,每一位貴族豪宅外面船泊處則優雅地停著威尼斯運河特有的貢多拉(gondola,平底狹長小船)。威尼斯形成了唯一僅見的兩棲社會,那些華宅的雕飾大門直接對著水面而開。
擁有這些不尋常的實質背景,威尼斯人建立了極為非凡的——邦國。起先,那是一個類似於行政長官式的政體,隨後成為最嚴苛的寡頭政治,(在一二九七年後)權力全操在一群貴族家庭手中。政治權利經由貴族階級,然後到「十人會議」(Council of Ten),後者又到由「十人會議」中每月輪選一次,更嚴格寡斷的「三人會議」(Council of Three)手中。為了維持這種至高無上的地位,並同時防止民眾起義和個人獨裁,暴政、殘酷、事務性、無建樹和周密的保持神秘,成了邦國結構的支撐。問或地,經過總督府的陌生人會見到絞刑台上吊著面目全非的不知名密謀者,或聽到「十人會議」的地牢中傳來細微的求饒聲。有一次,威尼斯人一早目睹三名定罪的叛徒,全部頭朝下地被活埋在露天市集的旗柱邊,僅有腳部突出於柱子之間。還有一次,他們也聽到某些知名的國家領導者,亦即將軍,因為聲名太盛,而被下獄或絞死。威尼斯成了某種警察國家(police state),只不過她用的不是崇拜的力量,而是恐怖統治,同時禁令所有的國民不得有任何崇拜。她利用各種極端殘酷的手段,消滅了所有的對手,使共和國的獨立持續到十八世紀末期。
這一切都顯得極其令人難以置信,威尼斯財富及勢力亦然——威尼斯人不懈地向世人宣告此點,並視之有若天命。先是聖提奧多(St Theodore),其後是福音傳播者聖馬可(St Mark the Evangelist)管理共和國的命運,另外還有各種神聖遺物和暗示,將權利送到威尼斯人的手上。據說聖馬可被困在潟湖一處地點不詳的沙岸時,一位來自天堂的使者對聖馬可如此說,「賜你平安,噢,馬可,福音傳播者(Pax tibi, Marce, Evangelista Meus)。」這句話也成了威尼斯共和國的國家標語,等於來自上帝的保薦令狀。
她在當時最強大的海事國家之中,不論噸位、火力和效率皆為一時之最。她的兵工廠有如世界最大的船塢,其來龍去脈則有如核子兵工廠般受到嚴密看守;其圍牆長達二哩,每月所發的薪水超過一萬六千金幣3,在十六世紀對土耳其之戰中,連續一百天,每天早上皆有一艘新的單層甲板大帆船自船塢中出任務。威尼斯海軍在十七世紀使用黑奴的鼎盛時期之前,皆由自由民操縱,是戰爭中最令人害怕的武力,即使在熱那亞和西班牙海軍勢力崛起之後,威尼斯人的砲術仍所向無敵。
威尼斯位於波河4河谷的谷口,面向東邊,北邊受到阿爾卑斯山的護衛。她曾是東、西天然的水道,她的重要性在於她的地理位置。她起初非正式地隸屬於拉韋納5,然後又歸屬拜占庭,但她最後自東方和西方的勢力中獨立出來。她成了亞得里亞海和地中海東部的女主人,甚至在後來成為和東方貿易的通路,遠及波斯、印度和充滿神秘的中國。她的富裕來自東方貿易。她在黎凡特6諸城設有商隊,一位中世紀編年史家語帶抱怨地提到,「基督教世界的所有黃金,皆經由威尼斯人之手。」
東方始於威尼斯。馬可孛羅是威尼斯人,和許多威尼斯商人一樣,尋找新的貿易獲利路線,並大範圍的旅行過中亞。披飾著東方華美服飾的威尼斯,成了所有城市之最豔麗者——「我見過最得意洋洋的城市」,科明尼斯7於一四九五年如此寫道。她是絲織品、翡翠、大理石、綢、錦緞、天鵝絨、金縷衣、斑岩、象牙、香料、香水、伶俐的猿猴、黑檀木、靛藍染料、奴隸、壯麗的大帆船、猶太商人、鑲嵌細工、閃亮的圓頂、紅寶石和所有來自阿拉伯、中國及印度的奇貨聚居之地。她根本就是個珠寶箱。威尼斯最後還是在一四五三年伊斯蘭教徒征服君士坦丁堡後破敗了,此舉毀去她在黎凡特的崇高地位;達伽馬8於一四九八年航行到印度之舉,打破了她對東方貿易的壟斷;不過接下來的三個世紀,她仍維持她傲人的羽飾和虛華,甚至至今仍保有她鍍了金的名聲。
但她從來沒有被愛過。她一直都是局外人,永遠被妒忌和懷疑,永遠感到恐懼。她不屬於任何傳統的國家型態。她是獨自行走的獅子。她一視同仁地與基督徒和伊斯蘭教徒貿易,無視於羅馬教皇可怕的懲罰(她是伊本.赫勒敦9著名的十四世紀地圖中唯一列出的基督教城市,名列其上的還有古格罕:、阿曼、亞塞拜然、阿拉伯沙漠、塔吉克索城、回鶻和北極)。她是最專門和最肆無忌憚的營利者,一切為了獲利,即使在十字軍「聖戰」的欺騙也是一項有前景的投資,並在耶路撒冷的鮑德溫國王(Emperor Baldwin of Jerusalem)要求典當他的荊冕(Crown of Thorns)時,愉快地給予通融。
威尼斯的價格昂貴,而且條件極硬,她的政治主旨極受質疑,因此康布雷聯盟;中大多數的十六世紀強國聯合起來,抵制「貪婪永遠無法滿足的威尼斯人和他們對於支配權的飢渴」(這個消息非常有效率地僅花了八天的時間,即由她的急件信差自布洛瓦<回報到威尼斯)。即使在十七和十八世紀,她仍然孤單地代表基督教世界抵擋勢如破竹的土耳其人,威尼斯卻從來沒有受到那些強權國家的擁抱。她有如平凡鳥類群棲地之外,一頭半獅半鷲的怪獸或一隻鳳凰。
數個世紀過去,她失去了崇高的地位,身為貿易泰斗的特質也隨之削弱,她的精力在無窮盡的義大利式口角和混亂中衰耗,在她陷入十八世紀的退化裡,卻成為一個本土強權——這是另一種奇才。在她保持獨立地位的最後一個世紀,她仍是所有城市中最歡愉和追求名利的,那是永恆的面具和歡鬧,沒有什麼事顯得大膽和格格不入,也沒有什麼事堪稱無恥或放蕩。她的嘉年華會延續數日而不受約束;那些周旋於達官貴人之間的交際花備受禮遇;半截式面具和撲克牌中的黑桃A是她最具代表性的象徵。西方世界的放縱,劇場和牌桌的情色與逸樂成為主流,歐洲受尊敬的人們由一個安全的距離,哀嘆她的行為若非所多瑪,即是蛾摩拉=。沒有任何一個國家曾經在如此狂熱的逸樂主義之中死亡。威尼斯在第一百二十任總督時期,在熱烈如方丹戈舞>的豪華和揮霍生活中向衰亡旋舞而去,最後被拿破崙毫不留情地廢去了她無能的政府,結束了共和國,並輕蔑地將共和國交給了奧地利人。「塵土和灰燼,竭然無用,威尼斯已耗盡她自己的建樹。」
這段非凡的國家歷史持續了一千年,威尼斯憲法在一三一○至一七九六年之間從未修改過。威尼斯的故事沒有一個不特別的。她在險阻中誕生,華麗地存活,而且從來不放棄她強烈的個體色彩。「這些老醜角?!」十六世紀法國宮廷的一名紳士曾如此輕率地形容威尼斯人,但立即被威尼斯大使揮手打了一巴掌。但他的輕視也隨之更為加重。威尼斯人只能被怨恨,但不能被蔑視。他們以殘酷聞名的政治系統是個無與倫比的成功,並在所有層級的居民中養成了對國家無可比擬的熱愛。他們的海軍所向無敵。當時最尊貴的藝術家以其天份裝扮威尼斯;以金錢為目的的人為她的高額報酬擠破頭;最強權的國家也向她借貸並借用船隻;足足兩世紀的時間,至少純就以商業觀點看,威尼斯人「以酬金掌控了她東面的國家」。伏爾泰在共和國解體之前三十年寫道,「威尼斯在七世紀維持了她的獨立,但在我心中,她將永遠如此」。威尼斯在世界的地位如此特別,奇異而令人不陌生,像獨居柱頂的聖西門@,不斷地有教宗和皇帝們派遣特使前往請教。
威尼斯至今仍然奇特。自從拿破崙到來後,儘管有所英勇抗拒及犧牲,但她已經成為一座博物館,讓大批的觀光客經過她發出聲的旋轉門不斷入內參觀。義大利復興運動A在義大利成功後,她加入了新王國,並由一八六六年暨始成為另一個義大利省會;但她一如過去,仍然是一個奇蹟。她是一個沒有車輛的城市,一個水路都會。她仍然鑲金飾玉。在旅行者的眼中,她仍然令人驚訝、使人氣惱、驚人、昂貴無比、色彩豔麗,以及如一名十六世紀的英國人所說的「充滿了堂皇高貴」。威尼斯人早已成為義大利公民,但卻是自成一格的人民,一如歌德所說:只有他們自己才比得上。在本質上,威尼斯即使經歷各時期的殖民擴張,她永遠是一個邦國。在歷史上,這個地方也許僅有三百萬名真正的威尼斯人,這種自負的島國根性、孤立、奇異感和扭曲,忠實地保存了威尼斯人的特性,彷彿被醃漬的稀有腸子,或用藥水浸製的木乃伊。
2、威尼斯作風
你可以由臉看出威尼斯人。現在有無以數計的義大利人住在威尼斯,但真正的威尼斯人經常一眼就可以看出來。他也許有斯拉夫血統,也許奧地利,也可能帶有古老東方的特徵,但距離拉丁血緣已經極為遙遠。他們清澈的眼睛裡透露著孤僻和慎重,他們的言辭令人難解。他們的鼻子極挺,有如文藝復興時期的顯貴,他們的態度具有小家子的狡黠和自滿,彷彿一個做朝鮮薊小本營生者靠著可疑的買賣賺了大錢似的。他們的腿經常呈弓型(但不是來自騎馬),臉色白皙(但不是因為缺乏陽光)。偶爾,他的眼光中流露稍帶輕蔑的閃光,他們的微笑則很冷淡:通常,他們溫文而衿持、有禮、恭敬,他們的上衣整齊地扣住,小心地美化他們的貪婪。威尼斯人經常令我想到威爾斯人、猶太人,有時候是冰島人,偶爾也會想到荷裔南非人,他們對於各自的民族都有內歛而憂鬱的驕傲,並將自己由平凡的國家中分離。他們疏遠、疑心而寬容。他們甚少喧鬧和吹噓,當你聽到威尼斯人說「晚上好,美麗的小姐!(Buona sera, bellissima Signorina!)」時,他絕不是炫耀或諂媚,而是來自慣有的思考模式。街上的威尼斯人絕不讓步,她要不是爽朗地用麵包的一端戳到你的肚皮,就是把她的洗衣籃放到你的腳趾頭上,令人痛苦難忍。商店裡的威尼斯人有種特別壓抑的優雅,那是屬於這個城市氣氛的自制,帶有惆悵的禮貌。
看看兩名威尼斯家庭主婦碰在一起,你將會由她們的姿勢中看到威尼斯強烈的個性。她們正在購物,帶著一整籃清晨少量購買品(這很明顯地不是每週一次的超市大採購),表情嚴肅而急切;但她們見到對方時,臉上突然出現憐憫的柔和表情,彷彿為某種不能挽回的失落交換同情,或共享特別溫柔的信賴。她們的表情頃刻之間放鬆了,以長長的招呼向對方致意,有如老派的阿拉伯人以親切的優雅口氣和祝福向朋友們問候。她們的語調帶著親密的驚奇,在市場的嘈雜聲中清楚地起落,她們的聲音好像在為某事一齊發出同情,為某事感嘆,有點帶著怒氣似的,有點勉強似的,而且很不情願似地被逗樂。(「可憐的威尼斯!」有些家庭主婦有時倚在陽台的窗戶上如此感嘆,但那毋寧只是表示不滿的口頭禪,像通勤者詛咒天氣,或在我們之間常見的天不從人願的怨嘆。)
她們這麼聊了五或十分鐘,有時急切地搖頭或把身體重量由一腳換到另一腳,分別時以她們特有的姿態說再會,右手垂直地舉在肩頭邊,輕輕地搖動五根指頭。瞬間,她的表情又回到嚴肅的商業模式,與活潑而精明的雜貨商爭議著豆子的價格。
威尼斯習慣
現代的威尼斯人不是威嚴的人。他們樸實、地方性、溫柔和滿足。在內裡,這是一個很中產階級的城市。威尼斯人已經失去對於權力謙卑的信仰,寧願將之保持在回憶中。有段時期,國王和主教們順服於威尼斯總督,而最不可一世的威尼斯畫家提香1,亦令西班牙暨奧地利的皇帝查理五世替他撿起不慎掉落地上的畫筆。然而到了十八世紀末期,威尼斯人對於批評已經極感不耐,一如美國人掌有強權之前,或像英國人掌有強權之後。當夏多布利昂2大膽地寫了一篇不太奉承威尼斯的文章(「違背自然的城市——人們不心懷感激地坐船,哪兒也去不了!」),喬絲蒂娜.雷妮兒.米奇爾3這位共和國最後一位高貴的女士回了一封信,指其眼光狹窄到僅有中西部的程度。如果有人膽敢暗示市內的花園需要修剪,必定引來威尼斯貴婦以當時常見的冰冷,表示她們的不贊成。
威尼斯作風才是正確的作風,而威尼斯人幾乎總是無所不知。在聖沙華多教堂(San Salvatore)有一幅提香所繪的〈天使報喜圖〉(Annunciation);它在風格上和傳統有異,驚訝萬分的贊助者宣稱那幅畫尚未完成,或謂根本不是提香所繪;不難想像,這位老畫家感到十分惱火,於是在圖畫的下方惱怒地寫下第二個「提香繪」(Titian Fecit, Fecit),至今仍可見到。我向來很同情提香,面對萬事通的威尼斯人,這樣一位真正的威尼斯之子(甚至連女兒也是)卻不得不接受,世界上的技術、藝術和科學是由聖馬可廣場往外如漣漪般擴散,越是外圍即越微弱。如果你要寫一本書,請教威尼斯教授。如果你要結個繩結,問問威尼斯人該如何進行。要學怎麼泡咖啡、裱畫、製作孔雀標本、起草條約、清理鞋子、在襯衫上縫釦子,去請教各行的威尼斯權威。
「威尼斯習慣」是適切而合乎道理的標準。當你建議用麵包屑裹魚油炸,而不是用麵粉時,你會在威尼斯人的臉上見到憐憫、高傲和屈尊的微笑。照相機店的人有如慈父般為你示範你該如何使用你的徠卡相機對焦。「這是我們的習慣」——這句話不僅表示威尼斯人的東西最好,而且意謂可能是獨一無二的。當你由碼頭邊踏上船時,往往威尼斯人會很好心地告訴你,威尼斯海草很滑;我甚至還聽過有人說威尼斯的水域是濕的。
這是無害的地方性自大觀念。在威尼斯住了數年的外國人告訴我,整體來說,威尼斯人對於外界的事務很疏離,彷彿他們只不過是第三者,這種疏離感一度令共和國在世界上所向無敵,現在則提供了威尼斯人的自我滿足。一如窮親戚或地方大亨,威尼斯人喜歡回想他們的家譜,追尋更久以前,甚至早於自己成為偉大的總督和羅馬護民官的榮耀(喬斯丁尼安〔Giustinian〕家族宣稱他們是查士丁尼皇帝4的後代),同時回溯到模糊的史前時代:最早的威尼斯人據說源自帕夫拉戈尼亞5、波羅的海、巴比倫、伊利里亞6、不列塔尼海岸,甚至一如仙女們一樣,是由晨露變的。威尼斯人喜歡告訴你,「我的祖父,是一位具有文藝和知識的優秀人士」;或邀請你分享菲尼切歌劇院(Teatro la Fenice)上演的歌劇在整體來說是世界最好及最富有文化氣息表演的猜測;或認為威尼斯藝術家維多瓦(Vedova)是他那一代中最偉大的(「但,讓我們這麼說,也許你不精通當代藝術的細緻,所以不了解,例如我們在威尼斯的藝術雙年展?」)。每一個威尼斯人都是鑑賞家,對於本地產物具有強烈的偏愛。總督府的導覽甚至提也不提博斯7掛在嘆息橋8附近的偉大畫作;因為他不是威尼斯人。威尼斯圖書館勤勉不懈地以威尼斯為主。威尼斯房屋內所掛的畫八成都是威尼斯景物。威尼斯是個臉皮極厚的自我中心之地,並持續閃現著年老的自戀。
這些倒不至於對威尼斯人的本土自傲有所冒犯,因為威尼斯人並非完全吹噓,而是堅信;其中有一些真正的感傷。現代的威尼斯並非像他們喜歡認定的那麼出眾,至少不完全是。它的閃耀光華幾乎全來自夏季的觀光客,它的私有智識生活極為蕭條。歌劇觀眾(除了坐在最便宜的頂層環座者)皆粗糙而不專心,誠然,少數是在陰沉的冬天夜晚乘坐優雅的動力船而來,直接停在一度璀燦的菲尼切歌劇院水門邊。除了觀光季節,音樂會一般都是二流的,而且非常昂貴。威尼斯著名的印刷廠一度為歐洲最好的,現代則幾乎已全不存在。威尼斯人的烹飪無特殊之處,威尼斯工藝品品質參差不齊。古代強健的海事習慣已蕩然無存,因此大部分的威尼斯人從來不太接近海洋,同時對暴風雨大驚小怪。在許多方面,威尼斯呈落後狀態。有些人說她已倒地而死。曼菲斯9、里茲:和利奧波德維爾;都比威尼斯大,而且更為活躍。熱那亞的船運量是威尼斯的兩倍。利物浦有更好的交響樂團,密爾瓦基市<的報業比她出色,開普敦的大學相形更為卓越;任何一個週末遊艇手,或在奇切斯特=、新港>駕著小船的人所打的繩結和威尼斯的船夫一樣好。
然而,愛是盲目的,特別是家族之中具有感傷的成分。威尼斯以奇特的熾熱鍾愛及崇拜他們的威尼斯。「你上哪兒去?」你可以這樣問你認識的人。「到廣場去,」他回答,但你問他去做什麼,他可能無法給你理由。他到聖馬可廣場沒有特別的目的,不是要去見特定的人,或觀賞特定的景致。他只是喜歡整齊地穿好上裝,梳亮頭髮,感覺到一點即將到來的憂傷,在那些宏偉的遺產紀念品之間漫步一、二個小時。甚少有真正的威尼斯人經過不論何等老舊的大運河時,會停下來欣賞一下它的美麗。我們的管家抱怨威尼斯的某些狹隘,它狹窄而難相處的天性;但他卻全力將微妙的愛獻給威尼斯,他的熱情足堪令他成為一名理想主義者。威尼斯是一個感官的城市,但具有激勵人們奉獻的心理層面,好似她可以刺激這些人的血流。
有一個十一月,我在威尼斯,正逢安康節(Festival of the Salute),威尼斯人在節日中慶祝十一世紀黑死病的結束,並在大運河上架起一座臨時橋梁,遊行到安康聖母教堂(Santa Maria della Salute)。夜裡,我站在橋的一端。這是一座用駁船和木料搭建,搖搖晃晃的船橋。(有人向我保證,它是「按古老的樣式」設計的,但建於一九三○年代十一月的那座卻下陷,當時西特維爾爵士?正跨橋而過。)我把衣領翻上來抵擋寒冷海風。我看著威尼斯人去做夜間彌撒,他們三三兩兩,或年輕人自成一群,全都穿著很稱頭。人群中有一種奇特的歸屬感,每小一群人轉過橋梁邊的拐角,見到他們前方碼頭的燈光,以及微光中的安康聖母教堂巨大圓頂時,「啊!」他們伴隨著無限的深情說,「她今天晚上看來如此美!」——絕非受到喜愛的阿姨穿著最好的寢用夾克接見訪客,而是一名絕色的少女。
地方性驕傲
這種自尊造成狹窄的視野和短視。一九六○年代,許多貧窮的威尼斯人從來沒有去過義大利本土。即使現在仍有無數的人沒有去過潟湖的外圍島嶼。你也許偶爾會聽到人們從來沒有跨越運河或到聖馬可廣場的事。單純的威尼斯人對於地理和世界事務經常超乎想像的忽視,甚至受過教育的市民也經常不通曉外國語(一如大部分的島民)。
威尼斯人當然擁有自己的語言,一個豐富而原始的方言,只是現在受到電視和電影的衝擊,已經開始失去原來的活力。那是發音含糊而輕快的語言,活潑到足以讓哥爾多尼@為它寫幾齣優秀的戲劇,正式到可以成為威尼斯共和國的法定語言。拜倫稱之為「一個逗人喜愛的拉丁私生子」。來訪的語言學家,在這個毛茸茸的混血兒之前,經常臉現茫然,因為它的語源部分來自法語,部分來自希臘語,部分來自阿拉伯語,部分來自德語,部分則可能來自帕夫拉戈尼亞——整體呈現了倉促、歌唱般的特殊模糊語音。威尼斯人似乎發聲卻沒有特別的字眼,僅是一連串像奶油似的模糊子音。威尼斯人的語言中含有大量的「X」和「S」,並省略了「L」,因此,舉個例子,義大利語的「bello」(美麗的)」成了「beo」。義大利—威尼斯字典至少有四本之多,由這些,你可以了解威尼斯語和義大利語多麼不同。叉子的義大利語是「forchetta」,威尼斯語則是「piron」。威尼斯語的麵包師傅是「pistor」,而不是「fornaio」。手錶是「relozo」,而非「orologio」。威尼斯語的代名語為「mi」(我的)、「ti」(你「主詞」)、「tu」(你「受詞」)、「nu」(我們)、「vu」(你「敬語」)、「lori」(他們的)。我們說「你的藝術」(thou art),義大利語是「tu sei」,威尼斯語則為「ti ti xe」。威尼斯語中的「lovo」第一字義是野狼,第二字義則為鱈魚乾。
這個獨特而迷人的語言同時也充滿矛盾和扭曲,市內的街標仍用本地方言,有時令人極為迷惑。你可以在旅行指引中找資料,例如聖約翰及聖保羅(Santi Giovanni e Paolo)教堂,但街名則為「聖札尼孛羅」(San Zanipolo)。聖亞爾維思(Sant' Alvise)教堂是為「聖路易士」(St Louis)所設。威尼斯人所稱的聖斯塔(San Stae)其實是「聖歐斯塔吉歐」(Sant' Eustacchio)。聖史汀(San Stin)是「聖司提反」(Santo Stefano)。「聖阿波納爾」(Sant' Aponal)是「聖阿波尼納爾」(Sant' Apollinare)。拿撒勒聖母(Santa Maria di Nazareth)修女院,過去是痳瘋病患收容所,在很久以前成為「聖拉札雷多」(San Lazzaretto)等,大概都可以說明它如何造成大量語言訛誤的例子。我一直不了解,「聖吉恩多菲提河岸街」(Fondamenta Sangiantoffetti)到底紀念哪位聖者,後來我甚至花了不少時間才知道有名無實的聖詹‧迪戈拉(San Zan Degola)是指被斬首者聖約翰(San Giovanni Decollato)。最難解的是聖厄瑪戈拉及聖弗圖納多(Saints Ermagora and Fortunato)指的是聖馬闊拉(San Marcuola),他們將這樣的用法尋常的拋擲給你,但從來不解釋。他們自己可能會說,那是:威尼斯習慣。
威尼斯本身,儘管市區不大,仍然是本地風味和忠誠行為的十字路。每一個區域,每一個嘈雜的市集廣場皆擁有自己的特殊氣氛——有的粗魯、有的親切、有的簡單、有的複雜。威尼斯甚至超越倫敦,仍然是一個村落的集合體。在某一個村子,你可以受到良好的招待,有禮的店家和友善的女人;在另一村,經驗會教導你臉皮不能太薄,因為你面對的可能是粗魯的態度,價格也絕不讓步。即使方言也是一個廣場異於一個廣場,其中的距離也許僅有半哩之遙,但在威尼斯一頭所用的語詞,到了另一頭可能完全不同。街道名稱不斷出現,市內每一區段皆各自為政,因此可能有十二條巷子都叫弗諾巷,十三條則叫聖母巷。
一直到現代,市區仍被分為兩個敵對的區域,分別為尼可羅提(Nicolotti)和卡斯提拉尼(Castellani),它們是根據早期移民時代早已被遺忘的敵意劃分的;最嚴重的一次衝突時期,官方在里奧多橋中央設了一座吊橋,以便官方將吊橋以繩索快速拉起,將暴民區隔,任由他們隔著中間的間隙叫囂對罵。這種根深柢固的敵意逐漸地失去毒性,並成為表演性質的戰鬥、划船和運動比賽。但在一八四八年,敵對兩方再度因為在向安康聖母致敬秘密舉行的慶典,以示對抗奧地利統治時又起。今天,這項磨擦早已不存在(但你在那些富有幻想力的旅行手冊中讀到的可不是這樣),然而按教區或廣場而來的地方性驕傲仍然可以感受得到,有時候甚至極為明顯。
這些並不令人驚訝。威尼斯是一個水道和巷弄的迷宮,彎曲而難以預料;她順著泥濘中的古老河道而行,從未受到都市計畫者的改善。一直到了上一個世紀,運河上仍只有一座里奧多橋。在動力船和柏油路面出現之前,要在威尼斯走動,必然是一件極為令人畏懼和疲憊的差事,更別提搭船到本土,因此,聖瑪格麗特(Santa Margherita)的居民若滿足於自己的商店和小旅館,難得會想到前往至美聖母教堂(Santa Maria Formasa),似乎也沒有什麼好奇怪的。偶爾,威尼斯的家庭主婦宣布市內將買不到捲心菜,她意思其實是說聖巴拿巴廣場(Campo San Barnaba)拐角那家他們自十字軍東征的時代,即已開始來往的雜貨店,早上已經賣光所有的蔬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