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詩經》
還記得我沒入學之前,父親就開始教我認字。我總愛挨著父親的身旁,看到不懂的字就問個不停,父親每次都不厭其煩地為我解說。那時父親交代給我的另一項功課,就是背書。從《昔時賢文》《唐詩三百首》到《詩經》,一路背了下來。然後在隔天早起做操時,考校一番。
父親每天起得很早,外面天色還灰濛濛時,便把我叫醒,帶著我到附近的屏東糖廠運動。我一面追著父親向前邁進的步伐,一面像唱兒歌似地將昨天的功課背誦出來。當我背書全都對時,最喜歡抬頭仰望,這時父親會微頷地看著我,嘴角略略向上揚起,形成一道難以言喻的美麗弧線。父親欣慰的神情,挺拔的身軀,背後是逐漸散去的晨霧,隱隱沁出淡藍的天空,與穿透朦朧的綠樹叢間,灑出來的金黃色朝曦,形成一幅安詳而貞定的畫面。
我就讀師專時,《詩經》是必讀的課外讀物之一。我們每週必須通過這項課外讀物的測驗,才能夠申請歸省,否則就得禁足留校研讀。我靠著小時候打下的一點點基礎,順利地通過每次測驗,得以週週回家享受天倫。這時《詩經》是我的返家之鑰,讀《詩經》只具有這麼一點現實意義,它可算是生活上的必需品,但還談不上是喜愛的對象。
後來《詩經》裡遠古的情境,竟穿越時空界限,一一在我生命中再現。我在學生時代等候父親歸來時,經歷了〈風雨〉中「風雨如晦,雞鳴不已」詩境的真實呈現。初戀時,常面對著心儀已久的人,卻可望而不可及,領略到〈蒹葭〉中「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的淒清感受。真正談戀愛時,體驗了〈關雎〉中「輾轉反側」難熬的相思。結婚時,見識了〈桃夭〉中「宜其室家」歡樂而融洽的氣氛。婚後偶爾遇見〈出其東門〉「有女如雲」的場景,便學習作者面對誘惑時「縞衣綦巾,聊樂我員」的堅定信念,終能修成正果,成為道心堅定的不惑之士。甚至在經歷父親往生的椎心之痛時,才領會〈蓼莪〉中作者「鮮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那種哀傷欲絕的苦楚。然後逐漸體認到,原來古今人情相通,詩即人生。
隨著年齡的增加,生活閱歷慢慢增廣,周遭也不時地重映著《詩經》裡的情節與畫面,〈氓〉中薄倖郎信誓旦旦卻始亂終棄、〈摽有梅〉中女子一心渴望愛情,害怕紅顏老去、〈將仲子〉中女子對追求者既期待又擔憂、〈葛生〉中對逝去愛侶的真情告白、〈蟋蟀〉中對努力工作與及時行樂間的抉擇,陸續都在身旁出現,透過真人真事,重新在現實的人生舞台上搬演。另外,在讀書與教學過程中,知識逐漸累積,讀解能力較為長進之後,慢慢地也能體會〈七月〉中古代農家生活的辛酸、〈考槃〉中如釋重負的隱居樂趣,乃至於〈碩人〉中詩人對國君婚禮讚頌之妙筆,與〈株林〉〈君子偕老〉等詩篇中,對當時統治階層所寄寓的各種諷刺意涵。然後終於明白了,原來人生也有涯,世情卻是無限,詩歌所反映的世間人情,不只是我的人生所能觸及的而已。
如今我也帶著孩子讀詩,聽著他從稚嫩的小嘴中,發出琅琅的誦詩聲,有時竟突感泫然欲涕。透過晶瑩淚水映入眼簾的泛黃色《詩經》舊本,使我彷彿又可想見小時候在屏東糖廠裡,清早陽光從葉子上的露珠,閃耀出金黃色的光芒,與父親永遠屹立在晨霧中的安詳笑容。
★認識《詩經》
自從周公制禮作樂以來,周代的王公貴族們,生活儀節便與禮樂制度密切地結合了起來。祭祀時,子孫歌頌著追述稱頌先人德行的詩,來感念祖先的遺烈,或唱奏著本身豐功偉業的詩,向祖先陳告成就;在朝會的典禮儀式上,在宴會的觥籌交錯間,也唱奏著詩歌,來烘托氛圍,增進情誼。在這時,市井鄉里中的村曲巷謳,林野田園間的山歌風謠,此起彼落,傳唱不已,更是蔚為大觀。政治紊亂,當政者無道,要用詩歌來諷刺其黑暗面;時局動蕩,民不聊生,也要用詩歌來進行批判;其他如征戰時所受的驚恐與疲憊,對於偶像的衷心讚美,更都要靠詩歌來抒發;男女間戀愛過程的酸甜苦辣,難熬的等待,甜蜜的愛慕,失戀的痛苦,相思的酸楚,詩人當然無法憋在心裡,甚至用講的還不夠,非得要手舞足蹈,配合著長詠短歎的詩歌,才能將心裡頭那澎湃洶湧的情感,一股腦兒宣洩出來。
這些詩歌作品,經由「采詩」與「獻詩」的過程,逐漸被蒐集了起來,再經過整理、潤飾與編定,便成了「詩三百」,後來也被稱為「詩經」。《詩經》名列儒家六經之中,是中國最古老的詩歌總集。書中收錄了西周初年到東周春秋中葉期間,黃河流域與部分長江流域的詩歌作品,共計三百一十一篇,其中六篇有目無辭,故實存三百零五篇,古人名之為「詩三百」,是以整數稱之。全書可分風、雅、頌三部分,其中風又包含了十五國風,雅可分為大雅與小雅,頌則有周頌、魯頌、商頌等。《詩經》不是成於一時一人之手,其作者可以考知的不多,大致說來,頌詩多出自朝臣或樂官,風詩多採自民間,雅詩則兩者兼具。
《詩經》自春秋時代,就受到人們的重視,當時的國君與臣子在朝會燕饗之上,常會引用其中的一些句子,來表述自己的意見。這種賦詩言志的方式,不僅可以體現引用者的學養與氣質,也能因間接表達的語言,讓場面氣氛較為和緩,所以在外交場面上尤為常見。在那時,上至天子諸侯、王公大夫,下至較具文化素養的平民百姓,多少都要懂一點《詩經》。因此《詩經》成了當時教育子弟的必修課程,孔子也將它列為主要教材之一,後來更成為儒家的經典,形成後世儒者經學研究的一個重要學門。在文學創作上,《詩經》不僅直接影響了後來的四言詩寫作,它更是整個中國文學史中,詩歌創作的源頭,為後世的詩歌作品,留下一個相當優良的典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