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在身邊的遠方

◆門沒鎖。

站在脫鞋處，他聽見小孩的聲音。

龍彥佇立原地，豎耳細聽了半晌。約三張榻榻米大的狹小廚房前方，有一扇嵌有玻璃的白色門。沒有燈光的悄靜廚房，被外頭光線刺眼的世界所孤立，只有些許朦朧光線聚集在流理台的窗邊。瓦斯爐和水壺上塵埃飛揚。隔著門傳來小孩的聲音。是歡鬧的聲音、簡短的話語，以及有人逗孩子的笑聲。

龍彥不發一語地走進房內。冰冷的腳掌摩擦著地面，來到白色的門前，他嘆了口氣，拉開門把。

由香子正趴在地板上，雙肘撐地，望著電視。電視裡一名身穿藍色上衣的男孩，正笑咪咪地抱在一名女子懷中。

抱那個孩子的人，是由香子。

由香子當然已經察覺到有人進屋，但她還是張著雙腳，頭也不回地緊盯著電視。

「妳又在看了。」

龍彥脫下西裝，拆開領帶，往她身邊坐下。

好單調的房間。

地上還鋪著一月時買的粉紅色電毯。這房間有四張半榻榻米大，所以木紋色調的地墊有泰半露在電毯外頭。雖然顏色很不搭調，但站前的電器行只剩這一款。龍彥每次來都心想，真希望她能早點折起來收好，但偏偏由香子對生活的大小事物一點都不用心。說到屋內的大型家具，只有一個低矮的碗櫃、用來代替墊被的三張床墊，以及和放影機一體成型的電視。兩張床墊疊在一起，一張立向牆邊，組成沙發的模樣，上頭披上麻質的米黃色外罩。

由香子為數不多的衣物和生活用品，都收納在一開始就裝潢好的壁櫥裡，連餐桌也是小型的折疊桌，現在就立在壁櫥前。除此之外別無他物。有一本女性週刊雜誌放在地板上。

龍彥舉起手中的花束，遮住自己的視線，遞向由香子面前，再次喚了聲「喂」。

由香子這才轉頭面向他。

「肚子餓了嗎？」

她露出很理所當然的表情，彷彿兩人一整天都待在一起似的。龍彥搖搖頭。

「這樣啊。」

她低語一聲，視線再次移回電視上。

「你再等我一下，再兩、三分鐘就結束了。待會兒我去泡咖啡。」

不得已，龍彥只好也望向電視。

那好像是某處寬廣的公園，綠油油的草皮不斷向前綿延，遠方映照著一座白色高塔。陽光普照，背景的蔚藍晴空，萬里無雲。當時似乎正值初夏。不知何時，小男孩已站在草地上。拍攝畫面搖晃，時而朝男孩的臉放大鏡頭，時而拍攝那名在前方招手的母親背影，鏡頭頻頻切換。小男孩年約三歲多，有張肥嘟嘟的臉蛋，看起來個性溫和，眼白少的烏黑雙眸、小小年紀便很高挺的鼻梁，都和由香子非常神似。他臉上泛起天真無邪的笑臉，邊叫邊撲向母親懷中。由香子猶如享受甜美的果實般，緊摟著兒子。這位全身散發歡愉的熱氣，轉頭面向鏡頭的母親，一再朝孩子豐腴的臉頰親吻。她前髮零亂，似乎有微風吹拂。當時的由香子好像比現在還瘦，在瘦削的臉蛋中顯得特別大的烏黑雙眸，正望著鏡頭。她眼中棲宿著彷彿會把人刺穿的銳利精光。現在由香子仍不時會流露出這樣的眼神。

其實龍彥很清楚這是怎麼回事。這男孩名叫相澤勇也，當時三歲兩個月。那公園是龍彥的故鄉，位於博多西部的縣立自然公園。時間約莫就是三年前的這時候。由香子的前夫相澤芳樹在某個週日為他們拍攝的錄影帶。這卷帶子龍彥已看過十幾遍。

「謝謝你的花。」

由香子如此說道，連看也不看一眼。

沒任何預警，畫面便突然中斷。她起身按下開關，取出錄影帶，收進盒裡，放回電視架的玻璃櫃內。裡頭擺有三卷錄影帶，全是同樣的內容。由香子、勇也、前夫，三人那天在公園裡遊玩，長約二十分鐘的紀錄影片。當中的兩卷是龍彥所拷貝。當時他還拷貝了另一卷，現在保存在龍彥的事務所抽屜內。

兩年前的夏天，他偶然與由香子重逢，那晚，由香子帶他到自己位於池袋的公寓，最先開口要他幫忙的事，就是關於這卷錄影帶。



◆他從小一直是這樣。

要是做出有損龍三名譽的事，往往都會被狠狠修理一頓。更何況他四年前惹了那場風波，要是此事公諸於事，龍三的政治生命有可能就此終結。他絕不能再給龍三添麻煩。

前外相柴田龍三的次子白吃白喝

要是報上如此刊登，肯定會引發軒然大波。號稱下屆首相✽熱門人選的大人物，身旁的人竟惹出這種醜聞。週刊雜誌和八卦雜誌想必也會大肆報導。要是繼續追查下去，搞不好連四年前那件事也會被抖出來。儘管已下了嚴厲的封口令，但知道那件事的人，連同有村父子在內，人數不少。什麼時候會在某個契機下被拿出來重新炒作，一點都不足為奇。就算不是這樣，秋天的總裁選舉在即，對手之間的醜聞大戰，也早已在檯面下開打。

龍彥再也等不下去，他起身想打電話給由香子，這時，他看到一名大漢走進店內。

岩田朝店內環視了一會兒，發現朝他舉手的龍彥後，雙手合掌，做出討饒的動作，並低頭行了一禮，大步走來。龍彥之前像焦油卡在胸口般的沉重壓力，在發現岩田到來後，開始急速蒸發。他感到雙腿發軟，安心和虛脫感夾雜。

他對自己膽小的個性感到羞愧。不過是短短三十分鐘處在前途未卜的情況下，就已經被恐懼攫獲，嚇得雙膝發顫，幾欲喘不過氣來。

龍三和金子自作主張，拆散龍彥和薰。龍彥確實有無法違抗的理由。但他真的沒有其他選擇嗎？除了甘於現在這樣仰人鼻息的處境外，當時他真的只能束手無策嗎？岩田不也是建議他那麼做嗎？

龍彥對有村父子所做的詐欺行為，一切責任都藉由他與薰的分手，而轉嫁到她身上。當初事發後被監禁的那兩個星期，龍彥完全聽龍三與金子的交代，茫然地放下手中的工作，與郁子保持現在這種模糊不清的關係，對於他們向薰所做的一切，他也不敢有半點違抗。如今一想到薰是何等責怪他，對他的窩囊是何等絕望，他一樣幾欲發狂……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岩田突然來到面前。他是什麼時候走近的呢？

「因為剛好有人點了一份特大號的外送，我一時抽不開身。讓你久等了，不好意思。」

「不，我才不好意思。本想在前去找女友前，先填個肚子，卻沒發現錢包忘了帶。給你添麻煩了。」

「總共是多少錢呢？」

岩田在龍彥對面的椅子坐下後，從他拎在手中的白色塑膠袋裡取出錢包。

龍彥重新確認桌上的帳單。總數約兩萬多日圓，但要是如實以告，怎麼看都不像是自己一個人吃的量，岩田應該會發現他是和由香子一同前來。於是他馬上回答說是六千日圓。

「這是帳單金額，不過，我明天得直接從她的住處前往某個地方才行，沒辦法先回公司一趟，所以如果方便的話，可以先借我三萬日圓嗎？」

「三萬是吧。」岩田低語一聲後，抽出三張萬圓紙鈔，對折後遞給龍彥。

「你知道由香子今天請假嗎？」

「我知道，在我來這裡之前，她打過電話給我。這家店也是她在電話中告訴我的。聽說這裡的酒好喝，所以我才想在前往公寓前先喝一杯。」

「今天早上她打電話來，說她感冒躺在床上休息。她不時會像這樣請假。我想應該沒事才對。」

龍彥接過鈔票，想收進上衣口袋，伸手往胸口探尋。這時他才發現自己穿的不是西裝。岩田絕不會相信他是直接穿這身輕便的運動服裝，從平河町來到這裡。他感覺血色從臉上抽離。

「老給你添麻煩，真不好意思。」龍彥聲音顫抖地說道。

岩田沒有要戳破他謊言的意思，只以悠哉的口吻說：「才不會呢。由香子到店裡來，幫了我不少忙，因為最近很少有女性願意當壽司店的店員。一來我能以便宜的工資僱用她，二來，她人長得漂亮，最近有許多顧客是慕名而來呢。」



◆「金子已經回家了，你是誰？」

「你是事務所裡的新人嗎？」

「是的，我是祕書柴田龍彥。」

「噢，原來是龍三的二兒子啊。」

老人這才報上姓名，說他是水野孫一。

「您好，平時承蒙關照。」

龍彥知道對方是水野，馬上改變口吻。

「關照什麼啊。你們是瞧不起我是吧？你們到底在想些什麼？」

「什麼？」

「還裝傻呢。剛才我回到家，得知先前你們有位叫金子的男人來訪，留下一包奇怪的東西，什麼也沒說，就這麼走了。我老婆也嚇了一跳，暫時替他保管那包東西，但打開一看，竟然全都是現金。你們向來都做這種事是吧？別瞧不起人好不好！就算我水野孫一再落魄，但如果你們以為我會因為這樣而筆下留情，那你們可就找錯人了。我不需要這種東西，我要立馬歸還。還不快點過來領回，你這個蠢蛋！」

聽到這裡，龍彥終於明白大致的情況。原來金子看到《永田町期刊》的報導，急忙送錢給水野，但他的作法過於幼稚，令龍彥感到錯愕。

「都已經這麼晚了，而且金子也已經返家。造成您的不悅，真是萬分抱歉，因為我還不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可否容我明天聯絡過金子後，再請他與您聯繫呢？」

龍彥為了看出對方的態度，先用制式化的回答來應付。他不認為水野會就此罷手。

「你在說什麼傻話啊。這筆錢在我這裡放上一晚，那不就完了。要是那個叫金子的人不在，就由你負責，過來取回。你們擅自跑來我家，然後說一切要等到明天才會弄明白，你以為這樣就沒事了嗎？喂，你這個蠢蛋！」

龍彥心裡覺得水野的說話方式相當有趣。水野看他這個祕書是龍三的兒子，因而打從心裡看扁他。

「可是水野先生……」龍彥改變口吻。「話雖這麼說，我現在也有急事要忙，抽不開身。您提出不合情理的要求，要我馬上趕去，我也很為難啊。如果您真那麼討厭的話，不妨將那筆錢送交警方如何？總之，我雖然不清楚金子做了什麼事，但你三更半夜打電話來，罵人蠢蛋，我才真是不知道您在想些什麼呢。若您真那麼想歸還這筆錢，就請您自己跑一趟吧。我可以代出車錢。」

不出所料，水野激動地扯開嗓門，開始咆哮。龍彥將話筒移開耳邊，隔了一會兒後，掛上電話。接著電話再度響起，但他卻不接。他知道水野會氣急敗壞地坐車趕來，一路罵進事務所內。

水野在三十分鐘後趕到。本以為他會帶個年輕壯漢陪同，沒想到單槍匹馬就來了。龍彥見狀，對他有點刮目相看。

水野猛然開門走進，瞪視著抬頭望向他的龍彥。

「你就是柴田家的那個毛頭小子是嗎！」

他扯開嗓門，筆直地朝龍彥走近。接著從他帶來的紙袋中一把抓起鈔票，卯足了勁，朝站起身的龍彥臉上擲去。但他畢竟是個年過七旬的老者。龍彥朝砸向他胸口、散落一地的鈔票瞥了一眼，也不理會眼前的水野，便逕自蹲下，慢條斯理地撿拾紙鈔。

他蹲在地上，抬頭仰望水野，水野以作戲般的眼神回瞪他。

「你還嘻皮笑臉呢。」

龍彥站起身，拿著撿拾好的鈔票，在水野面前數鈔票。

「水野先生，您這個人也真壞。」

水野一時露出納悶之色。

「這樣根本就只有一半的錢嘛。金子應該是送了您六疊鈔票才對。你這樣怒氣沖沖的，卻把一半的錢放進自己口袋，這麼做未免也太卑鄙了吧？就算是當車錢，也說不通吧？」

水野露出意外的神情。這是預料中的反應，因為龍彥只是想嚇唬他一下。接著，水野正想開口說話時，龍彥冷不防地將手中的一疊紙鈔往他臉上砸去。

「別開玩笑了，臭老頭！」

他大喝一聲，一把揪住水野。突然被人揪住衣襟抬起，水野嚇得往後仰身，龍彥只是輕輕推了他一把，他便往後踉蹌數步，就此跌倒。龍彥並未放手，為了避免水野撞到後腦，他控制手中的力道，壓在他身上。水野對這意外的情況大吃一驚，就此被龍彥壓制在地。

被龍彥跨坐在身上的水野，不住揮動手腳，一面掙扎一面大喊。

「幹什麼，你這個瘋子！」

龍彥左手架住水野的右臂，右手則是按住他的下巴。

「水野先生，請您別欺人太甚。畢竟我們去拜訪您也不是懷有惡意。今日可否請您收下這筆錢，今後大家和睦相處呢？您這份大恩，日後定將回報。」

龍彥這一字一句，說得如同刀刻一般。同時他也從水野身上移開，拉水野起身，仔細拂去他西裝上沾惹的灰塵。接著龍彥當場跪下，雙手撐地，深深低頭鞠躬。水野氣喘吁吁地低頭望著龍彥。

「你這傢伙可真胡來。」水野說。

他最後還是沒拿錢，就此離開，但隔天一早，龍彥帶著先前金子送去的三百萬，另外再加三百萬，前去水野的事務所時，水野就像昨晚的事已完全拋諸腦後般，坦然收下那筆錢。從那之後，龍彥便常到水野的事務所露面，兩人還會一面下將棋，一面談論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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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沒鎖。

站在脫鞋處，他聽見小孩的聲音。

龍彥佇立原地，豎耳細聽了半晌。約三張榻榻米大的狹小廚房前方，有一扇嵌有玻璃的白色門。沒有燈光的悄靜廚房，被外頭光線刺眼的世界所孤立，只有些許朦朧光線聚集在流理台的窗邊。瓦斯爐和水壺上塵埃飛揚。隔著門傳來小孩的聲音。是歡鬧的聲音、簡短的話語，以及有人逗孩子的笑聲。

龍彥不發一語地走進房內。冰冷的腳掌摩擦著地面，來到白色的門前，他嘆了口氣，拉開門把。

由香子正趴在地板上，雙肘撐地，望著電視。電視裡一名身穿藍色上衣的男孩，正笑咪咪地抱在一名女子懷中。

抱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