喚醒教會沉睡已久的思考能力 / 饒忠恕 a.k.a.蘇飛哥哥
我當初回到台灣時常被別人詢問:「你現在在做什麼呢?」當我回答「就讀台大哲學所」的時候,一般的反應是「哇,好深奧哦」,緊接著一些禮貌的追問,幾秒鐘後就已經轉到下一個話題了。
接了好消息頻道《貓道上的哲學家》[1]的主持人之後,我同樣有機會跟別人分享自己正在做哲學方面的工作,比以前說更多的是,我現在做的是「兒童」哲學。有趣的是,以前不願意多花五秒鐘跟我討論哲學的人,現在卻樂意多花五分鐘跟我討論兒童哲學。反應的落差讓我非常好奇:兩種情況都是在討論哲學,可是一旦加上「兒童」二字,跟我對話的人經常眼睛一亮,很好奇地詢問節目種種細節。這到底是為什麼呢?
也許大家聽到「學術」就沒興趣,聽到「節目」則有興趣,聽到「抽象」就沒興趣,聽到「具體」則有興趣,一般人自然地比較願意與我討論「兒童哲學節目」。這也沒錯。但是也許也有另外一個理由能夠更完整地解釋如此有趣的差異。簡單來說,也許這個差異來自這個節目帶給人「希望」。
讓我試著解釋清楚。一般人多多少少都接受皮亞傑(Jean Piaget,1896∼1980年,發展心理學之父)認知發展理論的基本主張:人類皆會按照固定順序經過各個發展階段。在這樣的認知之下,哲學是一個發展完成(成熟)的人才會進行的活動。就我的觀察,這樣看待哲學的人一般會同時擁有兩種態度:一方面對哲學感到很敬佩,同時又對自己感到很心虛。他們對哲學感到很敬佩,因為哲學似乎是人生巔峰;他們對自己感到很心虛,因為自己似乎沒有能力或沒有興趣爬上那座高峰。
在這樣的思維之下,一個兒童哲學節目是一件弔詭的事。畢竟,如果眾多已成熟的大人都未能抵達哲學的山頂,孩子們豈不是距離哲學更遙遠嗎?但也許聽到「兒童哲學」這弔詭的組合,反而會引起一個念頭:「假如兒童都可以做哲學思考,或許我也有(重新)做哲學思考的希望!」所以,對於以前思考被教育體制壓制的大人而言,也許兒童思辨節目所提供的不只是「鍛煉兒童的思考能力」,而同樣(甚至更重要的)是「復健大人的思考能力」。
「鍛煉」與「復健」思考能力,與閱讀這本書又有何關聯呢?因為這本書的目的也是「鍛煉」與「復健」人的思考能力,特別是教會的思考能力。教會正是在面臨內部紛爭時,才最需要思考能力,也就是威廉斯撰寫本書的歷史背景。當教會內部產生熱烈的爭論時,經常會聽到「歷代教會的教導一致地支持這個觀點!」或其他相似引述「過去」當作論點的表述。在這個回溯教會傳統的過程中,威廉斯勸諫我們要避開兩種陷阱。第一種陷阱是把過去視為過度熟悉(familiar),因此太簡單地把自己當作某一個傳統的繼承人。第二種陷阱則是把過去視為過度疏遠(foreign),因此對於今世能否真實地繼承前人傳統感到絕望。而在試著避免兩種極端的過程中,我們逐漸發現:當我們引用「過去」來說明現今的身分,就已經參與在「歷史」的複雜陳述與判斷中;我們今天進行自我定位的動作,本身就是一種歷史判斷。因此,要找到與歷代教會「單純的」連結,「單純地」把自己視為初代、改革等時期教會的「繼承人」,實在是過於簡化的。相對於採用過於單純的歷史,威廉斯提出一個邀請:一起扛起這個責任,採取各種方法,用盡一切語言和心思,澄清教會現今如何仍然是基督的「普世教會」,避免簡化敵對論述的思維。這條道路必定更加勞心勞力,或許讓人感到害怕,難以實踐。然而,我們應該更害怕的是,過於簡化的歷史所帶來的驕傲與無知。
也許有人心裡想著:「就算我認同威廉斯所提倡的途徑,但我是很有限的人,這樣細微的思考有望學習起來嗎?」簡單來說,你我都可以學會這樣細微的思考。以下提供兩個理由。
首先,身為《貓道上的哲學家》的主持人,我親眼見過很多孩子們針對各種複雜的議題,給出自己深刻的見解。假如孩子們可以這樣思考,難道長大之後就不行了嗎?人人都可以思考,它不只是少數哲學家或神學家的能力。在這點上,我們真的可以學習「變成小孩子的樣式」(太十八3)。面對思考這件事,孩子與大人只有一個差別:他們「敢」思考。我們也可以向他們重新學習這樣的勇氣。
然而,或許有人還是對於自己的思考能力感到自卑,認為自己的思考已經被壓制太久了,無法恢復像孩子一樣的活躍性。我第二個理由正要回應這個擔憂。過去四年,我在教會裡辦了好幾次的讀書會,參與的人都是相當平凡的社會青年,成員中只有少數繼續行走學術界,甚至有成員自稱「不愛思考」。我這些讀書會朋友與眾不同之處只在於他們願意成長,願意一起挑戰閱讀各種哲學與神學經典,包括《論語》、《孟子》、巴文克(Herman Bavinck)的《基督教神學》(Our Reasonable Faith)與歐文(John Owen)的《治死信徒身上的罪》(Of the Mortification of Sin in Believers)。以上兩個理由說明我為什麼仍對於眾社會人士繼續(或重新)學習思考保持著希望。
威廉斯這本書不好讀,但是它值得讀;它不是屬靈的奶,而是屬靈的肉,不易消化,但是營養豐富。這樣扎實的營養才有助於面對社會上與教會內各種複雜的爭論。不易消化的經典,或許可以透過別人的支持面對,找朋友一起來閱讀和討論。我的經歷總是「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因為二人勞碌同得美好的果效」(傳四9),讀書學習也不例外。
我們該如何在今天活出基督教會的樣式呢?透過回溯教會歷史,透過勇敢地思考,在現今社會的時空場域中尋得教會的定位,進而定意活出基督教會的樣式。盼望閱讀這本書有助於你我完成這偉大的使命。
饒忠恕
a.k.a. 蘇飛哥哥
台灣大學哲學研究所博士生
好消息頻道《貓道上的哲學家》主持人
導讀
最熟悉的陌生人 / 吳國安
繼《復活的力量》(Resurrection: Interpreting the Easter Gospel,中譯2011,英初版1982)和《知識的傷痕》(The Wound of Knowledge: Christian Spirituality from the New Testament to St. John of the Cross,中譯2015,英初版1979)之後,《教會史是如何煉成的?》(Why Study the Past?: The Quest for the Historical Church,中譯2020,英初版2005)是校園書房出版的第三本羅雲.威廉斯(Rowan Williams, b. 1950)的著作。您既已拿起並捧讀此書,多半已知道作者是何許人也:威廉斯是英國威爾斯人,現年七十歲,曾任牛津大學、劍橋大學的教授,最廣為人知的是於二○○二至二○一二這十年間擔任第一○四任坎特伯利大主教。威廉斯在華人基督教世界也許知名度不高,在英國教會界和政治界卻是舉足輕重。作為聖公宗大主教,他在普世聖公宗(Anglican Communion)中不無爭議;但作為新教徒,他致力促進新教與天主教、東正教甚至伊斯蘭教間相互理解並和平共存。
前述校園出版威廉斯的作品,三本共有的一個特徵就是「旅程」。《知識的傷痕》(作者時年二十九歲)是一段旅程,帶我們由新約開始,經早期教父和奧古斯丁,經修道運動和中世紀多位神祕主義者,最後到達宗教改革時期的馬丁路德和十架約翰,探討他們的靈修神學。《復活的力量》(作者時年三十二歲)是一段旅程,帶我們由耶路撒冷和加利利的復活開始,穿越初代教會乃至今日教會的復活群體。照樣,《教會史是如何煉成的?》(作者時年五十五歲)仍是一段旅程,引領教會史的讀者不但穿越教會古今人與事,也稍稍得窺作者「關於教會歷史的神學」(theology of church history)的堂奧—不但知其然(教會史),也知其所以然(如何煉成的)。
本書的英文原名為「為何研讀過去」(Why Study the Past),並冠以「探尋歷史上的教會」(The Quest for the Historical Church)的副標題。引言中,威廉斯自述撰寫本書的三個目的。第一,一般而言,講述或書寫歷史的目的在於更了解自身及所身處的世界。第二,特定而言,基督徒講述或書寫教會史的目的,在於追溯教會在哪些方面彰顯了其所宣稱的自身神聖起源。第三,結果而言,威廉斯期許教會史的讀者要具備「神學敏感度」;但這「神學敏感度」不在於用我們此時此刻既定的神學立場來制約、決定他們彼時彼刻的歷史聲音,而在於反過來容讓他們彼時彼刻的歷史聲音來充實甚至修正我們此時此刻的神學立場。
上述三點足以讓敏銳的讀者作好心理準備:本書不是娓娓道來、像「三叔公講古」的教會史課本(如雪萊〔Bruce L. Shelley〕、岡薩雷斯〔Justo L. Gonzalez〕),也不是縱橫古今、透視神學思潮演變的教義史課本(如奧爾森〔Roger E. Olson〕、帕利坎〔Jaroslav Pelikan〕)。威廉斯本書獨樹一幟之處在於,他以高度敏銳於「古今聖徒相通」的「教會神學」為基礎,以「教會歷史」人和事為材料,精煉出他「關於教會歷史的神學」。讀者很快也會發現這本書(和威廉斯其他作品一樣)非常有深度(意思是不好讀),絕非入門級的作品。但即使某些細節處容易讓人「卡關」,全書的主旨仍然清晰可見:威廉斯希望保持「陌生」(遠)與「熟悉」(近)之間的張力,從而使教會史的「斷裂」與「延續」能交織存在,相互補足。這篇導讀以〈最熟悉的陌生人〉為題,正是希望補捉這種張力。
本書短短四章一以貫之,也各自精采。第一章〈建構歷史:對過去有什麼期待?〉開宗明義指出,歷史有明確目的,就是欲界定一個跨越時間的主體。一般史、聖經史乃至教會史的建構都不例外,都是在面臨危機的當下,將自身混亂的歷史重述、建構為一個前後連貫的敘事。作者以通古今之變的筆法縷述第三至二十世紀的教會史書寫,指出「教會史與所有歷史書寫無異,都有我們已認出的一個中心主題,也就是嘗試定義那正在嘗試書寫自身歷史的主體」(參頁30),亦即通過書寫自身歷史以釐清自身身分。作者提出,今日看似熟悉的我們乃是源於往日實在陌生的他們;因此我們不但要接近、直面與那陌生的他者(熟悉化),也要與以為熟悉的自身刻意保持距離(陌生化)。歷史言之,這項雙重任務是困難的;但作者認為神學言之,這任務是可能的,因為將古今基督徒連結為一的正是那教會的恩主耶穌基督。
第二章將「早期教會的身分認同」描繪為「寄居的外人」(resident aliens);這是初代基督徒的自我認知,也是社會對他們的看法。[1]確實,基督教會於成立之初就是「異類」(alien),身處帝國卻效忠天國—用當今語言講大概就是「勾結外國勢力」、「危害國家安全」之徒。威廉斯提出「身分認同」(identity)的關鍵概念以解釋早期教會歷史中的種種現象,如殉道者寧死不屈是因效忠天國君王,而教會不時出現的律法主義傾向是因堅持天國準則。即使第四世紀初教會合法化之後,無論是體制教會之高舉主教權柄,或是修道運動之堅持守貞,甚至是諾斯底派(Gnosticism)對祕傳知識的珍視,乃至教義論爭中藉由譴責「異端」以劃定「正統」範圍的做法—種種現象雖南轅北轍,其致力維持源自於上帝、與眾不同的聖潔身分實無二致。然而威廉斯也直指,頭五個世紀的教會絕非同質、一體、讓人羨慕的典範,而是存在有許多分歧甚至分裂、令人扼腕的不完美現實。如此,「統一 vs. 多元」、「熟悉 vs. 陌生」就以悖論的方式並存;而這悖論就告訴我們兩件事:第一,教會中的彼此差異是上帝允許甚至成就的;第二,通過「差異」來理解教會的「身分認同」是來自上帝的命令。
接著威廉斯穿越千年,進到第三章〈唯憑恩典:宗教改革時代的延續和立新〉,並提出一個根本性質的命題:「宗教改革的爭論並不在自命大公和自認更正的兩群人之間,而在於『大公教會何處尋?』」(參頁86)緊扣「教會身分認同」這個主題,威廉斯提醒讀者留意路德(Martin Luther,1483∼1546)的教會觀。中世紀以來教會的權威在於其體制和傳統,路德卻將之扭轉為上帝的應許和作為:「只要有一群人聚集,他們講述並聽聞基督的應許,那裡就是大公教會了。」(參頁92)因此,宗教改革完成了教會論的這樣一種轉向:真教會的基礎不再在於外在、有形的人為成就,而在於內在、無形的上帝作為;上帝的這個作為是自由且充滿恩典的,因此真教會必須自由地見證上帝的自由,感恩地見證上帝的恩典。但威廉斯也批評,更正教這種內向式的敬虔使他們傾向藏身靈性的舒適圈,對外在社會、政治的權力結構卻只能袖手旁觀、被動默許,甚或主動迎合。本章另一個亮點在於威廉斯取道聖公宗,說明聖公宗之於「主流」宗教改革雖是個另類選項,但聖公宗實則更向「主流」宗教改革開放,更傾向接受教會合一。由此威廉斯提出他關於教會合一的重要論點:「合一」不在未來,不在現在,也不在教會歷史中任何被視為「黃金年代」的階段;相反,「合一」只能在過去尋得:先是在創世以前的永恆中,接著是在神人盟約和道成肉身的歷史當中。(參頁117∼8)我認為,這個論點符合宗教改革由「人為努力」向「上帝作為」的轉向,也很值得大談教會合一的台灣眾教會借鑑。
最後在第四章〈歷史與更新:基督身體的紀錄〉,威廉斯再叩問一根本問題:傳統既然如此強固,那麼又是什麼力量使得改變、修正、「進步」成為可能?(參頁135)換句話說,教會雖在歷史中、受歷史限制,是什麼使她能超越歷史、創造歷史—是什麼使教會得以化歷史阻力為助力?這問題的答案仍在教會史當中,就是那作為「熟悉的陌生人」的教會史。「既陌生又熟悉」呈現一種悖論(paradox),在這悖論中有兩個極端需要避免:不要輕浮地認定跟過去很熟悉,也不要武斷地認定現在與過去全然無涉,因此也絕不可能了解過去。這兩種認定看似相反,卻共享了一種確定性(certainty);取而代之,威廉斯主張應容許教會史處在種種不確定(uncertainties)中,也就是「既陌生又熟悉」的悖論當中。在這悖論中,「批評」和「虔信」兩種態度必須並存,正如威廉斯對天主教神學家呂巴克(Henri de Lubac,1896∼1991)的精采引用所言:「批評者」認知到「批判」的重要性,「虔信者」則堅信「實在面」的存在,二者缺一不可,都很重要,但兩者也都有各自要小心的地方。「批評者」應避免以今曲古、張冠李戴,而「虔信者」則應避免表面、膚淺的輕信。(參頁141)當「批評者」趨近教會史的「熟悉面」,「虔信者」趨向教會史的「陌生面」時—當我們抱持既「批判」又「實在」的態度研讀教會史時,[2]就是教會得以更新而變化的契機。究其實,教會這種既陌生又熟悉的身分正是源自那位既陌生又熟悉的上帝,就如威廉斯在全書結尾處所寫:
上帝的身分在耶穌的歷史中展現,並在教會的歷史中被跟隨、探索和闡明。⋯⋯這位上帝是一位最徹底的陌生者,但教會史所講述的故事又顯明祂願意與世界各時代、各角落的人類行動者契合相通。(參頁160)
總而言之,若教會史是「通古今之變」,則神學可視為「究天人之際」的嘗試,而威廉斯此番「關於教會歷史的神學」儼然已「成一家之言」。好學深思的讀者必能從本書獲益良多。
吳國安
新加坡神學院華文神學系神學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