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西藏

拉薩與「蟄薩」
在拉薩見四個藏人，喝了八十聽百威啤酒和三十瓶拉薩啤酒，又醉醺醺地開車換地方繼續喝。據說，拉薩人喝啤酒之厲害，一個頂內地好幾個，而且隨大流，時興哪個品牌，大家就都喝那個品牌。因此時興的品牌往往可以占到八成以上的市場。人口不多的拉薩消費的啤酒可以超過內地上百萬人的大城市，於是各啤酒公司紛紛到拉薩競爭。我在拉薩的時候，銀子彈啤酒請來兩個黑人在各酒吧巡迴表演吐火雜技，百威啤酒則請來英國樂隊到各酒吧巡迴演出。
一位拉薩的藏人朋友這樣說：拉薩眼看要變成「蟄薩」了。在藏語中，「拉薩」的意思是神住的地方，而「蟄薩」是鬼住的地方。這話讓我吃驚，但是細看拉薩的世俗化狀況，也就能理解這話的意思。

最典型的是在網吧裡看到僧人玩網路遊戲，一邊拚命使用各種武器射擊殺人，一邊口中大罵髒話，「蟄薩」的感覺真是很強烈。即使是在林卡那種環境，也往往感覺怪異。藏族人過去逛林卡是用帷幔在樹林裡圍一個空間唱歌跳舞。

記得當年我常去林卡聽歌，漂亮的帷幔帶著神祕色彩，讓我有時忍不住伸頭往裡看，碰到好客的主人，就會邀請我進去喝酒。現在再也看不到那種景象。拉薩周圍建起很多「度假村」。一棟棟玻璃房子，不怕風雨，吃住齊備。但已經沒有歌舞，只能聽到嘩啦啦的麻將聲。人們一打就是幾天。除了睡覺和吃飯，就是在麻將桌上打牌數錢，把美好的林卡變得惡俗。

曾是西藏最美的羅布林卡，本來清淨幽雅，花草芬芳，現在大門兩側是賣燒烤的小攤，烏煙瘴氣。我那次進去，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畸形漢人趴在地上要錢，形狀如狗，嚇人一跳。裡面到處是畸形乞討者，都把最醜陋的畸形部位展現在外。而轉經的地方則是擠滿了喧嘩叫賣的攤販。

連藏王也變成用來賺錢的符號。拉薩一個藏餐廳用歷代藏王給包間命名。人們訂包間的時候會說「訂一個松贊干布」，似乎是在買賣祖宗。今日拉薩色情場所處處都有，漢族妓女為主，也有藏人妓女。光天化日下就有妓女動手拉過路的單身男人，讓人感慨聖城的淪落。

城市在變，人也在變。十幾年前，藏人民風還普遍淳樸，即使對陌生人也熱情招待，吃住不要錢。現在哪怕是在偏僻鄉下，有病人要送醫院求鄰居出車，不先給錢也不幹。老一輩藏人這樣形容這些年發生的變化——「藏人變得像漢人，漢人變得像鬼」。
二○○六年五月（王力雄）

西藏市場誰輸贏
西藏的市場經濟成分在逐步增加。一些藏人朋友從中看到了令他們感到焦慮的危機——漢人正在奪走藏人的工作。這裡所說的「奪」不是以強力方式，而是以市場方式。市場是選擇效率的，因此只要進藏工作的漢人在效率上高於藏人，就將贏得市場。

例如：做一套藏裝，藏族裁縫要半個多月，漢族裁縫只要兩三天。蓋房子請藏族施工隊，要幹一年，還得送禮，漢族施工隊兩三個月就完成，只按市場規則。一位朋友在拉薩郊區蓋房，讓村裡幾個最窮的老鄉給他打石頭，他們邊幹活邊喝酒，喝醉了再睡一覺，弄來的石頭一砸就碎，沒法用，卻非得如數要到錢。儘管那位藏人朋友有民族意識，最後還是請了漢人施工隊——這就是市場。

現在拉薩修車、補鞋、施工、種菜等幾乎都由漢人做。計程車、三輪車行業也被漢人占了大部分。帕廓街賣的藏式家具，一大半出自漢族木匠，連做卡墊、佛像、藏餐這些傳統行業，漢人也已插足。以致拉薩流行一句話：除了「多丹」（天葬師）和「古修」（喇嘛），沒有漢人不幹的活。藏人朋友擔心將來會不會所有行當都被漢人把持，藏人不但沒了工作，甚至失去房子。現在不少藏人把自己房子租給漢人，當房東拿房租，不用幹活，一時很舒服，然而學不到市場技能，也培養不出市場競爭力，是無法發展的。一旦遇到迫切需要錢的時候，就可能把房子賣給漢人。目前拉薩帕廓街的本地居民已經不多。作為拉薩象徵之一的帕廓街，正在逐步變味。悲觀的藏人朋友甚至認為，將來有一天，藏人在拉薩可能變成客人。
二○○五年八月（王力雄）

「吃年夜飯一小時」的告示

藏人抵擋不住漢人的市場攻勢，並不意味漢人比藏人強，因為市場能力不是衡量人的價值的唯一因素，甚至不是主要因素。

人在生活中奉行的原則被分為三種，一種是快樂原則，一種是利害原則，還有一種是道德原則。在我看來，藏人是按快樂原則生活的民族；漢人是按照利害原則生活的民族。二者相比，快樂原則更接近人生真諦，因為人生於世，歸根結蒂是為了得到快樂和幸福。不過單純奉行快樂原則容易導致墮落，因此需要道德原則進行制約。藏民族的道德原則包含在宗教信仰中。從這個角度，宗教對藏民族的意義非同小可，失去宗教約制，可能沿著快樂的軌道陷入沉淪。

漢人更多地把逐利當作生存目標，勤勞、節儉、吃苦、算計，雖然歷史上也把道德放在很高位置，但是內在的利益驅動常使那種道德異化成當婊子立牌坊的表演。尤其到了社會禮崩樂壞之際，利害原則完全被實用主義主導，道德被拋棄，快樂民族便更加無法與之較量。

兩個奉行不同生活原則的民族，卻須生活在同一個國家，這就提出了問題：一方面，藏人作為少數民族，無法主導國家大局，難以阻擋自己的文化結構在主流衝擊下解體；另一方面，作為快樂民族，藏族又難以在工商社會中如魚得水，無法扭轉面對市場競爭的劣勢。舉例來說，藏人開的商店每逢過年至少停業半月以上，妻子唯色告訴我，今年除夕夜，她家周圍的漢人商店都在營業，唯一一家關了門的漢人商店貼出這樣的告示：「吃年夜飯一小時」。面對這樣的對手，藏人商店難以與之競爭，紛紛關閉是毫不奇怪的。

在這種情況下，避免藏民族落入所謂「現代化挫折」，就變得十分重要。當今世界很多民族矛盾和衝突都源自這種挫折。解決這種問題的出路，是給藏人一個能夠自主的空間，使藏民族能按適合自己的原則去生活，而非一定被推到市場經濟的戰場上，和奉行利害原則的民族較量。從這個角度，西藏的高度自治除了可以解決政治上的問題，在經濟方面也是有必要的。
二○○五年八月（王力雄）

拉薩與「蟄薩」在拉薩見四個藏人，喝了八十聽百威啤酒和三十瓶拉薩啤酒，又醉醺醺地開車換地方繼續喝。據說，拉薩人喝啤酒之厲害，一個頂內地好幾個，而且隨大流，時興哪個品牌，大家就都喝那個品牌。因此時興的品牌往往可以占到八成以上的市場。人口不多的拉薩消費的啤酒可以超過內地上百萬人的大城市，於是各啤酒公司紛紛到拉薩競爭。我在拉薩的時候，銀子彈啤酒請來兩個黑人在各酒吧巡迴表演吐火雜技，百威啤酒則請來英國樂隊到各酒吧巡迴演出。 一位拉薩的藏人朋友這樣說：拉薩眼看要變成「蟄薩」了。在藏語中，「拉薩」的意思是神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