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住在奧斯曼大道和羅蘭—皮夏街(rue Laurent-Pichat)時一樣,在阿默蘭街,塞萊絲特接到命令,除非鈴響呼喚,否則,午後或近黃昏時,不准進入他的房間。考慮到不期然的鈴響會讓整棟平時寂靜的房子天搖地動,她準備了濃縮咖啡。這是他唯一准許她做的「料理」,甚至非要她做不可。其他食物,他都從麗池叫來。不准有味道,不准烹煮,不准發出噪音。就算他挽留客人共進晚餐,也是派忠厚老實的歐迪隆,在酒店最忙碌的時刻,深入歐利維耶‧達貝司卡(Olivier Dabescat)的廚房,帶回一隻烤雞。
普魯斯特分兩次喝他的濃縮咖啡。兩下鈴響代表塞萊絲特必須端上托盤,放上咖啡、牛奶和一個可頌麵包。最重要的是,先生沒開口跟她說話之前,千萬別自以為是地跟他講話。可頌放在一個特別的高腳盤裡,與碗配成一套。麵包放在銀盤上,一旁還有同樣銀製的小咖啡壺,上面刻有他的姓名縮寫;一只金邊大碗、糖罐,加上蓋子的牛奶壺。如果有第二次鈴響,就再端上另一個可頌麵包。有一天,他只吃下一個可頌,後來連一個也不吃了。他只吞飲咖啡加奶,還有麗池的冰鎮啤酒。
咖啡絕對只用科爾瑟萊(Corcellet)進口的品牌。塞萊絲特派她的姐姐瑪麗‧吉內斯特去列維街(rue de Lévis)上的咖啡烘焙店買的,還有專用的濾壺。托盤、咖啡壺、碗、牛奶壺,都同樣來自這個品牌。所以,下午的時光,在鈴響之前,塞萊絲特便準備咖啡。她把研磨得非常細的咖啡粉倒入濾壺中,然後注水,幾乎是一滴一滴地滴入,而且整個過程以隔水加熱保溫,然後在銀製小咖啡壺中,倒入剛好兩杯的分量。一般來說,普魯斯特先生會在前一晚,也就是說凌晨一點或兩點左右,訂好他醒來計劃喝咖啡的時間。塞萊絲特當然得比預定的時間稍微提前準備,才能及時端上。這其實頗需要碰運氣。某些「早晨」,普魯斯特先生延長他進行煙燻治療的時間,假如太早準備好咖啡,就得重新再沖。塞萊絲特,我很抱歉。
牛奶,啊!牛奶,每天早上一家乳製品店鋪會送來新鮮的牛奶,放在門口腳墊上,近中午時,店裡的女店員按照指令來檢查牛奶瓶是否已拿走,否則就要回收,另送一瓶新的過來。替普魯斯特先生辦事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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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鈴之前,普魯斯特先進行煙燻治療。他抓一、兩把煤灰色的樂格拉牌藥粉(一條十盒包裝,塞萊絲特都去勒克萊爾藥房〔pharmacie Leclerc〕購買,平時確保家中庫存有好幾條),放入一個茶碟裡。他拿一小張白紙引火(這些紙張來自春天百貨),要不然就用信紙,總之手邊有什麼就用什麼,借燭燈的火點燃這些粉末。蠟燭燃一整夜,也就是說,燃一整日,直到他醒來為止。蠟燭是塞萊絲特在廚房點燃的,因為火柴含硫的緣故,房間裡禁止使用。
煙燻和加奶咖啡結束後,普魯斯特移駕前往浴室,獨自一人。他身上始終穿著庇里牛斯山產的貼身羊毛長內褲,由哈蘇瑞醫師( Rasurel)研發販售。他需要使用二十幾條毛巾,全部擺在地上。一旦有一條濕了,即使只是輕微沾了水,他就不碰。趁著這段時間,塞萊絲特更換床單,每天都換,因為總是可能有濕悶的臭味。
沐浴完畢,他回到床上,倚著靠墊坐起,按鈴叫喚塞萊絲特,要她把他的「球袋」拿來。他這樣稱呼他的兩只熱水袋,一只給雙腳,一只墊在屁股下(為了給他一件新的開襟睡衣、另一條羊毛內褲、一張羊毛編織墊,塞萊絲特會暫時將被單裹住一只溫熱的,或該說滾燙的熱水袋)。安置好之後,普魯斯特便看看收到的信件,讀讀報刊。然後他叫來塞萊絲特或伊凡娜‧阿爾巴瑞(Yvonne Albaret),歐迪隆的姪女,舉止得宜的洛澤省女孩。當他累得無法寫字,或手抖得太厲害時,覺得自己的字跡難以辨識,便口述回信讓她們聽寫記下。接著他正式開始工作,拿出長條樣稿,潤飾新法蘭西評論寄來的印刷稿,或者手寫稿,上頭滿布塗改和增添,以及增添上再增添的痕跡。當他真的過度疲累,塞萊絲特也得幫忙這項工作,或者,仍然是和善的速記小姐伊凡娜來做,即使有時她跟聽得萬分辛苦。每次亂了套,她便發出生孩子般的淒厲尖叫,普魯斯特因而叫她「哀嚎小姐」。
塞萊絲特本人直到天快亮了才能上床,在普魯斯特先生沒吃下佛羅拿(véronal)安眠藥之前不能就寢。有時候,有意無意地,他服下超出劑量的藥,一連睡個兩三天,這麼一來,不只普魯斯特,歐迪隆、塞萊絲特,以及不久後的瑪麗‧吉內斯特,還有伊凡娜‧阿爾巴瑞,全跟著「顛倒」過生活。伊凡娜談論塞萊絲特時,可能把她說得像《追憶似水年華》中的弗朗索瓦絲(Françoise)一樣:「她總是有話說我,說我門沒關好,嫌我這個做不好,那個也做不好。」
他總在接近午夜時分接見一名訪客。希維耶爾、莫杭、莫里亞克(Mauriac)、考克多(Cocteau)(中央08—74〔Central 08-74〕)、紀德;一位像比貝斯科(Bibesco)或悉尼‧席夫(Sidney Schiff),一位英國文人兼書迷,或藝術評論家沃多耶(Vaudoyer)。相反的,他極少接見女性。他怕她們柔軟的手曾觸摸過花朵,進來後,嘩啦嘩啦,整個房間都被感染了,對他來說可是非常嚴重的過敏原。因此,逼不得已,他也只能勉為其難地戴上白手套接見。或者根本不接見。即使來者是一位公主,如瑪爾特‧比貝斯科(Marthe Bibesco),他兩位好友,艾曼努埃(Emmanuel)和安東尼之姻親堂妹。有天晚上,她與安東尼(戈貝藍14—77〔Gobelins 14-77〕)的妻子,伊莉莎白‧比貝斯科公主,一起看完戲,順道去看他。她們的香水也有同樣的問題。但是眼前該怎麼辦?用夾子把鼻子夾起來?她們要求見普魯斯特。塞萊絲特前去探問。回答是不,女士們,先生不讓見。而且他深感遺憾。花朵?香水?這些理由既詩意又合理,真正的理由比較乏味,僅因他不想臥在床上,以這副淒慘的模樣,接待兩位上流社交圈的女士。
他偶爾邀朋友過來,會特別強調「沒有女士的晚餐」。大家擠著一張小餐桌彷彿玩家家酒。餐點是歐迪隆仔細從麗池打點回來的鰲蝦或龍蝦、烤雞、豌豆、巧克力蛋糕。當然,他什麼菜也不碰,跟以前在馬勒塞爾布大道九號(boulevard Malesherbes),他父母家時一樣。那時他常舉辦盛大的晚宴,他會在每位賓客旁邊都坐一會兒,讓他們人人覺得宴會是為自己舉辦的。有時他會留下客人單獨共進晚餐。莫里亞克有點嫌棄這種場面。「那個黑漆漆的人」、「那張如蠟像的面具」、「在那張床上,大衣當成被子蓋」。訪客,愈來愈少,皆為他極度疲態、腫脹、鉛灰的臉震驚,還有始終縈繞在房間裡的煙。有時,他一動也不動,黑眼圈圍住的雙眼緊閉,沉默不語,彷彿沒有呼吸。此時一切黯淡,他頭頂上方那盞微弱且永遠亮著的綠光,更襯托開襟睡衣和床單的慘白,或越益發墊在他身下、披在他肩頭的那些厚重羊毛織物有多麽怪誕。還有好幾件始終擱在沙發椅上。有些人覺得他像「希伯來人」,另一些人則注意到他幾乎不成人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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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魯斯特沒睡著。他的眼皮眨動著,非常快速,宛如背光的夜蝶翅膀。他看起來呼吸困難,然而,早上快七點的時候,他要一杯熱騰騰的咖啡。塞萊絲特立刻奔向廚房,她的姐姐,瑪麗‧吉內斯特整晚守在那裡。我一直撐到現在,已經累得像個死人,站都站不起來,她說。她很快端著銀餐盤回來,上面擺著咖啡和牛奶。普魯斯特把碗捧起來沾了一下嘴唇,為了讓塞萊絲特高興。她站在床邊,看著他,彷彿一個母親看著自己的孩子。塞萊絲特,我可憐的小金絲雀…… 沒有我,您該怎麼辦?我可憐的小金絲雀…… 您知道嗎?塞萊絲特,在貢布雷,每當晚上我睡不著,熱淚盈眶的時候,她就這樣叫我,試著安慰我。普魯斯特想開一張支票給她,表達感謝之意,但是虛弱得連簽名也難以負荷,只好放棄。然後他請她讓他休息一會兒。塞萊絲特自己也已筋疲力盡,但她假裝回自己的房間或往廚房去,其實是守在靠近浴室的走廊上,就在普魯斯特床邊的藍色門簾後面。
一個小時後,召喚鈴聲響起。她從另一扇門,也就是寢室的門,回到房間。普魯斯特問她為何守在門後。是的,先生,沒錯,我剛才一直站在那兒,我怕您臨時有什麼需要,我只想待在離您最近的地方,以確定能立刻趕到。他請她千萬別關掉床頭燈。他伸出手臂,指著房間下方的某個角落。房間裡有一個恐怖的胖女人,一身黑衣,一直都是同一個女人,千萬不要靠近,她很胖,很黑,絕對不要觸碰到。塞萊絲特點頭,站著,等候,等他平靜下來之後,走出房間。她請歐迪隆立刻通知比茲醫師,並去麗池取冰啤酒。接著她親自下樓去麵包店,打電話給普魯斯特教授,但他不在,他的妻子瑪特說他今天在巴黎東區的泰儂醫院(l’hôpital Tenon)授課,那地方在第二十區的區公所後面,她會請人轉告他的。這不在話下。
塞萊絲特以最快的速度奔回樓上。病人出現混亂、不由自主的動作,她知道那是人家說的,垂死掙扎。兜攬著面前床單上的什麼,即使什麼也沒有,又彷彿有什麼似地緊抓不放。他注視塞萊絲特的手。原來會是這雙小手替我闔上眼。塞萊絲特,您這樣照顧我,宛如我的親生母親。
十點鐘左右,比茲醫師到了。塞萊絲特在玄關求他為病人打一針,明知如此一來違背了她對普魯斯特先生的承諾:不請比茲醫師過來,並嚴禁為他打針。
他們進入瀰漫死亡氣息的房裡。塞萊絲特搶在病人申斥之前,解說她碰巧,偶然地,在阿默蘭街遇見比茲醫師,當時他正在巡診。普魯斯特未再堅持,只吵著要啤酒,不耐歐迪隆拖拖拉拉。都一樣,啤酒也一樣,送到的時候必定為時已晚,其他一切也都一樣,這是他的命。這期間,比茲醫師準備注射樟腦油,他低聲對塞萊絲特說,打在大腿上。她掀開床單,普魯斯特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像開瓶器似地猛力一扭,彷彿要擰出血來。啊!塞萊絲特,啊!塞萊絲特!為什麼…… 面無血色的一張臉,在黝黑的鬍鬚髮絲襯托下,顯得更加蒼白。
比茲離開後,接到妻子通知的羅貝爾‧普魯斯特也來了。他認為同業施打那一針是適當的判斷。他將兄長靠回枕頭上。我驚擾你了,親愛的小馬塞爾,讓你受苦了。你還是不願意住進皮契尼療養院嗎?院長是我們的朋友,拉米醫師,路易‧拉米(Louis Lamy),是個好朋友,皮契尼街,離這兒不遠,塞萊絲特也可以繼續留在你身邊。普魯斯特的眼皮瘋狂眨動。
普魯斯特醫師從房間出來,走向歐迪隆和塞萊絲特。他請歐迪隆去找拔火罐,請塞萊絲特拿一條鴨絨被過來。到了這個地步,什麼方法都得試。
塞萊絲特從櫥櫃拿出一條利寶百貨(Liberty)的鴨絨被,因為是羽毛做的,普魯斯特一直不肯使用;歐迪隆也刻不容緩地帶著拔火罐回來。此外,羅貝爾‧普魯斯特請塞萊絲特再多加幾個枕頭。這些沒花多少工夫。
可惜,拔火罐行不通。歐迪隆去找氧氣球面罩(ballon d’oxygène)。天殺的,這東西要去哪裡找?我不知道,叫他自己想辦法。氧氣球面罩,又不是什麼稀奇的東西,搞什麼鬼。
普魯斯特又想到斯萬,他親愛的斯萬,他可憐的斯萬,詹姆斯‧帝梭畫作中那個年輕人,與皇家路精英圈的其他成員保持著一點距離,在加入羅斯柴爾德(Rothschild)尊榮的賽馬俱樂部以前,他也屬於那個圈子的一員;瓦盧瓦王室家族的後裔,他的氣質極度優雅,品味如此出眾,那身珍珠灰色長大衣,銅綠襯裡的大禮帽;但在他生命的末期,生著重病,如一頭疲憊不堪的獸,重拾猶太人身分(迷途知返、回歸同伴的宗教信仰),蓄起先知的鬍子,尚未結束關於維梅爾的研究,什麼研究都沒結束,什麼都沒著手進行,而原本都辦得到的。才不是這樣,他選擇了生活,女人,沙龍、伯爵夫人,澎湃熱烈的藝術對談,直到最後。普魯斯特曾喜歡奚落這位希伯來老人,「皮諾丘」般的滑稽鼻子,還有宛如一顆熟爛梨子的青臉,臉上還布滿普魯士藍的斑點。其實那是疾病導致的殘相。不久之後,葬在拉雪茲神父墓園,就像他,普魯斯特,也一樣。接近最末的篇章裡,這樣是不是對他不太厚道?是,很有可能。不過,那是他一直以來魅惑他的後果。這位男子,偏偏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有時候,某些人長期羈絆著我們,一旦掙脫了它,要原諒,談何容易;如同大病一場,或者狂戀一場後的突然痊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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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一點。羅貝爾為他輸給氧氣,馬塞爾的痛苦稍微得到緩解,呼吸稍微順暢些。教授要求塞萊絲特再把比茲醫師請過來。兩位醫生共同商議,一致同意再請一位醫師前來協助,也就是曾經診斷普魯斯特夫人的巴賓斯基大夫。三名醫師面對他們的病患和他狂亂迷茫的眼神,進行了一場專業的研討。羅貝爾‧普魯斯特提議再以靜脈注射的方式打一劑樟腦;巴賓斯基教授年屆六十五,師從偉大的夏科(Charcot),他迅速辨識患者是偽病的歇斯底里症,因而抱持懷疑,認為不必白費力氣再打這一針,沒有用的,只會徒增病患的痛苦。人都快死了,還有必要去管是歇斯底里還是偽病症嗎?!不是嗎?總之就是要死了,僅此而已,千真萬確。塞萊絲特送走比茲和巴賓斯基,回到房間,看見普魯斯特如野獸一般緊緊瞪著她和羅貝爾先生,令她心亂如麻。
時刻分分秒秒靜靜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