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一個有夢的朋友
小羊是我最想見的一個人之一。
去年,一個陌生人,在我的部落格留言板留了一個問題:「還記不記得一個叫做小羊的人?如果你記得的話,他也很想找你。他現在開了一家餐廳在台南,餐廳的名字,叫做……」
當我看到餐廳的名字時,整個人都「搓」了起來。那家餐廳的名字,叫做「離家五百里」。
這五個字,是兩個男孩當兵時,一句很重要的暗號。
這兩個在金門當兵的男孩,被分到不同的基層部隊,「離家五百里」這五個字,是他們相約的餐廳名字。
這兩個死菜鳥,連講公用電話的錢都不夠,排隊講一次電話,只要說出「離家五百里」,他倆就知道──明天難得的五小時假期,該在哪邊碰面。
那兩個男孩,就是我跟小羊。
後來,我們倆就用那一次次在「離家五百里」的短暫見面,想盡辦法讓兩人可以渡過基層連隊的難關,甚至祈求老天能讓我們有天能夠在同一個連隊。沒想到,老天果然用了一種很奇妙的力量,讓我們倆後來到退伍,都在同一個單位。
退伍之後,男孩變成了男人,男人回到了現實世界中,面對生存跟社會地位的追求。我們倆跟所有當過兵的男人一樣,想忘記當兵的一切,面對現實更多的挑戰,這些挑戰,讓我們再也沒有碰面。
但我總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想起,那年自以為生不如死的歲月,以及降臨在我跟小羊身上的奇妙力量。
小羊有一個好大的力量,一直讓我無法忘記,那是跟他的夢有關。
他最大的夢,就是開一家餐廳,做一個很棒的廚師。
我怎麼知道的呢?
當年,軍艦載著我們這群抽到金門的男孩抵達金門碼頭,我們還恐懼的看著刻在碼頭山坡上的「金門」二字時,一個個穿著繡有三角形標記、代表金門的長官,用一種審視的眼神搜尋著我們,然後開始在各角落問問題及高聲喊著聽訓的口令。我跟小羊想聽,卻聽不清楚。我們對看,小羊說,這些長官一定是在找可以擔任特殊職務的新兵。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長官高喊著:「你們誰會作飯?誰可以做伙房?」
斯文白淨大眼睛的小羊,馬上高舉右手:「報告長官!我會!」
全部的人都看著小羊,只有挨在他旁邊的我,不敢直視他。
卻在這時,長官發飆了!「X的!你媽讓你念書念到大學,只是讓你做個伙房嗎?你想當伙房偷懶?也不看看自己斯文的樣子?」
我根本不敢看小羊那時的表情。我倆都看著前方,但我可以完整的感受到,他的呼吸,壓抑著什麼要爆發出來。
很晚的時候,他默默問我:「做一個伙房……真的很丟臉嗎?」
那晚,我給了他一個很大的擁抱。
現在,我看著部落格的留言板,看著「離家五百里」這五個字,這十年前兩個在金門當兵的男孩的見面暗號,我決定驅車前往台南。
四個小時不到,「離家五百里」真的變成一個餐廳出現在我面前。
三分鐘後,我們重逢,連一個擁抱也沒有。我們變得拘謹,話最多的是小羊的老婆。
小羊看著我,微笑,接著帶我去他對面開的另一家新的印度餐廳。
小羊買下一棟市區中心的老式日本房子,保留了屋子原本的樣貌及院子,我坐在院子裡,看著他的印度菜單。
「怎麼都沒有咖哩?」我擔心的問。
「咖哩不是個東西好嗎?」他大笑的說。
「咖哩是一種行為。」
原來,對於印度人來說,咖哩是一種把單一香料組合成綜合香料的行為,這種烹調香氣的「行為」,才是咖哩真正的意思。
小羊的菜單裡沒寫著咖哩,但每一道菜都用「咖哩行為」來烹煮。
我接著進了小羊的廚房,嚐了十種以上「咖哩行為」所產生出的料理,我們因為咖哩而狂笑,甚至還辣到流淚……
後來,我在他家住了三天,每天都跟他學一道因為「咖哩行為」而產生的印度菜或是希臘菜。每晚,我們都在睡前看當兵時的照片,他把那些照片跟他的結婚照藏在一起。我們看了將近二十年前發生的一切,那一切都好像變得很好笑,好笑到讓人流眼淚,但各自回房後,卻覺得有點失落,因為那些匆匆流逝的歲月、那些補不回來的空白……。
「小羊最常想到的就是你!」小羊的老婆說。
「那你為什麼不來找我?」
「你也沒來找我啊!」
可能,我們過去都把找誰當成是一件事,忘了其實該是一種真的去做的行為、一種香辣得讓你全身熱起來還會瞇著一點淚的咖哩行為!
快去找到一個失散的朋友吧!
你會發現自己遺忘的,竟是當年的夢想!
不能忘!真的。
選在下午三點出發去另一個城市
有一陣子,我常常被問一個問題:「李先生,請問你想搭幾點的飛機?」
那一陣子我幾乎成了空中飛人,有個月我甚至出入境四次,等於每週都出國一次。每次出境還可能有轉機的安排,我必須要把每趟班機銜接的時間,以及下飛機後第一個約會的準備時間算好,才能確定幾點出發、搭乘幾點的飛機、幾點抵達、抵達的時候是否有人來接、是否要有適切的打扮穿著,及帶什麼見面禮……
最重要的,我要如何能最快進入當地的狀況,把我想要傳遞的訊息、談判、甚至情感表達清楚,然後又快速的離開,前往另一個城市。
這樣密集的三地或四地的工作,一開始讓我覺得成就感十足,但沒多久,嚴重的耳鳴及可能會有的失眠,讓我覺得自己好像在運動會中進行「折返跑」比賽,就算得到了冠軍,拿高獎盃的那刻,我可能也會喘得不成人形。
我從小就迷戀以下兩句話的浪漫──「忙裡偷閒」、「會K會玩」。
我想重新用這兩句「浪漫」,來迎接我的飛航旅行,並且依然達到工作績效。
於是,我發現每天有一個時段,是最適合我離開一座城市,出發到另一座城市。
這個時段,就是下午三點。
下午三點,任何一個城市裡的交通都面臨最擁擠的時段。大家忙著趕銀行、忙著準備下班前最後要發出的公文,以及將進行的會議做最後的總結……
一個人一定要學會「靈魂出竅」這個功力,讓靈魂跳出身體,來看看自己的生活。
我喜歡下午三點離開,就是要嘗試一種「靈魂出竅」的快感。
我坐在車內,悠閒的看著這座城市每個人的表情,看著每個寫字樓裡面僵直的身影,也看著街上趕銀行的人及奔跑的快遞……
下午三點的你,是否也是沒有笑容、是否也是匆忙其中,卻不知重點為何?
你只有在離開一個地方的時候,才會看清你自己原本身處其中的樣子。
下午三點離開,通常會搭四點的飛機,這個時段也是最少家庭帶著哭鬧嬰兒等待飛機的時段。
我總是會在停機坪的休息室或窩在商務艙的沙發裡,享受一杯黑咖啡及完全與匆忙無關的書籍。
一個半到兩個小時的飛行,可以寫好幾張給下個城市及上個城市的人的小卡片,可以聽完一張學習廣東話或是英語的光碟,也可以就是看著機窗外。
這個時段,也能目睹一場最浪漫的天氣轉變。
一整天的陽光就在此刻要與黑夜的月亮相會,再也沒有任何一個地方比「天空」,更能看清楚這場相會的過程。你甚至就在要抵達下一座城市的那刻,看見底下的城市一個個在跟你打信號,一家家的燈火及路燈,用一種特別意想不到的節奏亮起,公路上的車燈也用一種你抓不著的移動速度滑動著。
即便是個雨天,你也會感覺到雨水在太陽與月亮交會時亮度的轉變。而路上的積水,更會反射每一戶的燈火及車輛急駛滑過的光影。
這就是這個時段你在天空擁有的浪漫。我想,就算是在天堂忙碌著的天使,也會趁這個時段享受祂們特有的美景吧!
而美景總是會給人一種孤獨感,但這孤獨感卻因為即將隨著飛機的降落,以及馬上與這個新城市的朋友的晚餐邀約,而變成甜蜜的折磨。
你覺得一頓晚餐可以談多少話題,聯繫多少感情呢?
晚餐後的一杯酒,又可以釋放出多少的真誠互動?
我開始更喜歡工作給我的使命與壓力,因為我總珍惜在這其中享受到的浪漫及在這種「高度」的空間中,與很多人完成一件有影響力的事,甚至是一個可以在很多地方看見的作品。
我也明白,我這輩子追求的不是名利,而是一個人總要有一種自己的「高度」,你會因為這個高度,有一個看這世界及迎接這個世界的方法。你在那一刻所用的方法及感受,就會造成你這一生面對成功及失敗時,所會有的樣子。
而我的方法,可能不是最好,也不是最壞,只是一直跟心裡的感動有關,是一個存在於彼此之間的感動。這種心裡面的感動,或許就只能用「也不賴」這三個字來形容,再多,就揮霍了!
為一本書留一種味道
這標題一看,好像是我每一本書都讀不完似的。
是啊!書哪有讀完的時候。書籤的功用,也不該只是用來提醒自己讀到哪裡吧?
小時候,我很喜歡偷看爸爸每晚上床睡覺前,坐在客廳讀報的模樣。他將全部的燈都關掉,只留一盞;燈光灑在他閱讀的報紙上,以及他手邊一杯金黃色的威士忌加冰塊。
夏天的時候,我住在加拿大的堂哥回台灣時住我們家。他每晚總是優雅寧靜的看著他在加拿大看不到的金庸及古龍的武俠小說。我還記得他抽著捲菸,打著赤膊,在煙霧下謎樣的專注。
我不知道那時候,我是因為對整個客廳有著如蜂蜜一般的酒香或特殊的菸草味道,還是對爸爸跟堂哥如此專注於閱讀而感到好奇,只覺得,閱讀好像都會伴著一股特殊的味道。而且我清楚的知道,他們明明跟我在同一個空間,但靈魂卻不知道飛到哪去了!
我嘗試發出一點聲音,讓他們知道我在一旁。但不知是閱讀還是那些香氣,我總覺得他們回眸看我的時候,已經變成了另一個神秘的人。
我隔天會去翻那些報紙及武俠小說,有些內容我看完卻不明白,但停留在紙上的酒香及菸草味,卻讓我記憶深刻。
於是我以為閱讀就該這麼有味道。當我開始有錢買自己可以收藏的書,便也想辦法買一杯特別的飲料、點一些特別的茶、找一處幽黃的燈光……或是只要一有這樣的氣氛,我就想拿起一本書來看。
而閤上書時,我總會順手拿個最貼近當下情境的東西當做書籤。
所以,我的書總有閱讀當時的味道,等待某天再被我翻起。
旅行時,我將喝過的茶包放在書中當成書籤;那晚住過的旅館提醒小牌也變成書籤;早晨趕著搭地鐵時在房間喝過特殊口味的即溶咖啡包,也變成我的書籤;路旁掉落的樹葉是書籤;一次美術館的入場卷也變成書籤;吃過大餐的帳單也變成了書籤;甚至當時好不容易沖洗出來給彼此留念的照片也變成了書籤……
於是,當某天我再翻起那本書的時候,書上的氣味與那個書籤,就會帶我重回當初閱讀的情境。
可是那會是多久後?一本書下次再被你翻起的時候,你又變了多少?當時的那個人、那些朋友,還在的又有幾個?
2005年我要搬入自己買的第一棟房子時,因為一不小心讓一本書掉到水裡,看到被當成書籤的一張兩人傻笑合照的照片,我才發現,忘記任何一場甜蜜,比一直記著失去一個人的難過,來得快及簡單!
好險現在這些書籤救了我,讓我一下子就記起了那一場場甜蜜以及理解了當年在書中不懂然後在當時停頓下來的章節。
我突然好想重新溫存每一個情境,於是開始一本本翻我過去看過的書,想看看我曾給自己多少張書籤,多少個後來以為是垃圾的東西,在當時給我無限的想像與溫暖,以及帶我回到當時的心情,最純粹而且根本就很簡單可以擁有的感動……
為了愛你的人,笑一個
2007年的1月,我在非洲馬拉威的一部白色轎車裡,車子行駛在這個國家唯一一條的公路上,四周是一望無際的非洲平原,平原上連一棵樹木都沒有。
我一直在想這世界會不會有一個地方,是什麼事情藏也藏不住,什麼都會被看穿,讓我逃都逃不了的地方?
好像就是這裡了!
這個好像太陽每天都要掉落在這片草原上的國家,好像什麼都會被陽光照得清清楚楚,就像現在,即使我的臉已經迴避著車內任何一個人,但那刺眼的落日,照出我眼眶滿滿的淚水,反射在窗玻璃上透亮的閃著,好像要對這片非洲草原發出最後閃亮的信號。
我再過六小時就要離開這個地方,我在過去的八十六個小時中,好像犯了一個天大的錯,但又好像做對了一件一輩子都不能忘的事!
我因為要拍攝一部捐助受飢兒的紀錄片,來到全世界評比為最窮的國家──馬拉威。這是一個每五分鐘就有孩童死於愛滋病的國家,也是一個能活過五歲就是奇蹟的孤兒世界。但這裡卻傳說是靈魂最富有的天堂,到馬拉威任何一個地方,都會有成群的孩子追著你的車子,跟你說:「謝謝!謝謝!」
但過去的八十六小時中,我犯了一個自以為是的錯。
我在那一群追著我們說謝謝的小孩中,發現了一個小男孩,他欲言又止的神情在我的鏡頭裡面安靜著。他在我們到他的部落拍攝時,做了一件很特別的事:還了我們一粒口香糖。他用會說的全部英語想跟我們說話,但我們一句都聽不懂。
我們的隨行司機佛列通立刻幫我們翻譯,原來他很認真的想跟我們說:「你給過我了,這是多的一粒,你可以親自給我另一個朋友嗎?」
就因為這一粒口香糖,我跟客戶提出了一個要求──可不可以帶這個小男孩跟我們一起在馬拉威旅行,用他的觀點來拍這部紀錄片,這個觀點可能會因為他的善良,而讓我們有所省思,讓我們從被捐贈者上,學會更多東西。
這個提議讓大家都高興不已,司機佛列通馬上打了那個男孩的頭一下,稱讚他很不賴,別的小朋友更是高興的為他歡呼。
男孩有一個科學家的名字,叫做伽利略,但他完全不知道世界上有這個科學家。
「你可以問你爸爸啊!」
這是我們犯的第一個錯。因為,伽利略是個孤兒。
不過伽利略並沒有因為回答這個問題而難過,反而是我們這些大人大驚小怪。佛列通也覺得我們大驚小怪,因為他也是一個孤兒。
奇怪的是我們,是我們可能會一不小心濫用了自己的同情,而讓別人覺得我們用一種高姿態的角度看人。
我跟客戶很期待這九十二個小時與佛列通及伽利略的相處,我一直認為「希望要在絕望的地方找」,因為最絕望的地方都還對什麼事保有希望,那可能就是一個「真」希望,若我們各有了一個十歲小男孩及二十五歲青年的觀點,我們真的有可能在全世界最窮的地方,拍到最富有的東西。
果然,隔天我們就拍到了伽利略難得的笑容。在孤兒院小孩的追逐下,伽利略告訴我們這些孩子有多高興,以及我的攝影機裡,除了在他們總統府贈送食物的經過,還拍到了哪些他想看見的救災英雄。
而伽利略也跟我一樣,同樣對車窗外的一切好奇。我會問,那路邊好大一片、有著一格一格上鎖的櫃子是什麼?佛列通告訴我們,那一格一格都是信箱,因為大家都出外工作,住的地方簡陋到連門牌號碼都沒有,所以那一格一格的郵政信箱,就是他們跟老家的人或是女友聯絡的唯一方式。但伽利略總有後續的問題,他用馬拉威話問佛列通,每次問到一個答案,伽利略就只是一聲「喔!」,然後望向窗外。
我趁伽利略不在的時候問佛列通,到底這小孩問了什麼?
伽利略問,為什麼路上的人走路那麼快,他們要去哪邊?是去上學嗎?
佛列通會告訴伽利略,因為不走快一點,就到不了他們要去的地方,他們也都是沒有車的,家都離學校很遠!
而我們也會問,為什麼草原那一邊都是菸草田?為什麼不種可以吃的稻米?為什麼大家都喝汽水,不喝礦泉水?
答案是,國外的人說種菸草可以賺錢,所以大家都種菸草,到最後,一堆菸草賣不出去,或者被外國人操作,必須削價競爭。而馬拉威的水都被國外拿來蓋汽水工廠,沒有剩太多乾淨的水源,只能喝汽水,所以馬拉威有很多人罹患糖尿病……
我們跟十歲孩子問的問題一樣,但問題是,十歲孩子理解的方式可能跟我們這群三十歲以上的人不同。
那是我第一次擔心,我們是否能讓伽利略知道那麼多。但影片已經拍攝下去了,我的擔憂,也被佛列通翻譯成馬拉威話,讓伽利略知道。
伽利略用他的方式讓我知道他沒問題。我每次拍完一個畫面上車的時候,他會細心的幫我整理器材,幫我把遮陽的衣服折好,給我一個放心的微笑。我告訴自己,不要小看孩子的純真及他們可以用這份天真來包容世界。所以每一次伽利略笑的時候,我都會被他激勵。
於是佛列通沿路教我們唱馬拉威電台放的廣告歌、馬拉威的問候語,帶我們去更多不同階層所在的地方拍攝,去傳統市集及超市買馬拉威的東西,吃各種食物……
我突然在想,每一個馬拉威孩童天真的眼神,會是在什麼時候變得跟街上的人一樣那麼憂鬱?又有多少人能像佛列通一般,這樣開心的說著英語,跟我們一起遊馬拉威,帶我們去這麼多地方?
他們的夢想又會是什麼呢?
我突然問了一直看著窗外的伽利略,他好高興且不加思索的回答說:「我要當一名司機。」
說完,佛列通高興的大笑。我沒笑,很認真的在想這個答案。
回到飯店,我腦海裡一直浮現著伽利略說「當一名司機」的天真表情。
同行的人說,我應該告訴他,這世界還有開飛機的人,還有開高速火車的人,還有開遊輪的人……
他們還告訴我,你可以告訴他老鷹跟小雞一起長大的故事:有隻老鷹跟小雞一起長大,牠一直都不知道自己張開翅膀就可以飛向天空。
隔天我告訴伽利略了!他說好。佛列通也說好,應該要讓夢想更大。
我們去了一個又一個部落,一個部落比一個部落還窮,孤兒也一村比一村多。
那些孤兒看到我們,都高興的追著我們,完全不陌生。
但他們只對一個人陌生,就是伽利略。
他們也追著他,但伽利略不願意。他們也問他問題,但伽利略不回答。
伽利略看到我們捐贈許多食物給部落長老,部落長老感動的哭了出來,伽利略撇開視線……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們希望伽利略的夢想要大一點,讓他正在思考,還是也是孤兒的其他小朋友,讓他感到尷尬,我總覺得自己可能做錯了一件事,但不確定是什麼。
直到夜晚來臨,我們跟伽利略共進最後一道晚餐,看見伽利略一直不願意喝光最後一口水,我知道了原因。
「他捨不得了!因為最後這一口喝完,今天就結束了,也不會再有第二瓶了,對不對?」我問佛列通。
我不知道伽利略是否聽懂我說的話,還是他敏感到察覺我的情緒,他突然趴在桌上哭了起來。
我在想,這兩天伽利略和我們看到同樣的一切,他應該跟我一樣,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馬拉威。而我們這一走,他要再過多久,才能再感受到這一切呢?
當他看到那麼多孤兒的時候,他也看見了自己的不同。
知道自己是個孤兒,跟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孤兒,有很大的差別。
至於我們,是隨時都會離開的人,不只我們會走,佛列通也會在這份工作後離去。當我們把他的希望拉得好高好高後,卻紛紛揮手離開,他什麼面對的能力也沒有,只能待在離別及悲傷的情緒裡。
我點了第二瓶可樂給伽利略,我說不要哭,明天我們還會再見一次。
我整晚睡不好,我覺得我犯錯了!
我一直在想,我這輩子第一次面對離別及意識到自己的憂傷時,是怎麼走過來的?我要把讓自己爬起來的方式給這個十歲的孩子,卻發現我好像沒有原諒過任何一個憂傷的出處,我只是淡忘,只是用某種有一天一定要證明給對方看的氣憤心態去做另一件事。我可能學會更多逃避,或從此不去想那些事,即便是我現在要伽利略一定也不能忘的夢想,卻是我最不想再碰的東西。
翌日,非洲的太陽依然炙烈的把我熱醒,我還是決定要跟伽利略說一些話。
老天或許知道太陽可能會沖昏我的理智,這個下午,馬拉威有了一場大雷雨。
我們的車在烏雲及大雨中飛馳著,雨刷來回刷著我混亂的心情。我跟伽利略說很多以後可以學的東西,以及我雖然明天會離開,但是可以的話……
我怎麼樣也無法在這天真的孩子面前說完我自己都做不到的話。
伽利略的淚水跟大雨一般,佛列通生氣的停下車子。
我從未看過佛列通那麼生氣與著急,他一直跟伽利略說不要哭了,說他自己也是一個孤兒,但是他還是可以做到今天這份他想要的工作……
我完全聽不懂他們說的話,只看見伽利略慢慢的安靜了下來。
我的眼淚早在眼眶裡打轉,我不知道,連自己都止不了淚水,那為什麼不能讓一個十歲的小朋友乾脆就在他要離去的人面前好好哭一哭。
我想抱一下伽利略,他卻擦乾眼淚對我笑了!
我看著那抹神奇的笑容,也同時聽到佛列通說了一句好長的話,伽利略聽著,一直點頭。
那天太陽下山前,我們把伽利略送回了孤兒院。老天爺為了這場送別,給了我們一道在天空的彩虹。
伽利略一直笑,但這次沒有追著我們的車跑了!追著我們的小孩依舊很多,但我的眼裡只有他站在門口的笑容。
我問佛列通,你最後到底跟伽利略說了什麼,讓他停止了哭泣?
佛列通說,他告訴伽利略:「他們是明天要走了沒有錯,但你沒有看見,這個大哥哥現在看著你的時候都哭了!他都為你哭了,表示他是愛你的,所以,為什麼你不能為愛你的人,笑一個?」
我想起伽利略的笑容。原來那是因為他知道,我是愛他的。
原來,知道有一個愛你的人,能讓人有力量停止淚水,展露笑容。
我從來沒想過這點。
我也從來就以為,分開、離別、夢想的失落,都跟愛無關,而這一切真的都沒有愛嗎?
我們為什麼總會為了一個到不了的地方,而對一切失去信心與希望,為什麼不去回想,當初出發時的那股熱情,以及可能有個人在等待你回來的熱愛呢?
這世上真的有一個會為你流淚、愛你的人在你面前,不就是最幸福的事?
這個好像太陽每天都要掉落在這片草原上的國家,好像什麼都會被陽光照得清清楚楚,就像現在,即使我的臉已經迴避著車內任何一個人,但那刺眼的落日,照出我眼眶滿滿的淚水,反射在窗玻璃上透亮的閃著,好像要對這世界發出最閃亮的信號。
我微笑了。
為了愛你的人,笑一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