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七年之緣
我們在德州一個氣溫難得低到結霜的日子帶羅恩回家,準備面對為人父母的現實問題。我們和大部分新手父母一樣,對照顧嬰兒一竅不通。我們無法相信這個天上掉下來的禮物,這個特別的小不點竟是我們的兒子。
羅恩和大部分新生兒一樣,大半的時間在睡覺,醒著的時候就咕咕嘰嘰的,可愛極了,而且活像個小相撲選手似的用小手推擠媽媽的乳房,喝完奶後馬上又入睡。他很少哭。所以我們嘖嘖稱奇,沒想到育兒這件事竟然如此輕鬆簡單。其他父母究竟是在抱怨什麼呢?
羅恩很早就會走路,不滿一歲就開始牙牙學語。我們喜不自勝,而他良好的發育也教我們放心,沾沾自喜的以為那是我倆智力高人一等的緣故。只有當他開口叫的不是「媽媽」、「爸爸」,而是繪本故事書《湯瑪士火車頭》(Thomas the Tank Engine)裡所有火車頭的名字時,我們才依稀有點不是滋味。「亨—瑞!」他會這麼說,然後莫名其妙的興奮起來轉頭看我,一面舉起那個其實是叫做「亨利」的綠色玩具火車頭。「亨—瑞!」
他會在客廳地板上一小時又一小時的排列火車和玩具動物,依照大小和顏色排得整齊又協調,令人歎為觀止。我們為他的美感拍手叫好。小小年紀的他好像對形狀有直覺的感知,於是我們又幻想他長大以後會成為藝術家,和我母親一樣;或者也可能成為建築師,像我父親一樣。當他一直想吸母乳,而且吸奶時還會伴隨著奇怪的瑜伽體位時,我們便一本正經的點頭,認為兒子顯然擁有作家或探險家熱情的天性。當他開始口齒不清的說出一丁點《湯瑪士火車頭》裡的對話時,我們倆面帶微笑,認為他肯定從小就會很健談。
克莉絲汀是研究兒童發展的心理學家。羅恩十八個月大時,她開始有點擔心,因為羅恩不會用手指去指東西,有限的字彙也未見增加,頂多只是重複兒童錄影帶裡的一些對話。他不會把玩具拿給別人看,而大部分幼兒都會這麼做。別人叫他的名字時,他也不會東張西望。
我們擔心他有語言發展遲緩的問題,於是聯絡德州幼兒早期療育機構,安排每星期去看一次語言治療師。羅恩完全無視於治療師的存在,不過一、兩個月後,他拿起電影「玩具總動員」的公仔,會說「那是伍迪」;當他想看這部動畫時(一天要看上數次),也會說「玩具總動員」;看著玩具大象或是在電視螢幕上看到真的大象時,會說「那是大象」,可是,他還是不會說「媽媽」、「爸爸」,或「哈囉」、「我肚子餓」、「我可不可以要……」或「要」,就連幼兒最常說的「不要」也不會說。
他想要某樣東西的時候,就會抓住你的手,帶你走到那裡。例如想吃東西就走到冰箱前面;想看「玩具總動員」或動物紀錄片就走到錄放影機前面。大人拿錯片子時,他只會尖叫,直到你拿對為止。
後來他開始鬧脾氣,但不是所有小孩子都會有的那種「因為我不懂或因為不順我的意,所以我的心情不好」模式。那種情況我們早已領教過了。現在的狀況活像是撞了邪似的,說來就來。前一分鐘可能還開開心心的在排列他的玩具,或是玩花園裡的水管(他對水也十分著迷),甚至可能睡得好好的,但是下一分鐘他便扯開嗓門尖叫,又像憤怒,又像痛苦。有時候一鬧就是好幾個小時。為什麼會這樣?
一定是有什麼地方出了問題,只是我們壓根兒也沒想到會是自閉症。因為他對人是有感情的。他會注視我們的眼睛,會張開雙臂來找我們抱抱。朋友們設法要我們寬心:「喔,我一直到四歲才會講話。」、「剖腹產的孩子往往發育比較慢。」、「試試看語言治療吧。」
其實我們已經在做語言治療,只是不見他有什麼進步。我們也試過職能治療,可是羅恩一樣對那些治療師視而不見。被迫跟他們坐在一起時,他就會大發脾氣,哭叫不休,之後又埋首排列他的那些動物和火車頭,大叫「玩具總動員!」以及「那是大象!」,除此之外什麼話也沒說過。後來就連這些台詞也開始愈來愈少。他會發呆,好長一段時間一聲不吭,直到那種奇特的、宛如被魔鬼附身的失控行為再次出現。那種震耳欲聾的尖叫聲,把這個家弄得像地獄一般,讓我們心神不寧。我們的兒子,這個美好的兒子,正從我們的身邊漂流而去,我們卻束手無策。
一天晚上,那時羅恩差不多兩歲半,克莉絲汀上樓用電腦。她鍵入「自閉症,初期症狀」後,發現一所知名大學提供的一個連結,裡頭有一篇文章名為「你的孩子罹患自閉症的可能跡象」。她用滑鼠在上面點一下。
症狀出現在螢幕上:
不會拿玩具給父母或其他大人看
不會做手勢:用手指頭指指點點、伸手、揮手、展示
不會與別人分享共同的喜好或是高興的事情
用東西做重複的動作
缺乏適當的眼神接觸
不尋常的語調模式(語言的節奏和音調)
重複做同樣的動作或是身體重複擺同樣的姿勢
失語或是其他技能的喪失
只說兒語,而非能表達意思的話語
二十四個月大時仍不會自發性的說有意義的、包含兩個字詞的句子
羅恩的眼神接觸良好。除此之外,每一項症狀他都有。
第2章地獄
那件事發生在他頭一次做應用行為分析之後。那天真是有夠受的。那位女治療師滿懷同情心,因為她自己的小孩也是自閉兒。她說她用應用行為分析法成功治療了自己的孩子。然而她堅持說,為了讓羅恩能夠專心模仿她所做的簡單動作或是所說的短句,羅恩必須跟她單獨處於一間密閉的房間裡,不受干擾。不論他怎麼哭,怎麼用身體猛烈的撞門,對這難以理解的狀況和限制感到多麼驚慌失措,在完成治療師要他做的事情之前,都不准他走出房間,挑一件玩具或任何有安撫作用的東西。這簡直就是眼睜睜看著他受虐。他顯然完全搞不清楚狀況,不知道治療師到底要他做什麼。一小時之後,治療師告訴我們,從現在起我們得嚴格安排生活,要在固定的時間做固定的活動,「完全不能背離,否則就會半途而廢」,包括遵守一張詳細規畫每一小時活動的行程表(貼在冰箱上)。我和羅恩、克莉絲汀每天早上都得去「朝拜」一次,同時得一整天不停的查看這張表,這樣羅恩才會理解結構的意涵。
我看不出來我們怎麼有可能遵守這麼嚴格的行程表。我的工作讓我沒辦法配合,克莉絲汀也一樣。如果要說有哪個家庭最需要彈性,那就是我們。醫療費用也是問題,更何況羅恩顯然討厭這個療法,認為那是莫名其妙的懲罰。
治療結束後,我帶他去散步,想讓我們的腦袋放鬆一下。他沿著樹林裡那條熟悉的步道小跑,而我悠閒的走在後面,沒想到,他忽然穿過樹林往左轉,朝以前從未走過的方向跑去,跑出樹林,進入隔開我們家和鄰居史塔福牧場的那塊狹長草地。我驚慌的火速跑向他,可是還來不及追上,羅恩便一溜煙穿過鐵絲網圍籬,跑進去站在那五匹正在吃草的馬當中。他開懷大笑,身體撲向地面,肚子朝上,正好就躺在這群馬的領袖貝西面前。我全身都僵住了。這匹棗紅色的母馬很高大,擅長短距離衝刺。這時候只消一個突來之舉,不論是他的或是我的,都可能驚嚇到貝西,讓羅恩被亂蹄踐踏,踩斷骨頭。
我很清楚這匹母馬的脾性。平時騎起來安安靜靜的,但是對其他馬卻壞得出名。在那些馬的眼中,牠是不容懷疑的老闆,是那種會斷然抬腳往糾纏不休的馬臉上狠狠踹上兩腳,或是嗖地一聲把不會騎馬的人拋進榖倉的角色。
牠這時一動也不動的站著,另外四匹也一樣,鼻孔噗哧噗哧的噴著氣,不太確定該不該因為這個在腳下扭來扭去的怪怪小人兒而驚慌失措。然後貝西低下頭靠近羅恩的柔軟身軀,距離非常近,嘴唇不出聲的一開一闔。這是馬兒臣服的表示。
我一邊看著一邊慢慢走過去,心知自己正在目睹一件非比尋常的事情。這匹母馬是自發性的臣服在牠眼下的這個小孩。我訓練馬那麼多年,從未見過這種事。我的兒子竟然與這匹馬有某種直接的溝通。
我淚流滿面,在那個潮濕的六月天,淚水無聲無息、不由自主的奪眶而出,我心裡想:「他有馬的基因。他有。」然而因為他是自閉兒,我從來沒有和他分享過對馬的感情。從來沒教過他騎馬。從來沒有和他分享過與馬相處之樂。
我這個爸爸竟然可以錯得這麼離譜,真是教人驚詫。
第3章去騎貝西!
儘管羅恩每星期做兩次語言與職能治療,情況仍不見起色。然而只要和貝西在一起,他就脫胎換骨似的。數星期以後,他開始主動玩文字遊戲。他的語言能力雖然仍然落後一大截,但是晚上睡覺前,我們總是會讀故事給他聽,有些他喜歡的書還會當成劇本似的背了起來。最近他最著迷的書是《蘇絲博士》(Dr. Seuss)。一個灰濛濛的早晨,秋季的第一場雨在西北方的地平線上醞釀著,我們騎馬走到牧場大門外的道路,因為我想把騎馬的時間拉長,不只是快速繞著牧場騎個幾圈。貝西得得的馬蹄聲在柏油路上有節奏地響起,羅恩聞聲開始揮舞兩隻手臂,好像在指揮一支看不見的交響樂團。
「每天從這裡到那裡……」他突然吟詠起來,和著馬蹄的節拍。
我想了一會兒,才明白那是《蘇絲博士》中的句子。我接著朗誦下一句:「有趣的事情無處不有。」
「有的人喜歡跑步。」
我絞盡腦汁想下一句。天曉得這本書我讀了少說也有上千次。「他們在好熱好熱的太陽下跑著玩。」這些字一顛一顛的唸出來,因為我是配合貝西的步伐唸的,我看得出牠的耳朵往後轉啊轉的,在聽我們朗讀。
「月亮出來了,我們看到一些綿羊。」羅恩跳到故事的後面。
我連忙趕上他。啊,對了:「我們看見有些綿羊在睡夢中散步。」
「在月光之下。」羅恩說。
「在星光之下。」
「牠們連夜的走著,由近而遠。」
「我絕不會走路。」
「我會坐車!」羅恩為最後一句添上陣陣歡笑聲。
他知道那句話很好笑嗎?
那次我們走了一個半小時才結束,繞著史塔福農場附近的鄉間車道轉了一整圈,我們在馬蹄聲中沿著圍籬往前走,榆樹和橡樹則把落葉撒在我們身上,牛群茫然的望著我們,幾匹馬沿著鐵絲圍籬小跑步,並在我們經過時對著我們噴氣。羅恩一直說個不停,然後開始玩起字母遊戲來。
「A——armadillo(犰狳)。」
「B……」我試探性的說。
「Bear(熊)!」
「C。」我起頭。
「Camel(駱駝)!」
「D。」
「Dog(狗)!」
於是就這樣接下去。他知道的字多到令我刮目相看。說到「I」時,他說的是「Impala(黑斑羚)!」而「X」,則是「X-ray fish(玻璃彩旗)」。我知道那是他一本語言書中的字,但是我從來不知道他有沒有領會到什麼。
騎馬走到尾聲時,換他出字母給我,而我則必須說出以那個字母為首的動物名,濕度漸高、烏雲聚集,天變涼了,然而坐在馬鞍上的我卻汗流浹背。
那天晚上雨終於落了下來。雨勢超大,彷彿是上帝從天空把大桶的水源源不絕的往下倒。我們終於見識到德州大雨的威力。視線不到一公尺。我和克莉絲汀在走廊上喝酒賞雨,羅恩也跑了出來。
「下雨了!」他說。
克莉絲汀和我面面相覷。那是他第一次沒有貝西在旁、口齒清晰的說話。
耶誕節來臨,兩天之後就是羅恩的四歲生日,這是一個回顧的時間。在他經醫師診斷罹患自閉症後的八個月,我們試過各式各樣的療法,幾乎所有對他不會有害處的療法都試遍了。這些方法有沒有奏效,現在仍言之過早,然而他並沒有明顯、徹底好轉的現象,除了透過貝西,以及在「大集會」上和那些治療師或薩滿短暫的接觸時。無可否認,羅恩對那些治療師似乎有奇蹟般的反應,但是之後便又退回他的自閉症,然而我不禁好奇,如果比較常接觸到這些治療師或薩滿,他會不會再度好起來?然後是貝西,這一點無疑是個奇蹟。我想知道的是,有沒有什麼方法可以結合這兩樣東西,馬和薩滿的治療?這世界上有沒有哪個地方的文化核心結合了馬與治療?一個比我用盲人摸象的方式更了解馬與治療之間有互相影響的地方?有這樣的地方存在嗎?
有研究顯示,薩滿起源於西伯利亞南部,而西伯利亞南部有一部分與蒙古北部接壤。
蒙古,就是馬在六千年前首度被馴養的地方。我獲悉,在蒙古,薩滿教和佛教都是國教。
如果我們帶羅恩去那裡會如何?躍上馬背,騎馬穿越那遼闊的原始大草原,從一個治療師到另一個治療師,從一個薩滿到另一個薩滿?如果羅恩的自閉症並不是要打垮我們的生活,並不表示所有的探險、所有的樂趣都結束了,而是一個通道,通往有史以來最刺激的冒險呢?
如果有此可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