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所未有的震撼與體悟!人,到底能堅強到什麼程度呢?
記憶之謎
生命之謎
我就是謎?
面對生命終點的最後一刻,你的抉擇會是什麼?
擁有重獲新生的契機之時,卻只能成為他人的記憶?
銳氣新人作家貫井德郎
繼《慟哭》之後,人本推理的最高傑作!
鮎川哲也獎、直木獎最具實力大獎角逐作家
我是一個平凡的人,靈感等等和我一向無緣。從夢中偷窺未來,更是想都不敢想……
直到昨天,我還被宣判,再怎麼努力也只有幾年可活。現在,突然被告知,你可以擁有和一般人一樣的壽命,這種感覺並不真實。我活得更久,真的沒關係嗎?不會妨害到誰嗎?往後的日子裡,這樣的疑問難保不會常常出現。
心並不存在於任何地方,只是剎那間出現、剎那間消失的訊號。雖然理論上肯定如此,實際上還是沒放棄探索。心,也就是意識,確實存在,卻又不棲息於某處……
接受心臟移植手術的大學生和泉一方面快速地恢復健康,更意外地開始了從所未有的嗜好、興趣,甚至所有一切的生活習慣。但是,隨著重複的夢不斷翻湧而來,夢境中卻也讓他一次又一次地體驗死亡。雖然心臟依舊跳動著,但是同時擁有著不同兩個人記憶的他,不禁自問:「我到底是誰?」
作者簡介:
貫井德郎
一九六八年二月二十五日出生於東京,就讀東京都立青山高校,早稻田大學商學院畢業。在任職於不動產公司後卻以投身專職作家寫作為由請辭,遂走上創作之路,其處女作《慟哭》,更以黑馬之姿進入第四屆鮎川哲也獎最終候補作,自此持續創作不懈。在新本格第一世代(一九八七~一九九三)作家群之中,貫井德郎更是才氣出眾煥發的新銳創作者。二○○六年出版的《愚行錄》更入圍第一百三十五屆直木獎,其實力可見一斑。
譯者簡介:
鄭美滿
一九六一年出生,台北縣人。曾任科學教育館秘書、淡江大學及中國文化大學日文系兼任講師、台北商業技術學院講師、科建日語日文講師、YMCA日語講師。譯有《迷宮的構圖》、《抱著貓的屍體》。
各界推薦
媒體推薦:
「他的小說,有一種魔力,能讓人陷入故事中的情節而無法自拔!」-台灣推理作家協會徵文獎首獎得主/林斯諺
「日本醫學推理小說,針對器官移植的題材,在台灣可以找到的傑作,就是東野圭吾的《變身》與貫井德郎的《轉生》。」-推理名家/藍霄
深度表象、真實內在──遇見貫井德郎
林斯諺
文壇佳偶是美事一樁,不只郎才女貌,更是郎才女也才,真可謂天造地設、完美無暇。在推理小說史上,我們有許多這樣完美的配對:冷硬派健將羅斯‧麥唐諾(Ross MacDonald)與懸疑驚悚能手瑪格麗特‧米勒(Margaret Millar)、全能作家比爾‧普隆齊尼(Bill Pronzini)與女性冷硬私探大師梅西‧米勒(Marcia Muller)。在日本,我們有「館系列」的作者綾辻行人與推理恐怖皆能寫的小野不由美,以及擅寫「日常之謎」的加納朋子與今天的主角──貫井德郎。
初識貫井德郎這位作家,是透過《推理》雜誌第二一八期所刊載的短篇作品〈雙宿雙飛〉。
在目錄頁的介紹中,主編說明貫井德郎是才華洋溢的銳氣新人作家,作品相當值得一讀,當初抱著強烈的好奇心,很快地讀完了該篇小說,讀後餘味之深至今仍難忘懷。那是一篇關於兩個男人與一個女人的故事,作者用纖細至極的筆觸,勾勒了男女感情的世界,在不長的篇幅中深刻刻畫了三名主角間的關係。與其說是一篇推理小說,倒不如說是帶有推理成分並極具深度的文藝小說。如果不是作者的名字,我會以為這是一位女性作家的作品。也因此,貫井德郎這個名字就深深地留在我的腦海中了。
每一位作家都有自己的風格與特色,只要從作家的眾多作品隨機抓取一篇讀過,通常便能大致抓住該位作家寫作的方向、擅長的類型。我對貫井德郎當初的印象便是:敏感細膩、筆觸柔和,擅長心理描寫,大部分的作品很可能多專注於描寫人性與社會的議題。以〈雙宿雙飛〉一文觀之,他似乎擅於描寫個體與個體(如夫妻、兄弟)之間的情感關係。
貫井德郎的作品於台灣譯介不多,至今(二〇〇八年八月)長篇小說目前在市面上能找到的僅有《慟哭》(一九九三,此後文中書名後標示的皆為原作發表年代)、《失蹤症候群》(一九九五)、《誘拐症候群》(一九九八)三本。後兩本是「症候群系列」的三部曲,第三部為《殺人症候群》(二〇〇二)。至於《慟哭》一書是作者的代表作,也是他的處女作,故事處理的題材是新興宗教與連續綁架案,與其說這本書是本格推理小說(以解謎為主的推理小說),倒不如把它看成是一部細膩探討人性的作品。這部作品在一九九三年第四屆的鮎川哲也賞(以推理作家鮎川哲也為名、由東京創元社主辦的推理小說獎)中打進了最終入圍的名單,最後敗給了近藤史惠的《冰凍之島》。雖然與首獎無緣,但評審之一的鮎川哲也給予相當不錯的評價,後來推理作家北村薰也對該作表達高度讚賞,這足以證明,這位推理新秀的處女作已經預示了作者的創作才華,只要持續創作,未來必定是閃亮的一顆星。
貫井德郎於一九六八年二月二十五日生於東京涉谷區,後來就讀東京都立青山高校,大學念的是早稻田大學商學院。畢業之後任職於不動產公司,據說因為不喜歡當時的工作而有辭職的念頭,但又不能對老闆吐實,便以想當作家為理由辭職,後來竟真的興起寫作念頭,而走上創作之路,沒想到處女作便一鳴驚人,因為深獲好評,遂持續創作。在新本格第一世代(一九八七─一九九三)的作家群中,貫井德郎是相當才氣煥發的新銳創作者,與其他十四位作家(如有栖川有栖、宮部美辛、北村薰……等等)都是屬於東京創元社提拔的新人。他的作品除了《慟哭》進入鮎川哲也賞候補作之外,二〇〇六年出版的《愚行錄》也入圍第一百三十五屆的直木賞,其實力可見一斑。
截至二〇〇七年為止,貫井德郎已經出版了二十三本作品,其中包含長篇作品與中短篇小說集,並且還有許多於雜誌發表的中短篇未集結成書。大體而言,少數作品如《鬼流殺生祭》(一九九八)、《妖奇切斷譜》(一九九九)等雖然有氛圍變異的嘗試,但多數作品風格仍維持作者一貫的特色,文體抒情細緻,善於描寫個體人際關係互動以及社會議題,藉由推理小說的外衣,探討「人」這種動物的種種面向,風格偏向暗沉。例如新雨出版社所出版的第一本貫井德郎作品《轉生》(一九九九),便是探討有關器官移植的醫療倫理問題;而《烙印》(一九九四,本書後經大幅改稿,於二〇〇〇年以《迷宮遡行》之名重新發表)、《天使之屍》(一九九六)、《崩潰》(一九九七)、《光與影的誘惑》(一九九八)等書則關注「家人」這個詞所包羅的各式個體關係,如親子或夫妻關係。而在《神的兩種面貌》(二〇〇一)、《夜想》(二〇〇七)中,與《慟哭》一書一樣都處理了人與宗教的問題,而我認為這種以人為本並擅於描繪個體性的筆調,正是貫井德郎的小說最吸引人之處。
推理小說經過一百六十多年的演化,後來發展出各式各樣的類型,傳統以謎團為主的本格推理已經不再被奉為大宗,黃金期之後的作品不但寫作形式逐漸脫離舊有格式,描寫的重心也從謎團開始拓展到人性描繪、心理分析、社會問題等題材。現代的作品,已經少有以前那種「人物登場→命案發生→偵探調查→破案解說」之模式的推理小說。作家用新的說故事方式與謎團結合,用小說為外衣來包裝所欲探討的人性社會議題,這也正是貫井德郎所走的路線。
貫井德郎的小說,沒有張揚華麗的外貌,沒有拘謹死板的格式,有的是貼近生活的現實,沉穩柔美的文風以及發人深省的主題。閱讀他的小說,有一種魔力,能讓人陷入故事中的情節而無法自拔。他能以獨特細膩的描寫以及洗鍊的文字,讓讀者一步步地融進情節、掉入情緒,一路直到最後,末了懸疑解消後,以持續涵蘊的情感再帶出餘韻不絕的結尾。這是相當美好的閱讀體驗。
相信新雨出版社所帶來一連串的貫井德郎作品集,對讀者而言將會是豐盛的饗宴。剩下的,就留待諸位細細品嚐。
把傳說化作小說:推薦貫井德郎的《轉生》
藍霄
幾年前,有一次推理小說迷的聚會,心血來潮的我曾提出一個問題,到底有沒有和我這個中年推理小說迷差不多年紀的日本推理作家?
我的意思是專指一九六六至一九七〇這五年間出生的日本推理作家,也就是說台灣曾俗稱「五年級後段班」年紀的作者。
會這麼問,主要是閱讀日本推理小說多年,一個隱隱約約不知是否錯覺與否的念頭:這出生世代缺乏了大推理作家。
我記得當時這麼問,推理朋友們也是眼珠吊著老高一副回憶搜索腦海的模樣,當場好像也沒人可以回答出個所以然來。
事後,我倒是隨意地找了一下,只注意到因〈七歲小孩〉一作為台灣推理讀者與社團熟悉的加納朋子是一九六六年出生的。
也因為這個機緣,我才第一次注意到貫井德郎這位推理作家,因為他與加納朋子這對推理作家夫妻檔的身份總是讓我們有著類似「綾辻行人與小野不由美」的趣味想像。
高高瘦瘦的貫井德郎,一九六八年生於東京,早稻田大學商學院畢業。一九九三年以《慟哭》一書入圍第四屆鮎川哲也獎最終候補作品,從此踏入推理文壇。一般來說,提到貫井德郎好像多半會把他的處女作《慟哭》當作代表作品,目前這本作品,也正好是貫井德郎第一部譯介到台灣的作品,此外市面上也可以找到《失蹤症候群》、《殺人症候群》等症候群系列中的傑作,也可以讓我們窺探他的創作風格。
既然以《慟哭》入圍鮎川哲也獎,也就是說貫井德郎以認同本格推理小說精神的作品出道殆無疑義,但是某種意涵上,他的作品風格從處女作維持至今,似乎是不全然在狹義本格推理的閱讀樂趣,貫井德郎的作品我雖然讀得不多,但某種閱讀推理小說的「餘味」上,我總會聯想到東野圭吾。
亦即推理小說只是手段,小說內登場人物所貫穿的謎題,才是作者想要表達的創作目的,即便如此,依然保有閱讀推理小說閱讀至篇章終底所帶來的驚奇感。
這本《轉生》即是這類的代表作品,我個人會把它歸類是優秀的醫學推理,亦即醫學元素在本作中佔有極高的比例,講的是「心臟移植」。
人體器官移植,其實是在上個世紀初就已經開始,但是移植想法,則與時代因素毫無關連,只是把想法化作實際行動,當然伴隨而來的爭議也始終未曾稍歇,不過,隨著器官移植手術進步,以及免疫系統的功能釐清,加上抗排斥藥物的出現,整體醫療照護的細緻性提高,使得器官移植患者存活率大大地提高。
基本上,存活率的提高,器官移植才可說是邁向成熟的起點。
然而,器官移植始終伴隨的是,如何定義死亡帶來影響深遠的爭論,甚至如何定義生命的問題爭論。
特別是「心臟移植」的歷史上登場,就是充滿人類社會注目的焦點事件,一九六七年十二月三日南非醫師巴納德(Barnard)在南非開普敦進行第一例心臟移植手術,將一位年輕女士的心臟移植給五十五歲的商人,受贈者只存活了十八天。第二例則只存活了一年八個月。以現代眼光來看當年的國際社會反應與有點略嫌草率起步的移植手術競逐,無非是基於人們對心臟有別奇特的情懷與虛榮所招致的現象。
到底是何種情懷?貫井德郎的《轉生》其實針對這類情懷所產生的佳作。
「心」與「腦」何者代表個人?這是移植醫學始終難以迴避的論戰宿命?文學與醫學環繞在這類素材的探討的作品,精彩度可以預期,可是這種跨領域的題材,卻需要有小說的想像與醫學素材搜集的困難度必須克服,推理小說既然是類型文學,原本就是略具難度的創作,可是從推理小說的百年發展來看,推理小說的千變萬化「推理百工圖」式跨領域寫作確又顯得繽紛十足與駕輕就熟。
日本醫學推理小說,針對器官移植的題材,在台灣可以找到的傑作,就是東野圭吾《變身》與貫井德郎的《轉生》。
有趣的是,從「變身」與「轉生」小說名稱,不難瞭解其作品的主題。
「變身」講的是「腦移植」,「轉生」講的是「心臟移植」,同樣的都是一腳踩在醫學發展前端的科幻想像題材。
因為本文是推薦文,不特別去提及影響讀者閱讀樂趣的內容,不過,讀者看完「轉生」應當瞭解貫井德郎把心臟移植顯而易見特有的主題如何作有趣的構思?
這類器官移植必然牽扯受贈者與捐贈者,亦即有著器官人格懷疑的想像,在幾年前台灣社會接受死刑犯的臟器移植,媒體上也曾喧騰報導過,以器質醫學上理論來說似乎是無稽的,但以精神層面上的討論卻又充滿無窮的想像,也就是說,關於器官移植,貫井德郎把醫學傳說轉換成精彩的文學小說。
醫學就是如此,臨床醫學的處理更是如此,病人進到診間,接受手術,往往醫者只是扮演著橋樑的角色,病人有其術前人生與接受治療與手術後的人生,醫者相對病人人生短暫的介入行為,往往只是一個觸媒,卻無以全然瞭解病人面對的全貌。
時常在想,每個病人的人生故事,都是一個精彩的超長篇小說篇章,但是短暫醫療行為怎能解剖病人人生的全貌?五分鐘的診間問話,怎能釐清病人背後的所有問題?
小說提供了我們想像的解決,精彩的推理小說尤是!
所以質疑小說中所特別提及的醫學現象的現實性的問題,其實是破壞了小說家浪漫的想像。
貫井德郎小說顯得清雅寫實,人性心理描述細膩,自然不會有狹義本格推理小說強調的怪奇陰森、血流成河,機關百佈,懸疑緊張氣氛。
然而讀來別有一番滋味,可以值得期待。
所以,我願意誠摯推薦貫井德郎這本移植醫學領域的優秀浪漫推理小說。
媒體推薦:「他的小說,有一種魔力,能讓人陷入故事中的情節而無法自拔!」-台灣推理作家協會徵文獎首獎得主/林斯諺
「日本醫學推理小說,針對器官移植的題材,在台灣可以找到的傑作,就是東野圭吾的《變身》與貫井德郎的《轉生》。」-推理名家/藍霄
深度表象、真實內在──遇見貫井德郎
林斯諺
文壇佳偶是美事一樁,不只郎才女貌,更是郎才女也才,真可謂天造地設、完美無暇。在推理小說史上,我們有許多這樣完美的配對:冷硬派健將羅斯‧麥唐諾(Ross MacDonald)與懸疑驚悚能手瑪格麗特‧米勒(Margaret Millar)、...
章節試閱
嗯,是春天吧?
青翠的草地無限延伸,柔和的風輕撫著肌膚。四周,和我一樣坐在草地上享受這季節的,還有好多好多,成雙成對的父母,打羽毛球、接飛盤,舞動身體的孩子,帶著狗散步的夫婦。右手邊是一片森林,左手邊是小小的山丘。眼前一座小木橋橫跨廣場,橋下似乎有條人工溪流。
心中無由來一份充實感。萬里晴空。風,帶著草木氣息,竊竊私語:不到戶外走走,真是可惜哪!傳到耳朵的聲音,充滿歡樂的嘈雜。心,不由得跟著動搖,就這樣無所事事躺在草地?還是動動身子出出汗?奢侈的選擇讓自己猶豫不決。
啊,啊!這樣慢條斯理,什麼也不想,心不在焉地,已經好久好久沒有這樣了。我不自覺嘆了口氣。最近一直被什麼緊緊地追著,連發呆的時間也沒有。能夠暫時找回已經被遺忘的感覺,說起來是一種幸福吧!
蔚藍的天空,緩緩流動的雲層,我抬頭仰望,忽然有個困惑的念頭。到底是什麼緊緊地追著我不放?突如其來的疑問,讓我不得不陷入思考。但是,很快地,我察覺,對於到底是什麼緊緊追著我,一點也無頭緒。我開始有點不安,週遭的明亮似乎也暗淡下來。不行!不能再想這件事!我慌亂地甩甩頭,把心中的些許不安驅逐在意識之外。放心吧!沒有什麼好在意的,絕對可以放心……。
即使一再提醒自己,可是穿刺大腦的不安,並沒有因此消失。相反地,百思不解的疑問,不斷地浮現,一而再地搖撼我的思緒。
這裡是什麼地方呢?我跌落在一片寂靜中思考。不僅如此,我為什麼會在這裡?這裡又是哪裡?這些尋常的事情,竟然完全沒有解答。甚至,我到底是誰?剛才,那輕鬆自在的我,真的是我嗎?一個疑問被喚醒,所有的不安像葛藤似地爬滿整個心頭。不行!我不必這麼想,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點也不必擔心。我拼命地安慰自己,想努力回復充實愉快的感覺。
這個時候,飽受折磨的我,突然發現面前有個人影。我仰起頭直視著眼前的人。是一位女孩,正對著我微笑。啊,啊!不是惠梨子嘛!女孩的名字立刻浮現在我腦海。總算可以放下心來。對了,我和惠梨子一起到公園來的?我怎麼會忘了這碼事?
「那隻狗狗三歲了吧!」
惠梨子緩緩的回頭,眼光直盯牽著狗往小木橋方向的年輕夫婦。啊,惠梨子喜歡狗。連這種事都還記得,應該可以放心了。惠梨子看著經過我們面前的黃金獵犬,毫不陌生的和年輕夫婦們搭訕,一會兒又摸摸狗兒的背。我從剛才就一直微笑,看著這樣的惠梨子吧?
「還是狗狗可愛。如果我住在獨棟的房子,一定養一條狗。不管有沒有血統證明,大的、可愛的,雜種狗就行了。雜種狗也很討人喜愛啊!對吧?」
「啊,對啊!」
我回答。雖然只是短短的應答,但是,對於惠梨子卻打心底有一股難以形容的愛憐。這種情感是瞬間湧現?還是從以前就愛慕著她?我完全不能辨別。為什麼連這種事也分不清?真叫人懊惱!不過,不安的感覺沒有了。看見惠梨子的同時,我已經意識到自己的存在。然而,相對的,剛剛所熟悉的一切,即將消失,實在相當遺憾。
惠梨子!想和妳再次見面!清醒的瞬間是那麼沉悶苦痛。但,想和真正的妳見面哪!不只在夢中……。
1
起初,對於身在何處全然不知,感覺像暈車一樣,一陣混亂。漸漸地,噁心、不舒服,隨著深沉睡眠的甦醒,變得淡薄,取而代之的,記憶點點滴滴恢復了。我想,我經歷了一些什麼吧?可以這樣的醒來,似乎是件值得慶幸的事。手術前我已經覺悟,也許再也不會睜開眼睛。現在能夠這麼想,可見得我還好好活著。我慢慢地撐開眼皮。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塵不染純白的天花板。然後是戴著綠色口罩,正看著自己的年輕護士。我應該知道她的名字,可是一時想不起來。算了,等一會兒心情平靜了,一定可以想起來。護士小姐注意到我醒了,透過口罩可以感覺到她的欣喜。
「嗨,醒過來了。早安!」
明朗的聲音,加上這般語氣,好像我只是一個盲腸炎手術的患者,言語裡完全沒有絲毫悲壯的氣氛。我不禁想笑。護士小姐以這樣的口氣打招呼,表示手術過程應該相當順利。一旦察覺這件事,怎麼能不高興?
但是,我的笑容僵在半途。戴著氧氣罩,什麼表情也展現不出。
這時才注意到,自己的身體連繫著各式各樣的管子,為了怕管子脫落,我的兩手臂更是緊緊的被固定在病床上。我先是讓嘴巴咀嚼蠕動,再動動手腕,表達想要自由的意思。護士小姐見了,「嗯」的點點頭,把什麼東西塞進了我的手。感覺是紙和鋼筆。表明著:說話不行,可以筆談。即使我抗議這不是我要的,也沒有更好的辦法。我只得握起鋼筆,以不自在的姿勢寫了幾個字。
〈手術呢?〉
我只能寫出歪歪扭扭,不花點腦筋還真看不懂的字。不過,也夠溝通了。護士小姐笑著說。
「嗯,放心吧!一切都很順利。」
由於回答得太過簡單,我忍不住想抬起身確認一下。
「嘿,還不可以坐起來。手術真的非常成功,放心吧!你感覺怎樣?」
感覺?突然被問起來,還真是說不清楚。但是,先前的噁心感已經完全沒有了。沒有其他不好,感覺還不錯。我握起筆,寫下『好』字。
「這樣最好。麻醉藥還沒有完全褪去,也許會有點頭暈,很快會正常。接下來就好好地躺著,等待體力恢復。」
手術真的成功了嗎?我似乎沒辦法接受這麼單純的事實,一股腦還回憶著以前的事。直到昨天,我還被宣判,再怎麼努力也只有幾年可活。現在,突然被告知,你可以擁有和一般人一樣的壽命,這種感覺並不真實。我活得更久,真的沒關係嗎?不會妨害到誰嗎?往後的日子裡,這樣的疑問難保不會常常出現。
我感到全身上下通體舒暢,到底,這不是誰都能有的經驗。我並不是誇耀什麼,而是真正的體會了這份感受。接著,意識有點模糊。好像還沒有睡飽?敵不過身體的要求,我漸漸閉上眼睛。剎那間,天地昏暗,我再度回到睡眠。
夢鄉並不是個好去處。我陷入一個令人焦躁不安的夢境。揮之不去,難以忍受的炎熱,像是行走在熱帶叢林,又像是穿著毛皮大衣坐在暖爐旁邊。我拼命地奔跑,想盡快脫離目前的困厄,卻找不到一處清涼。燥熱、苦痛,一味的重複。
再次醒來,已經是手術後好一段時間。我呻吟著打開眼睛,發出「啊、啊」的聲音。還好,只是夢。我慶幸剛才的一切不是真的,不由得鬆了一口氣。
「呀?醒過來了。」
這回看到的不是護士,而是穿著綠色手術袍,我的手術執刀醫師。名字是風間。和剛才不同,我很快地記起他的名字。
「感覺怎樣?」
和護士小姐一樣的問話,大概手術後通常都固定這樣問吧?按照先前的方式,我想用筆回答。手指動了動,卻找不到鋼筆。一心想著「鋼筆……呢?」,這才發現氧氣罩早已經被取下。
「哦,剛才是用筆談吧?已經可以正常呼吸,可以開口說話了。感覺怎樣?」
四十歲左右的風間,再怎麼看都不像是愛說話的人,這會兒倒是難得的好心情。手術成功對醫生而言,也是一種喜悅吧!金屬框架的眼鏡裡,透露著興奮、微笑的眼神。
「感覺……」
從聲音可以聽出來,他認為我的情況應該好得不言而喻。可是我的身體裡面正嘎吱嘎吱的響,筋肉強烈的翻騰絞痛。持續著夢裡的不愉快,頭殼陣陣抽搐。我毫不隱瞞,把這種感覺說出來。
「很糟,身體裡面很痛。」
「麻醉藥褪去,免不了的。但是聽到手術成功,感覺不會太糟吧?」
「痛還是痛。簡直快受不了。」
說著說著,疼痛不舒服的感覺又增加一層。我難受得發出微弱的呻吟。盡管如此,風間醫師似乎不曉得我有多痛,仍然一副輕鬆的表情。經不起我再三的抱怨,才按下心頭的喜悅。
「那麼,塞一顆止痛的栓劑吧!請準備一下?」
下半句話是對著護士小姐說的。使用栓劑?簡直是開玩笑!如果是平常的話,我一定大聲嚷嚷,現在卻心有餘而力不足。讓護士小姐來做這種事,嗄,真叫人臉紅。
即使處理完善,也沒有理由馬上好轉。就算暫時忍耐,身體的復原似乎也遙遙無期。當然我知道,心臟移植這種大手術並不是一件爽快俐落的事。所以我也不再抱怨,就老老實實地躺在病床。
病床旁邊是連接身上插管的醫療機器。天花板的角落,有一個攝影鏡頭,能清楚捕捉室內所有活動。這實在是侵犯個人隱私。不過,需要緊急應變的場合,二十四小時的監視也是情非得已。不管怎樣,一個人獨處的時候,還是不要有什麼不雅的姿勢才好。
由病床向前看,左側是房間的出入口。門上有個圓形的玻璃窗,沒有遮攔。從剛才就可以看到許多人匆忙的來來往往。我對這間無趣的病房早已厭倦,一直盯著玻璃窗往外望。護士非常在意醫療機器所顯示的數據,根本顧不得和我說話,我自己也沒有多餘的精神聊天。
半睡半醒地望著玻璃窗發呆。想不到竟然出現了熟悉的臉孔。好像剛剛哭過,又很不想讓人知道,裝出一副非常酷的表情。她本人一定很不願意讓第三者看到她現在的樣子,只是,再也壓抑不住自己的情緒吧?母親最討厭看到別人裝模作樣,表現出軟弱的一面。有生以來,我第一次看到母親哭泣的臉。
看到這樣的母親,我的冷漠漸漸暖化。手術成功啦!母親臉上的表情似乎想把這個訊息傳達給我。為了這次手術,母親支付了大筆金錢。對於兩度賜予生命的母親,我由衷的感謝。
我略微抬抬手臂,母親拼命的揮手回應,嘴裡又說了些什麼?當然我聽不到。即使這樣,我也可以了解,母親只是很想和我說說話。我徐徐的動動嘴巴說「放心」。放心吧!我很好、很有精神!一定會健康的!
2
後來聽說,手術兩個小時就結束了。以兩小時來說,似乎不算了不起的手術,但是,實際上這是一次毫無失誤,順利的手術。國內心臟移植總共有十八例,各種不好的情況都已經排除,所以執刀醫師很輕鬆。我的執刀主醫師風間先生心情好,不僅是因為手術成功,主要是一些枝枝節節瑣碎的工作都能夠順利完成。
如果問我,接受這麼複雜的治療,換上別人的心臟,有什麼感想?那可是一言難盡。總之,整個身體都不太對勁。不只是心臟,連肺、胃、腸,所有的內臟,甚至手腳、眼、鼻、口、耳,感覺上徹底地被調換了。明明屬於自己的東西,卻宛如借來的,一點也不和諧。我想,這不是心臟移植的關係。而是有生以來頭一回接受手術,所以身體有點困惑。只要疼痛和倦怠遠離,相信自己的意識和肉體會自然的合而為一,恢復以前的樣子。
這麼想,就不再感覺心臟是別人的東西。只是開胸手術的痕跡深刻鮮明,小心翼翼,試著用手觸摸,還可以感覺到心的悸動。嗄!心在動!我竟然因為這麼普通的事,而深受感動。平常跳動的心臟,對我到底有多重要?直到有人告訴我,有心臟病,不接受移植手術的話,命在旦夕,那種「啊」一聲的怦然衝擊,至今依然令我膽寒。所以這時候的感動,也讓我畢生難忘。
我並不是與生俱來心臟衰弱,倒不如說,一向身強體壯。當然,一般的感冒或小傷在所難免,除此以外,可說和醫院絕緣。直到進入大學,我的人生一直平平凡凡,也相信往後的日子,一樣平平凡凡無止境的繼續下去。不,倒不是很主觀的想像,而是一如空氣中的氧,非意識的,從幾千萬年前,甚到我老死的瞬間,都會被視為當然的存在。
就在大學開學一個月左右,有一天早上,我再怎麼樣都沒辦法把身體從床上揪起來,胸口鬱悶,抬不起身子。這時還不覺得痛,就是起不來。只想著,再躺個一陣子吧!感覺,並不想睡。只是有些怪異,卻沒想過是否生病了。更哪裡想得到,竟然罹患了性命攸關的重病。
不久可以起身,面對早餐卻一點食慾也沒有,就直接上學了。這段時間,母親和往常一樣,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工作。由於靜悄悄出門已經成了習慣,母親並不知道我身體的變化。事後,母親對於晨間的這些習慣頗為自責。其實那天早晨出門,我還好好的,就算母親想擔心,也無從擔心起。因此自責是沒有意義的。當然我不會唐突的說出口。無論是不是出於安慰,母親在個性上,容易自責的心態總是沒有一刻緩和。也因為母親這種自律甚嚴的態度,才能以一個女性攀爬到現在的地位。
我在上學的途中昏倒。還好避開了上下班的尖峰時間。我從座位上摔到地板。當時的情形已不復記憶。自己的意識忽然飄得好遠,下個瞬間已經躺在醫院的病床。母親說,同車的人親切的將我抬出電車,由救護車送往醫院。那些幫助我的人,母親都一一道謝,卻沒有留下住址,母親應該知道禮多人不怪,不可讓人說我們以貌取人。可以的話,我也想當面向他們道謝,可是現在的身體不能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甚至什麼也不能做。
心臟開始疼痛是這以後的事。由於越來越嚴重,只好住院。那一天,劇烈的疼痛展開夜襲。心臟像刀割一樣。可能的話,真想用手掏出心臟,把它和疼痛一起丟棄。醫師尚未診斷,我已經可以確定心臟出了問題。
果然,我罹患了嚴重的心臟病,所謂擴張型心肌症。我從來沒有聽過這個醫學名詞,因此,到底是怎麼程度的重病,一時也無法理解。直到昨天,我還深信不疑,一切都和平常一樣,今天過了,不就是明天?可是醫生告訴我,也許沒有明天了!誰答得出一句「是嗎?」,來表示我理解、我知道?我錯愕得忘了悲傷,合不攏嘴,愣在當場。
母親的心一定沉到了谷底,只是外表完全看不出來。應該說,知道我只能靠移植心臟來延續生命,反而變得冷靜。而且確信,提供合適心臟的人一定會出現。不!只是在我面前裝出一副信心十足的樣子吧?母親的演技相當完美,連一點裝腔作勢、故作堅強,也看不出來。只是,我可以讀出母親的心聲。母子相依為命生活了十九年,自然真情流露。這種情況下,如果連母親的心意都不瞭解,那不是太遲鈍了嘛!
侵襲我的疼痛並沒有持續。病情隱定,身體狀態略見許可,就暫時辦理出院。拿了藥劑處方,成了藥罐子,開始每天服藥度日。當然,藥是對症下藥,但是吃了藥並不表示會完全康復。病隨時會發作,還有不可預期的暈昡。這下子,大學也不能上了,不得已辦休學。我甚至害怕得連大門也不敢邁出一步,過著足不出戶的生活。
這段期間,我的心情真是言語難以形容。之前的錯愕,一步步,不知不覺地變成絕望,情緒盪到谷底。呆在家中,有如行屍走肉,一股腦往壞處想。偶而外出散步的心情也沒有,精神狀態一味地惡化。讀不下書,電視覺得無趣,漫不經心的對著電腦螢幕,不斷的在網路上閒逛。
這些日子,心情低落到慘不忍睹。我開始在網路上搜尋,希望可以找到同病相憐的人。可是相同病名的患者沒有找到,和心臟病抗戰的人倒是不少。和這群人接觸的同時,我的心情也漸漸的好轉。如果短期內找不到心臟提供者,而必須走向生命的終點,那瞬間也該走得無怨無悔。把自己關在家裡,確實是什麼也不能做。我下定決心,不再自怨自艾,或終日以淚洗面。
在我轉換心境的期間,母親始終保持一貫毅然決然的態度。知道病情以後,母親連一句安慰的話也沒說,對於頹喪的我,也不出聲鼓勵。我想,只是一心祈求心臟提供者的出現吧?她相信,我一定可以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起初,我對於母親的冷淡有點怨恨,但隨即覺得感謝。那個時候,如果太寵我的話,我一定會變成一個無用的人。尤其,同情者整天在一旁服侍,我又不是一個可以約束自己的強者。我能夠持續和病魔戰鬥,母親的態度對我有很大的影響,這是不容否認的。
病發作了幾次,每一次都有徹底的覺悟,也許是該走的時候?死神總在最後一刻放我一馬。行將作廢的心臟就這樣矇混矇混的,意外地延續了好些日子。不久,離最初發作的時間已經過了一年。我迎接生日,不再是未成年。我因為自己不能掌握自己的人生,必須仰賴母親的照顧,感到遺憾。如果我沒有生病,只是個遊手好閒的大學生,絕對不會想這麼多。倒是因為生病,讓自己變得堅強,應該感謝。一年之中,我學得了如何和疾病共存。
我將自己的心情寫成文章,不純粹為了解悶,當然,也不是因為找到發表的舞台。一度想設立網頁在上頭連載,但是,不過是寫給自己看的文章,也就作罷。我只是想留下自己曾經活過的證據,不管以什麼方式,只要能刻劃出生存的痕跡,什麼時候死,也無所謂了。也許我死後,母親會看到這些文章,那將是自己毫無保留,沒有任何隱藏的心路歷程。一再閱讀,雖然有點幼稚而文筆拙劣,相對的,卻帶給自己一些成就感,而且也學到了維持情緒平衡的方法。
然後,二十歲那年的春天,心臟的提供者出現了。
3
心電圖機器的螢幕出現規則的波形,表示說,我的身體裡有顆活生生的心臟。單調、有節奏而活潑。和已經摘離,與生俱來的心臟大不同。對於心臟提供者,我既感到內疚又心存感謝。謝謝您健康的心臟!
「對不起!這樣還好吧?」
醒來時,一眼看到護士小姐正把一台帶有輪子的機器推進房間。我已經想起了她的名字。叫芳野。和我年齡相若,一位年輕的護士。笑起來露出可愛的虎牙。比起其他護士,最讓我印象深刻。
「是什麼?這個東西。」
我問起這台機器。芳野回答「X光機器」。
「現在開始,每隔三小時要照一次X光。」
「每三小時?那麼頻繁?」
我想也沒想的回答。可以像平常一樣說話並沒有讓我特別高興,全身痠痛猶存,不過栓劑的的效果確實讓疼痛緩和了不少。先前身體零零落落兜不起來的感覺,已經漸次消失。這也許是新心臟的力量。現代醫療值得讚嘆的地方,我切身的體會。
「看起來好像恢復得很好,不過別忘了,和泉先生,您可是動過大手術的人,這樣的檢查是免不了的。」
似乎是怕我不能接受,芳野用著為難的口吻說話。年齡再怎麼貼近,護士和患者的立場就是不同。我很乾脆的回答「是的!」。芳野微笑著點頭說「很乖!」。
「那麼,上身的衣服要脫掉。我會幫忙,您忍著點。」
芳野俐落地將手術後一直穿著的手術衣,從前面敞開。身體不能自由,被當成娃娃看待,實在是非常無奈。接著,X光機器被移近我的胸前,芳野往後退。不知什麼時候進到房間的X光攝影師替代了她的位置,一邊吩咐我吸氣、吐氣,一邊攝影。
「好!結束了」
芳野又俐落地幫我穿上手術衣。X光攝影師自己將機器推出房間。
芳野看著心電圖機器吐出的心電圖,說「嗄,好活潑的心臟!」。
「蹦蹦地跳著。自己也可以感覺到吧?」
「嗯,和之前的截然不同。」
「真應該感謝提供者。」
芳野和我並排站著的話,一定不到我的下巴高,是個小巧型的女生。儘管如此,對工作洋溢著自信的她,讓我自嘆不如。看起來像個高中生,又一臉孩子氣,卻比誰都值得信賴。只是現在口罩遮去了半個臉,只能看到她下垂的眼睛。
其他的護士都比我年長,和我最談得來的,就數芳野。趁現在沒也其他人,我可以好好問問她。這件事除了芳野之外,也沒有人會回答。
「到底,捐贈者是什麼樣的人?」
所謂捐贈者就是提供我心臟的人,而我是器官的受贈者。捐贈者提供了自己的心臟,現在當然就已經不在人世。我踩著別人的不幸,獲得了新生。像我這樣覺得歉疚的人一定很多。當然我也無法因為單純的手術成功而感到高興,因此想知道捐贈者的事。
「關於捐贈者,不是約定了不能問嗎?接洽人應該詳細的說明過吧?」
芳野一臉困惑的表情。我預料會得到這種回答。在填寫手術等待名單表時,接洽人一再堅決地表示,絕對不可探聽捐贈者的事。不只器官受贈者對於捐贈者,反過來,捐贈者的遺族也不能打探器官受贈者,這是怕延伸出金錢私相授受的問題。受贈者方面也許純粹為了感謝願意付出金錢,這又可能淪為器官買賣。所以為了避免這些事情,衛生部的指導要項也明白的揭示,捐贈者和受贈者需極力避免接觸。
「我知道。所以沒有問姓名。只想知道到底是幾歲的人?怎麼死亡的?就想知道這些而已。」
「唔,說實在的,什麼都不知道比較好。」
芳野振振有辭,卻看得出有些動搖。也許可以再加點壓力?我再次地糾纏。
「拜託吧!由於這個人的死亡我才有接受手術的機會,即使不能直接向他的家屬道謝,我還是心存感激。這種心情你能明瞭嗎?」
「我知道,我了解。唉,真拿你沒辦法。我去和醫生說說,你等著。」
「拜託!」
我輕輕地舉起手,做出請託的樣子。芳野聳聳肩表示無奈,起身出門。看著她走出去,臨走又回頭看了下心電圖機器。
器官移植,特別是心臟移植,在日本還是有不少爭論。相對於腎臟或角膜移植的觀念,器官可以從心臟已經停止跳動的屍體上取出。心臟移植手術卻必須趁著捐贈者在腦死狀態下,也就是心臟跳動停止前,摘出心臟。如果不能在那一刻進行手術,則手術不可能成功。腦死在醫療高度發達的現代,對於死亡狀態的認定也有新的闡述。腦的機能完全停止,不再有甦醒的可能性,尚有體溫,只能靠生命維持器讓心臟繼續跳動,這是一般所謂的腦死。然而腦死的判斷醞釀出許多問題,是不是以腦死來斷定一個人的死亡?也常常成了各界爭議的焦點。如果說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腦部持續活動,一旦腦部停止活動,完全不可能甦醒,則稱為死亡,然而卻有不少腦死狀態的孕婦產下小孩的案例。死亡的的身體生下小孩,這種矛盾的情況,讓另一群人主張:以腦死來規範死亡,未免太過牽強。加以腦死者心臟還在跳動,放眼所見一如活人,生命狀態並沒有改變。從這樣的身體裡摘出心臟,強迫他停止呼吸,這樣的行為和殺人又有什麼兩樣?就這樣,情、理雙方對於腦死的爭論永無休止。
腎臟和角膜以外的器官移植,不從腦死患者身上直接摘出是不行的。這是現代醫學的瓶頸。心、肺、肝等的摘除,一旦等到心臟死亡,一切都太遲了。在心臟死亡的肉體取出器官,說白了,就是失去了新鮮度,不再適合移植。畢竟不能在跳動階段摘出的心臟,移植成功率很難達到百分之百。而且,依據現代醫學技術,肝臟摘出十二小時、心臟摘出四小時,如果不能在時限內完成移植手術,器官就再也不能固著於受贈者體內。這是器官移植手術脆弱的一環。
日本以外的先進國家,伴隨著醫療技術的發達,器官移植手術非常頻繁。比起來,很不幸的,日本在一九六八年八月才開始國內初次的心臟移植,也因為過程不夠明朗化,其後的三十多年都被禁止嘗試移植手術。很多患者遠渡重洋,到英美國家進行手術,返國後成為大新聞。但是,儘管這項手術很頻仍的進行,國外的器官捐贈者並不多。等著接受移植的患者還是大排長龍,這是世界各國實際的情況。在日本國內一律不准進行心臟移植手術,只把患者往國外送,這種醫療態度成為眾矢之的,廣受批評。因此在各方聲浪的壓迫下,一九九七年十月成立了內臟移植法。認為:人的死亡,基本上以心臟死亡來判定,但是以器官移植為前提的場合,則准予在腦死的狀況下摘取器官。雖然是折衷性的法律,但是像我這樣的心臟病患者,也該額手稱慶。移植法成立後的第一個手術案例進行得並不順利。但是只要能夠打開先例,以後就不是新聞了。我的手術好像也備受媒體關注,可是和幾年前國內的首次(正確的說是第二次)移植手術相比,並不算什麼。其實我的手術會稍微引起注意,主要還是因為母親在社會上小有名氣。
只能在海外接受手術的時代,手術費用往往高達數千萬。比起現在,在日本國內進行手術可以適當使用健康保險,不至於被過高的費用壓榨。話雖如此,再怎麼說,能拿出千萬以上手術費的家庭還是不多。我可以接受手術,安穩的躺在醫院的病床,也因為母親是日本數一數二的暢銷作家。母親花了兩本書的版權費在我的手術上。也因為母親正紅得發紫,所以只花了兩本書的版權費,更是其他作家難望其項背。
心臟提供者適時的出現,還有母親擁有支付手術費用的經濟力,兩大幸運因素的支撐,才有現在的我。
4
芳野說馬上回來,但實際上卻過了相當久。其他的護士不斷來查探我的情況,檢查連接的機器,就是沒有看到芳野和風間醫師的蹤影。因為等得不耐煩,逕向進來量體溫的護士問起,芳野到底怎麼了?她們很直接的告訴我,現在很忙。這會兒,我又覺得睏起來,鬱鬱悶悶昏沉欲睡。不管得到的是多麼強壯的心臟,一旦體力不堪負荷,要硬撐著眼皮也相當不簡單。易於疲乏的體質,沒有經過很長一段時間的生養休息,還真不容易改善。
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時間已經是下午五點。記得手術前被告知,手術隔天才可以會客。母親應該已經從醫師那兒知道整個手術的過程,現在大概回到家裡了。昨天晚上沒睡好,至少今夜可以好好補個眠。我躺在床上不能動彈,除了由衷的禱告,也不能為她做什麼。
睡眠中,芳野似乎沒有回來過。我只是昏昏沉沉,根本沒有真的睡過去。其他護士只要進進出出我馬上就會驚醒過來。但我確信芳野和風間醫師一次也沒有露面。
想要探聽捐贈者的點點滴滴,顯然不是那麼簡單可以被允許,只能就此作罷。知道捐贈者的資料並不能減輕我的罪惡感,相反的,有可能加深對捐贈者的歉疚。我應該換個角度思考,也許保持著什麼都不知道,才是聰明的作法。不知道的時候,一直被謎底吸引,一旦知道,還不是作繭自縛。這就是心臟移植手術的受贈者,徬徨、糾結的宿命?
也罷,想多了也沒用,明天再說吧!至少今天順利的完成手術,可以咀嚼幸福的果實,好好的睡一覺。我這樣告訴自己,然後閉上眼睛。
就在這個時候,有誰開了門進來。又要照X光或是量體溫?我慵懶的將眼光移向門口。沒想到竟然是風間醫師站在那兒,芳野也跟在後面。風間醫師大剌剌走近我的身邊,再一次問「感覺怎樣?」。
「已經不難過了吧?手術後因人而異,有的十多小時就可以恢復正常。再休息一個晚上,就可以自己進食囉!」
醫師手臂交抱胸前,俯視著我。我點點頭,同意醫師的說法。
「已經不難過了。謝謝!」
「對了,聽說你想知道有關捐贈者的事?」
醫生的表情被口罩遮住看不清楚,不過,肯定不再是剛剛手術完那麼興奮。從那生硬的說話方式,八成已經回復了原來的樣子。
「是的。我只是想知道,到底死者是多大年紀?是什麼樣的人?這樣而已……」
其實我已經打消念頭了,再糾纏下去也不是辦法。沒想到醫師回答。
「捐贈者是女性,年齡和你相仿,交通事故死亡。只能說這麼多。」
「女孩──呀……」
我完全沒有想到,我得到了一顆女性的心臟。一廂情願的認為是男性的心臟,結果不但是女性,還是和我年齡相仿的女孩。心底有一股莫名的衝擊,這麼說也許有點偏頗,不過聽到死亡的是女性,比聽到是男性更令我難過。
「女性的心臟不好嗎?」
醫生瞧見我的反應,淡淡地問。我搖搖頭,說沒這回事。
「一直以為是男性的心臟,所以有點驚訝。」
「那位女孩是捐贈者名單上的一員,不巧遭遇了交通事故。不過,雖然是女性的心臟,功能一樣也不少,你可以放心!」
「哦,的確是。」
我曖昧的回答。醫師放下手臂,看看心電圖,再給芳野一些指示,然後轉身離開。優秀的外科醫師,又以務實聞名。風間先生確實有他的風格。
「謝謝!」
我向留下來的芳野道謝。她正在確認我手臂上點滴的情況。芳野揚揚頭,很意外似的。
「咦,你說什麼?」
「謝謝妳說服醫生啊!雖然花費好長的時間,我想醫生一定猛烈地反對。」
「嗄,沒這回事。」芳野瞪大眼睛說。「風間醫師顧忌比較多而已。這種程度的問題,通常都會告訴受贈者。你並不算特殊,所以不必介意。」
「原來如此。」
有點掃興。等待回覆的期間,我想得太多了,像傻瓜一樣。但是,也可能芳野故意窩心地說不算什麼,希望減輕我這受贈者心頭的負擔。如果真是這樣,那我必須有點節制了,應該絕口不再提捐贈者的事。手術完成還不到幾小時,我就拉拉雜雜想了一堆,未免太過份。
「要你不想捐贈者的事好像有點難,但是讓自己放鬆點比較好吧?」芳野目光盯著心電圖機,輕鬆地說。「捐贈者的死,和泉一點也幫不上忙。捐贈者的死與和泉現在的情況,本來就毫不相干。不是嗎?」
「嗯,我明白。」
我覺得有點累,只簡短的回答。好不容易,芳野轉過身子溫柔的對我微笑。
5
隔天早晨,多年來不曾有的感覺,我神清氣爽地醒來,甚至感到肚子餓。心臟病發作以來,從來沒有肚子餓的跡象,食慾似乎自體內完全消失,吃東西只是義務。現在卻因為肚子餓而醒來,這實在是劃時代的大新聞。大概身體正朝著恢復的方向快速前進,只是先從這微不足道的事情開始表現出來。
黏附在身上的電線、管子都已經撤除,除了補充營養的點滴和連接到心電圖機器的電線。心電圖機器規則地顯示心臟平順跳動的波形。我確定一切沒問題,決心試著坐起身來。
想不到,毫不費勁地就彎起上半身。對我而言,之前是非常難以做到的。剎那間我又想起,我一定得到了一個相當健康者的心臟。回想起來,發病前應該也可以輕易做這些動作。我重新回復到一般正常的狀態,實在是謝天謝地。
時間是早上六點。今天可以像普通人一樣的進食嗎?因為事出突然,昨天也沒有明白的確認。但是現在,即使被禁食,還是有非把食物送進嘴裡不可的衝動。點滴也許足夠補充營養,卻安撫不了空蕩蕩的胃。我可以呼叫護士,告訴她們我想吃點什麼嗎?念頭一起,就停不下來。
但是,還沒來得及叫護士,我醒來的事已經透過監視器螢幕傳達出去。房間的門立刻開了,護士小姐進來。那是照顧我的一群人當中,年紀最長的立花小姐。略微矮胖的身材,即使裹在綠色的護士袍,也可以馬上認出來。我想,她是把我當成自己的小孩,再怎麼說我都不想被人當成小孩,不過一和她接觸,就因為她的貼心,很難讓人抱怨什麼。立花一進來就說。
「已經起來啦!真好!」
一副鄰家婆婆媽媽的口氣。我苦笑著,告訴她肚子餓。
「今天應該不只點滴,可以好好的吃些什麼吧?」
「嗄──,已經恢復到這樣啦?想吃的話,馬上可以幫你準備,不過,味道太濃的還不行,量也不能太多。」
聽到立花小姐嘰哩呱啦個不停,我更覺得飢腸轆轆。
這樣說來,牛排等等會增加胃部負擔的食物,不曉得要哪一天才吃得到。心臟病發作以後,幾乎都沒有吃過油膩的食物,倒不是因為醫師禁止,實在是身體完全不能承受。能夠勉強入口的,只有生菜、蒸魚或是湯之類較清淡的東西。常吃的肉類也不再喜歡,口味簡直變得和老人一樣。
現在聽立花小姐說著說著,突然垂涎三尺,渴望著吃肉。牛排、火鍋、炸豬排,什麼都好。其他配菜可以不要,就是想吃肉!這是來自身體的訊息。很明顯這是託心臟移植之福。所謂健康就是這樣嗎?我感到前所未有的驚奇。
「不!我想吃又油又膩的東西想得都快發瘋了,可以給我一些像樣的東西嗎?」
聽我一說,立花眼睛睜得圓鼓鼓的。
「嗄──是嗎?年輕人的恢復力果然不一樣。已經想吃這類東西了嗎?好厲害!」
這可不是感動的時刻,不能早點把食物端出來嗎?光說話,竟然餓得頭腦發暈。這又是一個從未有過的經驗。再說,我食量一向不大,從來沒有嚐過餓得要命的感覺。身體內產生的巨大變化,讓自己彷彿變了一個人。
只要可以吃的,什麼都好!我近乎哀求地咆哮。終於,立花點點頭走出房間。過了十分鐘左右才端著盤子回來。這十分鐘對於我,就像接受拷問一樣難捱。胃壁隱隱作痛,而且有明顯的感觸。原來如此,肚子餓的真正感覺竟然是疼痛。內心深處漸次湧起陣陣喜悅,這就是新心臟的力量?我再次咀嚼三番兩次倏然出現的驚訝。
「好!挑你喜歡的吃吧!」
立花說得冠冕堂皇,其實是表裡不一。在我面前的盤子裡,只是一堆色香味貧乏的食物。白稀飯、海苔、煎蛋、掺著豆皮的湯,而且莫名奇妙的還有牛奶。以前的我確實會挑愛吃的吃,可是現在全身充滿活力,這樣的份量根本不能滿足我。即使狼吞虎嚥也搔不著癢處。
「哇──,連吃相都改變得很多。手術前吃東西像小鳥啄米,哎,真的是復原囉!」
「託福託福。」
我忙著咀嚼,勉勉強強地回答。立花好像欣賞稀有動物一樣,觀察我的吃相,結果到我用餐完畢,還當場呆立著。一邊又擔心其他的事情沒有做完,沒有餘力指責我。不到十分鐘,所有端出來的東西已經被我吃得盤底朝天。
「看你一副吃不飽的樣子,不過今天只能到此為止。儘管恢復得怎麼好,也不能突然把胃口撐大,吃太多的話反而會不舒服。」
因為嘴裡塞滿食物,心情輕鬆許多,所以我猛點頭,把立花小姐的話照單全收。
「知道了!不過午餐要多準備一點我愛吃的,不然醫好了心,也醫不好身體。」
「還是不要太勉強比較好。我先去向醫生報告你的恢復狀況。」
立花呆了半响,端著空盤子走出房間。雖然離吃飽還有好大一段距離,總算也可再躺下身子暫且休息。
想吃肉的慾求還在腦海裡盤旋。光想起厚層滴血的牛排,就不停的吞口水。對於如此重大的改變,驚訝的同時也感到困惑。換心還不到二十四個小時,整個身體的反應完全和從前不一樣。難不成我的身體不再聽從我的指揮,而是由心臟來支配?想吃肉的意願到底是來自我自己?還是心臟?
不!以這樣的方式來思考事情是毫無意義的。我就是我,在我胸腔鼓動的心臟,充其量也不過是構成我的一小部份。心臟以強大的力量促進血液循環,運送體內新鮮的氧氣,讓活力漲滿全身。為了獲得充沛的活力就得吃東西。這是極其自然的反應。如此天經地義的要求,我非得早點適應不可。
接著又是一連串的例行檢查。X光、量體溫、心電圖。除了體溫稍微偏高,其他檢查岀來的數據大致良好。在這種情況下,只要注意有沒有排斥現象。聽到檢查結果,心頭最後的一層不安也消失了。
十點鐘剛過,有人迫不及待的走進房間,那是母親。母親和護士們一樣全身包著綠色的護士袍。從她僅剩的眼神,可以看出已經回復到平常的母親。母親不再像昨天一樣的慌亂。她走到我的身旁冷靜的說。
「手術成功了喲!不錯吧!!」
這就是母親說話的語氣。我忍不住笑出聲來。母親應該是想了好久才決定說出這第一句話。這就是母親,不管做什麼事都這麼嚴肅、一絲不苟。我配合著微微笑起來。
「肚子好餓哪!我的新心臟好像非常貪吃。」
「哦,是嗎?」母親優雅的坐在護士們拿來的鋼管摺疊椅。「你會這麼說,真是非常稀罕。看來真的是一顆健康的心臟。很好!」
「應該說謝謝她吧!捐贈者是個幾乎和我同年齡的女孩,聽說了嗎?」
「嗯,聽說了。年紀輕輕的,真是可憐。不過,與其死後燒成灰,留下心臟在別人的身體裡復活,也許是她的願望吧?」
母親的說法是推動移植手術者常有的論調。的確,從這方面來講誰也不能否定。當然,對於週遭的人也許不算什麼。但是這種言論出自於受贈者,把它當成心臟移植手術正當化的藉口,總覺得不對。今後我能否會無視於對捐贈者自卑感,而好好地活下去,我毫無把握。但是手術前我早就下定決心,我絕對不逃避。
「不會遺憾嗎?捐贈者。」
以我自己而言,當告訴我不接受手術的話只有等死,我不斷為自己抱屈。然而長時間下來,一股強烈的意志支撐著我:即使命運如此安排,試著去改變看看又何妨?死亡也不過那麼回事。像我,就算再活個幾十年,或許還是一事無成。這樣微不足道的存在,想緊緊抓住的也是自己的生命。那麼,沒有任何預告,突然被斬斷的,瞬間的感覺又是什麼?遺憾、憤慨、悲嘆?任憑千言萬語也難以貼切形容。會這麼想,是因為此刻身體裡包藏了這顆心臟吧?胸口不覺一陣沉悶。
「是呀,也許很遺憾。但是可不要想偏了。即使做盡了想做的事,撒手歸西時,也不會有人對自己的人生感到滿意。再怎麼長壽的人,也很難無怨無悔的死去。相對的,活著的人只要死者不是自己,又有什麼好在意的,短暫的哀傷不過是記憶中的一頁。如果看到年輕人死亡就覺得遺憾,難道老年人理當該死?沒有這個道理吧!人生有遺憾是理所當然,沒有必要突顯它,刻意去解釋。」
母親輕輕把腿交疊,輕輕鬆鬆整理她的措辭。我生病之前,母親講話的樣子,通常是一手香煙外加一副慵懶體態。說起來,當她知道我得了心臟病,突然不再抽煙。創作的速度想必也因此慢了下來,當然她從來不承認這些傻事。
「也許是這樣。但是託別人死亡之福才得以延續生命,這種感覺我一直拋不開。」
「一定要拋開!『我感到自卑,心臟還妳吧!』就算這麼說,對方也不能起死回生。只要你今後不辜負自己的人生,好好地活著,就夠了。人生並不長久,你生病後應該也切實地體會到!所以該思考的是,如何在有限的人生成就點什麼。」
母親的話是對的,和平常一樣明智。如果能像母親一樣,對於任何事情能很乾脆地下結論,那該多好。我常常如此想,卻不是那麼容易做到。忝為母子,性格上的差異竟然這麼大,連我都覺得奇怪。不,也許長期依賴母親而成長,養成自己猶豫不決的個性。
儘管如此,母親用平常口吻和我說話,還是讓我心裡覺得很踏實。不論是手術成功喜極而泣,或是因為龐大手術費而焦慮的樣子,都令我無地自容。母親表現得和平常一樣,主要是想減輕我心理的各種壓力吧?受贈者手術後必要的心理輔導,想必母親都瞭若指掌。我的母親不僅是母親也是一位偉大的女性。
「好吧!既然現在不能平常心來對待這件事,出院以後回到普通的生活,也許就可以漸漸地正視它。尤其有媽媽這樣的學習對象在身旁。」
我真心地這麼想,而不是諷刺。我真的希望自己有母親一樣堅強的求生意志。我也知道,並不是誰都能學得像母親那般。
「是吧,是吧!人只要衷心期盼,沒有什麼不能實現的。」
這是母親的口頭禪。我剛出生的時候丈夫因交通事故過世。因為沒有特別吃香的學歷,讓母親吃盡了苦頭,而過著圖畫書中所描述般貧困的生活。但是母親沒有低頭。好不容易空下的閒暇全花在自己喜歡的推理小說上,然後自己也動起筆來,一次又一次地投稿,爭取作品問世的機會,終於一舉躍上暢銷作家的地位。這全都靠著她堅強的信念:只要衷心期待,沒有什麼不能實現的。人,到底能堅強到什麼程度呢?母親以身作則的教導我。
「我身體的情況好像不錯,今天早上還是餓醒的。雖然馬上端來早餐,不過都是典型的醫院伙食。還是早點出院吧!我想吃營養一點的牛排。」
我舉起瘦弱的手臂,拱起個小肉球讓母親瞧。雖然生病前就算不上運動型的體格,但是這一年,手、腳很明顯的變瘦了。差勁得連稍胖的女生都比不得。這樣的身體真讓我感到害臊。如果就能夠漸漸康復起來,我一定把手臂鍛鍊得粗一點。對了,就像母親說的,出院後一定要好好思考如何讓自己有一番作為。意外撿回來的壽命如果不能有效運用,就太可惜了。
「想吃肉嗎?難得你會這麼說。要刮目相看囉!變得那麼有精神,真難以想像。」
冷靜的母親也被我的改變嚇住了,微微聳聳眉,讚許似地看著我。充滿活力的母親喜歡吃肉勝過於吃魚或青菜。生病後我一直沒辦法配合她。從今以後也許可以和她吃一樣的東西。不,我的身體希望和母親吃相同的食物。
「嗯,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似的。再過兩三天,恐怕要把醫院當運動場啦。有點誇張吧?不過,是真的喔!」
「那很好,不過也不要太大意。太勉強的話可會前功盡棄。呀,這種事不用說你也知道吧?」
「哈哈哈,怎麼和以前相反啦?愛操心的應該是我,太過樂觀的人是媽媽才對。」
「是嗎?我也不過把想說的話說出來而已,現在的狀況,也許你有理由樂觀。嗯,這是好事也說不定。」
母親想說而沒說的,我完全知道。把別人的心臟安置在自己身體,接下來,到底還要承受多少風險?我全然不敢想像。
把器官從一個身體移到另一個身體,很諷刺的,最大的挑戰在於人體與生俱來最珍貴的身體機能。人體天生對於外部入侵的細菌、病毒等等,有自我排除功能,稱為排斥反應。
器官移植手術,除了眼角膜以外,所有器官的移植都必須覺悟,非得先通過排斥現象這一關。即使是親子間的移植,也不可避免。這就是人體最活躍的免疫系統。唯一不會出現排斥現象的只有一卵雙胞胎之間的器官移植。當然,移植者與被移植者只能是雙胞胎彼此,畢竟是屬於特例。
如果沒有進行免疫系統的抑制,即使好不容易移植好的器官,也會被身體視為異物。結果將引起器官功能不全而導致死亡。所以為了要讓這難以對付的身體機能保持緘默,必須給器官受贈者注射免疫抑制劑。手術之初,藉著藥力來抑制排斥現象的發生,移植患者生存的機率也就跟著增大。
所以說,器官移植手術的歷史,其實也就是免疫抑制劑的發展史。初期的移植患者存活率很低,無關於手術技術的好壞,而是缺少特效藥。七十年代末,賽克隆陪林A實用化以來,存活率才跳躍似的提升。現在日本廣泛的使用日本自行開發的FK506免疫抑制劑,副作用少而且非常有效。我應該也是使用了FK506這種藥劑。
然而,器官受贈者用來救命的免疫抑制劑,猶如一把雙面的利刃。雖然能抑制體內自我排除細菌、病毒的功能,卻也製造出人為的愛滋病患者。通常不至於致命的肺炎等等疾病,對於器官受贈者來說卻成了性命攸關的事。因此,器官移植患者就算回復了健康,也不能完全和沒有動過手術的人一樣。生命終結之前都必須服用免疫抑制劑,而且要加倍的注意健康,絕對不可以有任何小感冒。
「好好的把肚子餵飽,找回原來的健康吧!」
母親對於我言行上的變化似乎感到欣慰,這樣的鼓勵我。
我點點頭,回答:
「肚子又餓了喲!」
6
暫時拋開工作的母親看著我吃完午餐,一副滿足的樣子,才放心地回家。我還是呆在單人加護病房,獨自消磨時間。和剛手術完相比,現在身體哪裡都不痛,某種程度令人不舒服的倦怠感神話似的消失了,只留下體內按捺不住、蠢蠢欲動的活力。
捐贈者是什麼樣的人呢?獨處的時候,腦筋一動,整個思緒又繞著這個問題盤旋。越不去想,就越是想。刻意去遺忘,反而像靜電誘動灰塵一樣,重新又活絡起來。與其讓自己的思路這般的衝撞折磨,倒不如堂堂皇皇放下心來,清楚的去思考吧?我想。
捐贈者是一位健康的女孩,這是肯定的。倒不是從我現在活力充沛的樣子來推測,而是從她捐贈者的身份就足以證明。有心臟病的一定沒有捐贈者的資格,不可以有愛滋、肝炎等等感染性疾病也是必要條件。另外,捐贈者死前如果是經過各種急救醫療,當時強心劑的使用量也必須考慮在內。這些因素不能完全排除,女孩的心臟則不可能移植到我身上。總之,動手術這件事本身就足以證明這位女孩的健康。
二十歲左右的健康女孩。她在想什麼?為什麼願意在器官捐贈志願卡簽下姓名?對她而言,死亡一定不是那麼具體的事實。她一定想,也許就是身邊的人有移植器官的必要,萬一剛巧碰上了,自己就可以是提供者?
如果她是因為親戚或朋友而簽下志願卡,我算是強取豪奪嗎?當然,她的親友需要的也可能不是心臟,而是肝臟、腎臟或其他器官等等。說是強取豪奪,倒是言過其實。只是,不能說自己不是幸運的吧!
簽下器官捐贈志願卡的人死亡,接受器官的到底是誰,還得根據各種條件。首先,ABO等血型的一致是當然的,其次,HLA抗原(人類白血球抗原)也必須相同。還有,器官捐贈者和器官受贈者的體型也不能相差太多。移植到比捐贈者體型小的人,在物理學基礎上是不可能的。以上這些都沒問題了,還得考慮捐贈者死亡的地點距離受贈者位置的遠近。不管怎樣,心臟以大動脈遮斷法(Cross-Clamp 交叉夾鉗方式)處置後,四個小時內必須完成移植。四個小時的運送範圍內如果找不到受贈者,難得的心臟就算浪費了。器官移植就是這樣,伴隨著各式各樣的條件。
沒想到,我竟然完全符合這些條件,這不是幸運是什麼?二十年一路走來,我並沒有受到幸運之神特別眷顧。進入大學沒有成為浪人,並不是因為考上第一志願的學校,只是兩者取一,要成為重考生的浪人?或者吊車尾,隨便挑個大學唸?這樣的選擇而已。雖然沒有特別不幸,卻也提不出一件特別幸運的事。如果說母親是暢銷作家算是一種幸運,相對的,我從來沒有見過父親,迎接成人式之前又突然被宣告死期。既無法去強求,更談不上什麼好運氣。
現在,好像把從前虧欠的要回來似的,一口氣將幸運拉到眼前。命運真是何等諷刺的東西,一回頭就算起舊賬來。但是,一想起自己的幸運是建立在某個人的死亡之上,這不爭的事實,哪能夠讓自己開懷高興起來。我接受了心臟,這真的是捐贈者之所願嗎?
在日本完全沒有專責的機構過濾器官捐贈者,甚至認為沒有必要像眼庫那樣,一一登記。只要到郵局或區公所拿一張器官捐贈志願卡,填上捐贈意願及捐贈哪些器官,就算完成手續。卡片要隨身攜帶,一旦發生事故,呈現腦死狀態,才能論及器官移植問題。當然,腦死狀態前,全力的急救治療是無庸置疑的。
器官捐贈志願卡於器官移植法成立時,由同時設立的財團法人日本器官分配中心──(Japan Organ Sharing Center)──通稱為JOSC來發行。如果日本任何地方有持卡人處於腦死狀態,JOSC會於第一時間派出協調員開始針對移植手術等等事宜作準備。我就是由一位名叫濱田的中年女性協調員,奔走協調,事先敲定手術程序。
協調員要做的事情也不少。其中,向捐贈者家屬做醫療程序說明為第一優先。在日本,器官捐贈除了捐贈者本身以外,還必須得到捐贈者家屬的同意。雖然器官捐贈志願卡上也有家屬署名欄,假如已經簽了名就不必重複解釋,但是也必須再度確認。如果家屬缺乏器官移植相關的知識,則必須仔細的說明。畢竟腦死患者的心臟還在跳動,身體尚有餘溫。在這種情況下取出心臟,非得充分的溝通取得家屬的諒解不可。
取得家屬同意後,還需要兩位以上的醫師共同判定患者為腦死狀態。腦死的判斷有其主要細節,必須一一確認。如,瞳孔呆滯、腦波、自行呼吸的有無等等,確認後才能判定為腦死。
這個時候JOSC的協調員也開始尋找器官受贈者。只要符合之前我所說的器官受贈條件,協調員就會積極的朝著這方面進行下一步驟。由於我符合條件,所以濱田小姐在這個時候主動和我聯繫,告訴我已經找到器官捐贈者。我立刻以急診住進心臟移植指定醫院,也就是現在這間關東女子醫大附屬醫院。
關東女子醫大附屬醫院方面早已調派負責摘出心臟的醫生,前往器官捐贈者所在的醫院。這時,協調員必須確保摘出的心臟在運送過程中沒有任何閃失,並且準備運送的緊急車輛或直升機。我的情況只動用到緊急車輛。這樣繁複的作業必須在極短時間內完成,才能開始進行移植手術。而,移植手術本身,只不過佔了整體作業程序不到兩成的比例。
這一連串的流程,濱田小姐選擇我為器官受贈者時已經說明清楚,那還是昨天的事,所以記憶猶新。只是,連一點充分考慮的時間都沒有,就愣愣地被送上手術台。等我清醒過來,手術已經完成。
因此,這是第一次冷靜地回顧整個事情的經過。移植手術的過程中,如果器官捐贈者只希望把自己的器官移植給特定的人,在諸多條件下,不一定是可以順利通過的。不,志願卡是器官捐贈者依照自己的意願簽的,應該知道不可能按照自己的希望來移植。這樣的話,由我來使用她的心臟應該沒有什麼忌諱吧?
可以的話,真想確認一下捐贈者生前的意願。簽下志願卡到底有何打算?希望自己的器官如何地被使用?我的生命延續下來了,這又符合她當初的期望嗎?
但是,這些亟想確認的資訊,受贈者是不可能知道的。不管可不可能向捐贈著家屬詢問,大概連捐贈者的名字也問不出來。結果自己只能抱著沒有解答的問題,不斷的反芻。真希望能問問素未謀面的捐贈者。想問問她,我就這樣活下去沒關係嗎?
我雙手捂住胸口,在我體內的是捐贈者遺留下來的心臟。但是,我不知道她的名字。無由來,一陣難過。
7
在加護病房,根本無所謂娛樂。說是怕太過於刺激,使身體勞累,導致不良影響。這麼一說,我更想早一天讓身體活動起來。以我現在的精神,確實有足夠的活力。
所以,當護士或醫生進到房間時,如果是以前的我,一定一句話也不吭,在不認識的人面前羞於啟齒,一副內向的樣子。不過,事情有了轉變,現在的我可以毫不緊張地和初見面的人侃侃而談。這種變化是活力充沛的表現?還是無聊寂寞透頂?我也不知道。
「我要恢復到什麼程度才可以出院?」
我很自然的向前來量體溫的芳野問起。以前和女孩子講話總是侷促不安、手足無措,不曉得該把自己藏在哪裡。這種個性一直讓我覺得非常彆扭。現在的變化對我而言不啻是一個好的開始。我經常幻想,可以的話我要做一個長袖善舞的社交名人。
「和泉的身體恢復得很快,再忍耐個三星期吧!已經耐不住寂寞了嗎?」
芳野笑起來就會露出小虎牙,面目清秀可愛。雖然口罩遮去了大部分的臉龐,卻讓人不以為意。從第一眼看到她就覺得親切,實際和她交談後,對她印象更深。直爽,處理事情有技巧,值得信賴。我很想多認識認識她。
「是啊!好孤單。房間裡什麼都沒有,除了睡,還是睡。」
「我明白你的感覺。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畢竟令人擔心的排斥反應期還沒過去,受到感染相當可怕的。不過以你現在的步調,應該很快可以轉到一般病房。」
「是嗎?謝天謝地!移到一般病房就可以看電視,也可以看書吧?」
「只要不太累的話,當然可以。雖然看起來精神奕奕,但是別忘了,昨天才剛動過大手術喔!知道嗎?」
「忘不了,忘不了!」
我苦笑著回答。我確實動輒忘了昨天的手術,還真被說中了。身體的情況太好,幾乎連生病的事情都忘得精光。然而,一注意到自己的得意忘形,馬上有一陣不舒適的感覺侵襲過來。我連忙將情緒壓抑到最『普通』。自己的健忘真讓人吃驚。
「不過,像和泉這樣一下子就精神飽滿的人還真罕見。一般都得經過一段時間。」
「真的是這樣嗎?」
提起兩相比較的事,倒引起我一點興趣。芳野除了我以外,還照顧過其他心臟移植手術患者吧?
問了她之後。「一個」,芳野回答說。
「去年有過那麼一次。三十歲左右的男性,接受移植手術。就只是那個時候。」
「哦,那次手術呀!」
芳野一說,我立即回憶起新聞對那次手術的報導。我曾經冷漠地看待這則新聞。對於這位比我先接受手術的手術患者,我羨慕得連自己都覺得嫌惡。該位男性是兩個小孩的父親,病情似乎比我更嚴重。所以比我先接受手術是理所當然。然而我卻羨慕得近乎嫉恨。如果,死的人是我,悲傷的只有母親一個人,而且母親即使沒有我,也可以堅強地活著。但那位父親一旦死亡,兩個小孩嗷嗷待哺,他們的人生將為之變色。不僅如此,一項移植手術的進行,就意味著某個地方、某個人的死亡。想到這裡,自己還有什麼好計較。
以這次的手術來說,我接受了手術,表示其他等待機會的患者也因此失去了機會,這當中也許有比我更迫切需要的人。把這些人排除在外,由我來接受這顆心臟?我不禁覺得心虛,我值得被這麼對待?
「那個人現在健康嗎?」
這不是為我而問,而是為往後接受手術者不得不問的問題。芳野點點頭一副當然的樣子。
「嗯,非常健康。現在像普通人一樣的生活,完全看不出曾經接受過心臟移植手術。無論是工作或運動,和其他人沒有什麼不同。和泉一定也會和他一樣,放心吧!」
「嘿,我不恢復健康是不行的。」
「對!不過,說不恢復不行,卻好像恢復得比誰都快。」
芳野不知道我話裡真正含意,這麽回答。我順著芳野的鼓勵,跟著高興。
「芳野當護士已經多久啦?」
問起芳野的私事,讓我有點緊張。口氣似乎比平常親密。
「我?」被問到自已的事情,芳野有點意外。稍稍眨了眨眼。
「已經是第三年了,但還像是個新人似的,也不太可靠。真是抱歉!」
「沒有這回事,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慌忙搖頭。「我是說,妳這麼年輕卻非常有經驗,看起來好像工作了十年以上的護士,那麽值得信賴。不是客氣話,是真的!」
「謝謝!」
芳野害羞地低下頭,我也因為一時的冒失羞得趕緊錯開眼光。
「沒有發燒。嗯,照這樣也許真的可以提早出院。」
芳野重新用護士的口吻看著體溫計。她會喜歡我嗎?心情有點複雜。哪天出院,一定會覺得好遺憾。
8
當晚,惡夢連連。夢見自己被追殺。
我一個人步行在夜間小路。不知為何,我不是學生而是個上班族,從車站快步的走在回家的路上。加班拖延了回家時間,走出車站已經十一點。郊外新興住宅的建地四周,早已渺無人煙一片寂靜。路上沒有來往的行人,只有單獨的我。
走了大約五分鐘,我聽到背後有腳步聲。我沒有刻意回頭。雖說是夜歸時刻,可是有其他行人並沒有什麼奇怪。
我加快腳步,背後細碎的節奏也跟著加快。不一會兒,已覺得近在咫尺。我倉惶回頭。路燈等間隔地林立在街道,路面被照得一片慘白。在這種人工照明下,背後人物的臉龐也浮現出來。是個男子。
霎時,一絲尖銳的恐怖感穿透我的背脊。一眼望去,可以清楚分辨出對方的五官。我開始快跑起來。
男子在後面追。我瞬間陷入恐慌,感覺到對方不懷好意。深夜的道路上,突然出現怪異的男子在後頭追趕,攻擊的惡意不言而喻。太天真了。我為之前的判斷感到後悔,但是已經太遲。如今要從切身的危險中逃脫,除了往前跑也沒有其他方法。
男子還在後頭追。我瞬間提高跑步的速度,男子的腳步也在加速。我幾乎是全力的奔跑,兩人的距離卻越縮越短。我穿的是上班用的皮鞋,他穿的是運動鞋,本身就是個不利的條件。我的心臟劇烈地鼓動,肺部像火燒般的疼痛,肉體的苦楚和精神的恐懼讓我幾乎不想動彈,連發出聲音的念頭也沒有。
再這樣下去一定會被追到。我一想,就更覺膽顫心驚。萬一被追上,對方會做出什麼事來?完全不敢想像。對方既然不懷好意,最壞的地步就是被殺吧?我正被死神瘋狂地追趕。
和對方的距離不到三十公尺左右,幾乎絕望的時候,意想不到的救星出現。前方轉角有另外的人影。第三者突然現身,讓我一陣錯愕,心跳差點停止,終於又放下心來。我停下腳步,準備求援。
然而,跑步讓我的肺部擴張到極限,一時發揮不了講話的功能。呼吸調整不過來,急促得不能言語。出現在轉角的男子用奇怪的眼光看著氣喘吁吁的我,然後離去。男子是深夜的慢跑者。
我像傻瓜一樣,目送著全身汗水的男子離開。後頭追趕我的男子,也不知什麼時候消失無蹤。一看到有人出現就躲起來?要逃只有趁現在!我再度跑起來。
馬上就到家了。我要很快的跑進屋裡,牢牢地鎖上門,然後撥一一〇報案,告訴他們有變態者跟蹤。這樣的話,這個男子就再也不會出現。我一邊盤算著,一邊匆忙前行。
路的前端已經看到自己家門。門口的燈亮著,對於害怕得全身僵硬的我,何其溫暖。快到了!我竭盡全力地奔跑。
然而就在家門前不到五十公尺處,我嚇得幾乎忘了呼吸。可怕的臉孔意外地出現在我眼前。我絲毫不能理解,嘴裡發不出聲音。什麼時候搶先一步繞到我前面?我想都沒想,轉過身子往原來的路上跑。忽然聽到有什麼往我頭上飛過來的聲音。心裡大喊,危險!卻已經遲了。沉重的撞擊從頭上罩下來,視線變暗,周圍的景色四處飛散。
「竟敢……竟敢把老子當傻瓜!」
聲音從背後來。說什麼話!我心裡反駁,到底誰把誰當傻瓜!忽然從後頭撲過來,該生氣的是我吧?我可沒惹你──。
我心裡這麼想,實際上全然說不出話。視線變暗,眼前一片紅色,有溫熱流動的感覺,從頭部經過前額流到臉上。雙膝失去力量,整個人已經崩潰,我的臉頰貼在柏油路面。
頭不斷地被毆打,卻覺得自己像個局外人。為什麼完全意識不到疼痛?男子一再一再地用某種鈍器敲擊我的頭。我很快地失去知覺,墜入黑暗的深淵。啊,我死了嗎?我不斷地問自己……
9
兩天後,真的如芳野說的,移出加護病房。同時開始使用免疫抑制劑。從今以後到生命結束前,必須一直服用這種藥物,不由得心情複雜而感慨萬千。並不是對服藥感到厭煩,能活著服藥算是值得感謝,往後的日子還得倚賴它保命。醫護人員不斷提醒我,對於免疫抑制劑不可「等閒」視之。只是,我在意的是,我竟然因為陌生人之死,才得以重生。
雖然是所謂的一般病房,母親卻特別選擇單人房,有別於多位患者一間的普通房。在加護病房已經多呆了兩天無聊日子,母親的安排讓人有點遺憾。可以的話很想和其他的病患聊聊天,但是現在卻不行。也許,提早從加護病房移出的患者不適合住在人多的普通房,只能移到一般病房的單人房。
即使這樣,房間和無臭無味的加護病房大不相同。有電視、可以看到窗外的景色、也允許短時間的會面。母親一大早就出現,我要求她把MD播放器帶來。我想,自己還沒有恢復到足以閱讀書籍的程度,暫時聽聽喜歡的音樂打發時間吧!
母親和往常一樣,確認一下我的健康情況,然後很滿意地回家。對於平常每個月有五、六本書要截稿的母親,每天跑醫院應該也是一大負擔。然而在我面前還是神態自若,裝出一副悠閒的樣子。我又是感激,又是慚愧。
除了有電視可以看以外,還有一件值得高興的事。伙食的內容終於有了改變。不再堅持說是為了健康的關係,非得供應加護病房那種容易入口、容易消化的食物不可。今天的菜單完全不同,主食的稀飯已經換成普通的白飯,菜餚雖然沒有肉,但是煎蛋、涼拌菠菜、燉白蘿蔔、豆皮味噌湯,還有一些可口小菜。我高興得來不及細細品味,狼吞虎嚥全塞進肚子。
中午前除了和母親見面以外,都消磨在例行檢查。雖然在匆匆忙忙中度過,也強似寂寞無聊。午後終於打開許久不見的電視。平常很少看電視的我,現在竟然有些懷念。
很遺憾,沒有找到感興趣的節目。這個時段大概所有頻道都是綜合性談話節目。我對於哪個有名藝人的婚外情、蓋新房等等,毫無興趣,失望之下只有一直更換頻道,這才注意到也有衛星轉播節目。
衛星台播放的不知是哪個交響樂團的現場演奏。我雖然喜歡聽音樂,卻只限於熱門音樂。古典音樂對於我,其實和家庭主婦愛看的談話節目沒什麼兩樣。
我沒有再更換頻道。至於不再轉換的原因,並不是高尚的古典音樂比混亂的談話節目值得看,而是病房裡電視的小擴音器所傳來音樂的音色,竟然吸引著我。我完全無法理解吸引我的,到底是什麼?只是有點吃驚的看著電視畫面。
啊,蕭邦!只稍微聽了聽,就不自覺嘴裡喃喃說出。曲子的旋律也即刻浮上腦海。好一陣子,我由察覺到錯愕,不禁自問,「為什麼?」。
我從來沒有好好聽過古典音樂,鋼琴獨奏也絕不吸引我,交響樂的好壞我更是完全不能分辨。小學以來音樂成績總是平平,音感也不見得好。這樣的我,竟然可以從中很快的聽出作曲者是誰,而且整個旋律下意識的在腦海裡跳躍。這倒是不曾有過的經驗。
到底是怎麼回事?霎時,我僵在那兒。看著畫面,再一次試著去品嚐入耳的音樂,但是,剛剛所感覺到的,身體對音樂的互動,已經全然消失。再怎麼集中精神,旋律也不再浮現。我不過想確認,這首曲子我應該從來沒有聽過吧?
到頭來只有一種合理的回答。知道這首曲子的作者是蕭邦,只不過不小心猜中的?再下去,也許貝多芬、莫札特都要出籠了。這不過是耳熟能詳的作曲家們,一時間全部靠攏過來。再怎麼說,像蕭邦等等,他們的名字對我這古典音樂的白癡也不陌生。大概一時興起,蕭邦的名字又是第一個浮上腦海吧?我極力的幫自己解釋。
但是,隨著時間的逝去,這種結論越來越不能成立。演奏結束,司儀走出來說明這是蕭邦的第一號鋼琴協奏曲。司儀說得非常肯定。
我心中感受無比的衝擊,比起蕭邦的名字浮上腦海時還大。為什麼我知道這首曲子?聽到這支曲子,我的反應十分明顯,像個熟知這篇樂曲的人。儘管如此,有生以來的記憶卻告訴我,我從來沒有認真聽過蕭邦的樂曲。我對於自身的自然反應,覺得有點害怕。
其他的演奏曲會有同樣的反應嗎?我把頻道固定,繼續盯著電視。畫面中的交響樂團接著演奏莫札特的音樂。我傾耳聆聽,卻不再有熟悉的感覺。一篇篇的交響樂章只有讓我無聊。
看完整個節目,卻無法再度體驗沉醉於古典音樂的喜悅。沒錯,剛轉到衛星頻道時,聽到的音樂讓自己非常興奮。對低俗談話節目感到厭煩的心情,一下子被提升為高興快樂。這種感覺想忘也忘不了。
節目持續將近一小時。但是那種令人回味、不可思議的感覺,已經不再。時間分秒地過去,這一切難道只是一種錯覺?對於其後所演奏的數首名曲,我心中完全沒有先前的感動。這真是難以想像!我疑惑的歪歪頭更換頻道。
「沒有聽過的曲子,卻知道它的作曲者。有過這種經驗嗎?」
不久芳野進來,我問她。我們無所不談,不過,這次的經驗應該最有趣。芳野一時會意不過來,直盯著我瞧。芳野已經不再戴口罩,果然更有魅力。臉龐小小的,既不擺架子,也很好相處。笑起來瞇著眼,非常可愛。為了想看她瞇眼的樣子,我拼命的找些有趣的話題逗她。
「你說什麼?是樂曲猜謎遊戲嗎?」
芳野傾著頭問。好像我的問題太唐突了,我重新將剛才的經驗再述說一遍。
「呵,這就是所謂的既視體驗吧!但是既視體驗的視,並不是看見的意思。應該沒錯?」
芳野沒有一點感動的樣子。或許對於護士而言,這種事算不上稀奇。一定有不少男患者也提出類似的問題來吸引她,我有點尷尬。不是這麼回事!我辯稱。
「是既視體驗嗎?我可是覺得全身幾乎都隨著音樂起舞。然而我自知沒有這個本事,是個音癡不說,聽著古典音樂還可能睡著。」
「可是,蕭邦的音樂一定在哪兒聽過。因為太平常了。即使不曾特地記憶起來,也一定下意識殘留在腦子裡的某處。所以才有這種反應吧?」
「原來如此……。也只能這麼想囉!」
「所謂既視體驗差不多就是這種情況。初次涉足的場所,有似曾相識的感覺。這些印象並不存在於記憶表層,也許是以前看過的旅遊節目,也許是看過的雜誌。本人不曾刻意記憶,卻將記憶保存在身體。人體就是這麼不可思議。」
確實如芳野所言,不可思議就是不可思議,意味著這一切都屬於人類身體的奧祕,這倒也不難理解。再怎麼解釋也是一句「什麼嘛?原來是這麼回事!」,除此以外也沒有更好的解釋。我對芳野的解答算是滿意。
「那麼,芳野喜歡聽古典音樂嗎?」
我若無其事的探聽她的嗜好。如果她喜歡,我也會感興趣。我從來沒有和女孩子約會的經驗,所以不得要領,不過一起去聽一場古典音樂會,也沒有什麼不自然吧?我別有用心的盤算。
「我?我也完全不行。大概只有打瞌睡的份。」
芳野搖著頭回答。我的計劃失敗,只能苦笑。
10
到了隔天,我已經可以自己離床步行。其實應該更早,只是慎重起見一直都躺著。說起來,可以自己步行是何等高興的事,想上廁所就可以自己上廁所!這幾天,大便常常因為緊張而大不出來,小便則在尿壺中,由護士處理。護士們臉上雖然沒有露出厭煩的表情,我卻相當不好意思。況且,連芳野都來為我的小便善後,恨不得早一天能自己行動。
手術後第一次自行上廁所,還是頗為緊張。對我來說,細菌成了一大威脅。服用抑制免疫系統的藥物,讓我比別人更容易受到細菌感染。而醫院的廁所,一向是細菌的溫床。
我上完廁所,神經質似的洗手。連廁所的門也都透過睡衣的袖子才敢接觸。但是,能夠依照自己的意思上廁所大小便,真是一件爽快的事。一天天越來越有自信回復到正常生活,心裡非常高興。
母親的態度,感覺上也有了轉變。比起昨天,至少放鬆許多。至於我的情況,旁人也看得出來,是好得不能再好。早上母親帶來MD播放器,待了一小時左右就回家。對於我病情的不安已經消失,可以稍微把精神拉回自己的工作吧。
午後,母親以外的探病者出現。原以為第一位訪客一定是高中時期的朋友,沒想到卻是個讓我意料之外的人。雅明輕聲推開門,對著我高興地笑。我完全沒有想到來訪的人是他,不覺跳了起來。
「是雅明嗎?」
我忍不住脫口而出,才發覺聲音對雅明是沒有意義的。雅明似乎能從我的表情讀取我說的話,低著頭走入房間。
雅明的母親跟著在後頭。我不好意思的要起身。
「呀,這樣就好了。不要起來。」
雅明的母親慌張的捺住我,靠近我的床鋪遞給我一束花。
「這麼早就來打擾,真難為你了。這小孩一直吵著要來看你……我們一下子就走,你舒服地躺著就好。」
「不,很謝謝你們。」
我仰起上半身接過花束。手足無措的我,連花的名字也不清楚。只知道很漂亮,氣味清香。病房裡沒有花瓶,下次得請母親帶來。我指著摺疊椅請他們坐,把花放在窗檯。
「沒想到讓你們專程來看我。」
我對著坐在椅子上的母親點頭致謝。雅明的母親比我的母親年輕,穿著整齊,適度而優雅的打扮,讓人頗有好感。以黑色系為主的上下套裝,全身的首飾只有一枚戒指。從以前就覺得,這麼漂亮的人很難想像有那麼大的小孩。幾次見面後,印象更是深刻。不愧是尖端企業的董事長夫人,端莊而穩重。
我從枕邊拿出便條紙和筆,想對雅明表達謝意。但是雅明先一步拿出他慣用的筆記型電腦,把它推向我,螢幕上是空白的記事本程式。我把手伸到鍵盤打出〈專程趕來,非常感謝〉。
再把筆記電腦轉回雅明。雅明接過來,馬上用輕快的指法打字回覆。
〈手術似乎很成功,恭喜你了。〉
看見轉過來的電腦畫面,我不覺笑了起來。明明還是六年級的小毛頭,老是喜歡用大人的口吻寫文章。我再寫著──
〈謝謝。已經完全康復,今天出院也行。正在無聊中,你來,我很高興。〉
「雅明一直很擔心。從新聞上知道你手術成功高興得很。昨天打聽到可以會客,今天就一直催促要趕快來……」
一旁看著我們交換電腦的母親,忽然打斷我們。平常對於雅明的「交談」從來不插嘴幫忙的母親,今天顯得特別客氣。我搖搖頭回答說。
「您太客氣了,已經恢復得很好,沒想到還讓您跑這一趟,非常高興,非常感謝。」我和母親的對談,雅明應該聽不見,可是輪番看著我們的臉,也一副高興的樣子。儘管身體有障礙……,不,應該說,身體的障礙讓雅明更善於察言觀色。
雅明母子住在我們公寓隔壁。大學生的我和小學生的雅明一般來說不可能成為好朋友,但是,我們的情況比較特殊。我是心臟病患,雅明是聽障患者,這樣的共通點讓我們互動密切。最初我以為自己是小學生的守護者,一再接觸以後,才曉得不是那麼回事。雖說雅明是個小孩,卻有超乎年紀的思維。
聽覺障礙大抵說來有兩大類別。一種是聽力在平均水準以下的「難聽」,另一種是完全聽不見任何聲音的「全聾」。很不幸,雅明是與生俱來的聾子,使用助聽器也聽不見。因此他很認真的練習發聲,即使相當生硬,也不會引以為恥而停頓。為了彌補先天的不足,父親在雅明兒童時期就幫他買了電腦。雅明在學校學習羅馬拼音之前,已經學會使用盲人點字法,因此他可以用講話一樣的速度,把自己的意思以打字表達出來。他打字的速度連我都望塵莫及。這樣的對手,怎能把他當小孩呢?事實也是如此,雅明自小使用網際網路,累積了許多小學生所沒有的知識。就連我也不得不承認,他是足以和我平等談話的對手。我常常有一種幻覺,雅明小小的身體裡,似乎隱藏著比我年長的靈魂。
〈手術後感覺還好嗎?〉
雅明這樣問我。我知道,得花一些時間說明自己如何接受手術等等。雅明一口氣讀完我的長篇大論,點點頭表示瞭解。母親看我們交談的情況覺得安心吧?像平常一樣又退居守候的地位。
〈現在只能看看電視,被無趣的節目疲勞轟炸。我媽媽幫我帶來MD,暫時可以打發時間。〉
〈也可以把電腦帶來,上上網也好啊!〉
我必須附帶說明,雅明和我也是網友,就算沒有見面也常常使用電子郵件連絡。對於耳朵不方便的他,倒不如說是個比較好的方式。有關網路的事,他知道得很詳盡,我常常向他問東問西,都忘了我比他年長這回事。
〈我也想這麼做,但是醫院連手機都不能用。歸根究底,網路漫遊也不行。〉
雅明露出一副「我忘了」的表情,真稀罕。我噗嗤地笑出來。
〈哦,看來要做什麼都得等出院。大概多久才能出院?〉
〈一般,最快非得一個月不可。我只有忍耐囉!〉
〈好,下次來給你帶點什麼解悶嗎?什麼東西比較好?〉
我看了這幾行字,原本想說不必麻煩,忽然想起雅明家應該有許多古典音樂的CD。
〈家裡有蕭邦的CD嗎?如果有的話,複製成MD給我。哪首曲子都行。〉
〈蕭邦?和泉喜歡蕭邦的音樂嗎?〉
〈突然有點興趣,想聽聽。〉
〈是喔!知道了。複製給你。〉
「呀,應該告辭啦!和泉剛動過大手術,不要讓他太疲倦。」
雅明的母親說著,好像忘了自己小孩的耳朵根本聽不見。雅明也很不可思議,似乎聽懂母親講什麼,點了點頭,在鍵盤上簡短的敲幾下。
〈會再來。快點好。〉
「謝謝!」
我出聲回答。雅明聽見似的,高興的微笑。
嗯,是春天吧?青翠的草地無限延伸,柔和的風輕撫著肌膚。四周,和我一樣坐在草地上享受這季節的,還有好多好多,成雙成對的父母,打羽毛球、接飛盤,舞動身體的孩子,帶著狗散步的夫婦。右手邊是一片森林,左手邊是小小的山丘。眼前一座小木橋橫跨廣場,橋下似乎有條人工溪流。心中無由來一份充實感。萬里晴空。風,帶著草木氣息,竊竊私語:不到戶外走走,真是可惜哪!傳到耳朵的聲音,充滿歡樂的嘈雜。心,不由得跟著動搖,就這樣無所事事躺在草地?還是動動身子出出汗?奢侈的選擇讓自己猶豫不決。啊,啊!這樣慢條斯理,什麼也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