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夏雨的藝術探尋之路
文/王偉光
陳夏雨從小喜愛工藝製作,他個性內向、沉靜,極少和兒童玩伴玩耍,只知認真做他的竹蜻蜓、布袋戲木偶頭。十七歲那年,陳夏雨的舅父自日本攜回雕塑家堀進二製作的<林東壽(外公)胸像>,夏雨先生見了,十分著迷,開始著手雕塑的試作;此一職志,延續一輩子的苦心孤詣,迄於老死。他先以近旁熟人、小動物揣摩製作,所作<青年坐像>、<孵卵>等,技法之純熟,已有老手風範,極為肖似對象物。
一九三五年,陳夏雨遠赴東京,進入前東京美術學校雕塑科教授水谷鐵也門下習藝,待了將近一年。隨後,前往院展系統的名師藤井浩祐門下學習;藤井採自由方式授徒,不幫學生改作品,有需要糾正的地方,用講的。夏雨先生說:「我到日本,在藤井老師工作室,剛開始,羅丹的吸引力比較大,到後來,Maillol(麥約,1861-1944,法國雕塑家)以及藤井老師製作的精神:造形的單純化,還有加強形體的力量,成為我的目標──不是模倣他們。」其研習成效可於<裸女立姿>見出,作品表現單純優雅、統一協調的女體之美。陳夏雨說:「我想做一件小品,有個模特兒,這位模特兒手腳怎麼擺,一個人一個想法。手要怎麼擺,腳要怎麼放,需能配合人體的動作,讓她自然最好。」夏雨先生的人體製作,所要把捉的是人體動作的剎那停頓,要求自然而不做作。
在藤井工作室,陳夏雨接受乃師建議,提出作品參加「新文展」(屬於「帝展」系統),連續入選四回,而於1941年獲「免審查」殊榮,這一年,他二十五歲,是台灣留日學生中,獲此殊榮最年輕的一位。一九四六年五月,陳夏雨結束十二年的留學生涯,返回台中定居,終老於此。
返台後,陳夏雨幾乎足不出戶,整天待在工作室,做他的藝術探研工作。<兔>在寫實架構下,造形單純化處理,注重「形」的配置,把兔子身軀簡化成饅頭形,再安上頭耳、後腿後腳兩個走勢,進行獨立性的造形思考。<楊基先頭像>touch大膽奔放,氣勢雄渾,合於楊基先的豪邁性格,堪稱夏雨先生得意作品,自此奠立陳夏雨的獨門手法,每下一個touch(筆觸),力道雄渾,不經修改,都能暗示出體勢、神韻與造形價值。從<詹氏頭像>、<狗>,可欣賞夏雨先生的渾厚touch與懾人氣魄。
陳夏雨說:「剛開始,只是這個形要怎樣表現,才能合自己的意思。形,做久了,自然能照意思做成,這樣就滿足了?再下去是技術上,同樣那個形,要讓那個形出來之前,那個順勢,也要表現出來。」<貓>整體凹凸起伏而能平順承接,展現線條之美,勁氣內蘊而外放。夏雨先生又說:「學書法的最清楚:單單只有『形』,沒甚麼用,勢面sé-b n的力量更重要」;勢面sé-b n的力量,台灣話,意指作品中帶動走勢的「面」上下有機連貫,產生出一股龐大的力量。
此兩大藝術表現課題,在<農夫>身上作出完美結合,堪稱經典;作品描繪農夫在烈日下工作,做累了,以手揩掉額上汗水。夏雨先生在製作之初,要求每下一個touch(筆觸),要有「面」的轉折運作,表現筋骨肉的體勢變化,下功夫在「那個面如何處理的和這個面能配合,為了那樣,生出的touch就是了」,此乃純造形元素的抽象運作,技法高妙,人所難及,夏雨先生呼之為「隱味」(日語Kakushiazi)手法,而在<浴女>做出完美表現。
陳夏雨說:「我做的是很寫實,對人體的真實內容,很寫實。但是,寫實,我還不滿足,看能不能超越,這樣在下功夫。」夏雨先生自一九六五迄一九七九年,十五年的失敗嘗試,無一件創作性的作品留存,而於一九八零年製成<側坐的裸婦>。他研發出「隱刀」技法(日語kakushihōcho),在高度完成、略顯緊繃的裸女背部略施刀工(參看<側坐的裸婦>背視圖),緊繃的筋肉因而鬆緩,同時由內部往外發動力量,造成鬆緊相互調節的勁氣。這好比油炸花枝、五花肉,先須斷筋,炸成後,肉片、花枝片才會攤平好看,否則,易縮成一團,捲曲變形。
這位勤奮的藝術工作者,就像他所製作的<木匠>,每天死抱著工具,跳脫俗塵外,窩居在小小工作室裡,用工錘煉物我,探尋向上一路,其辛苦所得,實為雕塑藝海一顆明珠,永世照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