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文
在雷擊的樹下
──莊子軒第一本詩集《霜禽》
陳義芝
《霜禽》是莊子軒第一本詩集,距他最初接觸詩(國中三年級)已十三年。從高中二年級贏得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念大學中文系、創作研究所,他傾力切磋詩藝,於獲取碩士學位前夕,終能穩健地向現代詩壇繳出焠煉的成績。
《霜禽》五十一首,分六輯,每一輯都有閃亮的詩作,例如輯一的〈雪原〉、〈像我這樣一名男子〉、〈霜禽〉,輯二的〈目光〉、〈在雷擊的樹下〉,輯三的〈地下絲絨〉、〈成為輕食的星期五〉,輯四的〈給洋娃娃〉,輯五的〈江湖〉,輯六的〈自由〉。包含現實抒懷、命運觀測、感官探索……等多元主題,最成功的要屬建構自我主體堪稱「自畫像」的作品。
〈雪原〉以雪地一隻負傷而仍伺機出獵的貂自況,雪披在脊背上,變成「與灼傷的命格抗衡的冷」。〈自由〉以沙漠中「一隻避世隱逸的毒蠍」許願,祈求在高牆的陰影中「眺望天堂」。〈江湖〉以江邊坐化的一尊泥菩薩比擬,捨身溶入江河,「為河床魚骨/覆上薄薄濕土」。這些意象警策脫俗,在瀕危的情境,具現出人意表的思想,逼出詩意。
莊子軒的自畫像,除了人格塑造,更有念茲在茲作為一位創作者的心靈刻畫。〈像我這樣一名男子〉關連尋思的焦慮:「每天徘徊火車站/一遍遍演奏/站前孤寂的圓環」,「我沉默光潔如蛋,渴望裂痕如/燙熱龜甲,卜辭於焉綻開」。〈霜禽〉描寫在語言的樹上小憩、築巢,成為清冷的冬天的象徵:「樹屋傾斜/像一節被遺忘的車廂/看似多餘/卻是寓意完整的/某個辭彙」。收在輯二的〈在雷擊的樹下〉,第一節以「世界如刮傷的唱片旋轉」,而我是一「懸空的唱針」,「尚未決定野餐的座標」,拉出一片天空地曠的場景,並以「飢餓的心」表明探索的渴切;第二節,當最後一棵樹遭雷劈裂,他化身成樹:
所有無名之鳥齊聚在我雙肩
如同被神悉心安置
在這個陰濕的下午
屬於音痴的
我傾聽雨中鳥囀如奇遇的樂章
雙臂伸展
彷彿移植自春日的枝枒……
自云「音痴」,沐浴在雨中,領受神所安排的萬千鳥囀。鳥原本棲停樹上,而今我即是樹,鳥在我雙肩,我成了集聚樂聲的中心。人文與大自然交融,豈只流洩出「奇遇的樂章」,更是一幅奇異的圖畫!同樣表現預感,相對於里爾克「我像一面旗被包圍在遼闊的空間/我認出了風暴而且激動如大海」的狂暴動勢,莊子軒這詩在雷電中化生出一種神祕的和諧靜謐。
2013年陳育虹在《聯合副刊》評論「台積電文學新星」,曾點名莊子軒擅於傳達內在經驗。「內在經驗」是詩創作的特質,詩人除應擁有敏銳的外在感受,還需心靈醞釀,出之以精準的意象。〈地下絲絨──為某B1酒吧而作〉最後一節,在電音解碼的氛圍中,將生活書寫提昇到生命的冥想,正是傳達內在經驗的佳例:
不如就此卸甲
酒吧像荒涼的月台
我們是地磚裂縫奮力繁殖的苔蘚
戰甲般堅韌
絲絨般柔軟
革命的嘶吼在耳邊啊好像
好像喟嘆
這樣的抒情,頗為深沉。十三年來,我看著莊子軒從一個少年變成青年,持續創作,選擇了一條不隨俗的道路,我期望隨著年齡增長,他的歷史意識與哲學深度更為強固,以他的才情,還有好幾個十三年值得獻身。
2015年1月3日 於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