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倫
有些事是這樣的,除非臨到自己頭上,不會真瞭解箇中滋味。
那時她住在紐澤西一個靠近華盛頓大橋的小鎮,開車過橋到紐約市,只要十來分鐘,鎮裡住的多是像她這樣通勤到紐約市的上班族。她在一家律師事務所當高級助理,主要負責華人移民申請,因為通中文,雖然是助理,申請者對她更要推心置腹一點,主要也是講不來英文。
急著辦身分的這些人,在餐館打工或在華人家庭幫傭,做著勞動低薪的活兒,最大願望是盡早辦好身分,享受美國福利,也換個像樣點有尊嚴的工作。「蘇菲亞,」他們討好地對她堆起笑容,「幫個忙,問問律師案子怎麼樣了?」申請案總是不順利,有時是移民局的要求達不到,有時是律師藉故增加費用,有時是申請者時運不濟。
沒有人像她跟蕭這樣一步到位。她從台灣到美國時,父母親早就拿到身分住在聖荷西,替她辦好綠卡,第一趟來美國就是來拿綠卡。回台灣後,跟大學同學蕭結婚,一起到紐約讀書、就業,蕭的身分憑這樣的關係,比其他朋友都快辦下來。因為婚姻而有身分。她經手過很多這樣的申請案,大多是美國老先生娶華裔女人,女人一般都要年輕個二十歲,辦結婚手續後取得臨時綠卡,過兩年再申請永久性綠卡。這種案件因為有假婚嫌疑,要經過嚴密詰問。碰上男人年紀大記性差,答非所問,案子被拒絕的也有。女的聽到結果往往在事務所裡就哭了,抽噎得喘不過氣來,整張臉漲得通紅。
印象最深刻是黃娟,蘇州人,四十三歲,頗有幾分姿色,也有高中學歷,苗條的身形看在美國移民官眼裡不過三十來歲,嫁的是七十幾歲從台灣來的邱先生。填表辦手續時,她提醒過黃娟,這種案子不能保證成功。花錢尋律師辦的通常是疑難雜症,但像他們這樣年齡懸殊,外貌差異巨大,難度就更高了。邱先生得過一種皮膚病,臉脖和手臂布滿咖啡色的塊斑,這還是露在衣服外可見的部位,黃娟則膚細如瓷,一張精緻的黃皮繃在小小倒三角的臉架上,兩道修得細細的眉,鳳眼薄唇,唇邊一顆美人痣,可以想見年輕時的風采,不知為何流落到紐約,下嫁像蟾蜍一樣的老先生。
黃娟的案子被拒後,律師再度幫他們申請,讓她仔細教他們應答的技巧。面談時,夫婦分開來問話,內容從所用牙膏牌子、喜歡的食物到衣物尺碼都有可能。她把手上一疊模擬題給了黃娟,要他們回去多練習。黃娟歎氣,「就怕老邱記不住。」上回移民官問了,太太身上有沒有手術疤痕,邱先生說沒有,但黃娟腹上明明就有剖腹生產的刀疤,是前一任婚姻裡留下的。
昨天晚餐吃什麼?最近一次做愛是何時?最愛喝哪個牌子的咖啡?別說是他們這種沒有真愛的婚姻,即使是她跟蕭從大學到現在,有些也答不出來。一切生活習慣早就習而不察,重要生命細節被時光淘洗得影像模糊,就像鮮豔的彩布在日復一日洗滌曝曬下褪了色,趣味、嗜好、體型的與時改變,更讓標準答案無處尋覓。難道要巨細靡遺知道對方所有一切,資料庫隨時更新,才是真的婚姻生活?
黃娟眉頭深鎖,「妳說我冤不冤?兩年了,每天陪著他,從早到晚,」她聲音低下去了,像耳語,「這種老男人……」
「這種老男人」,不是單指下嫁的那個人,是老男人這一族群。久不沾葷的老男人。也有年輕男人娶老女人,這種案例少,更難通過,不分中外,大家都習於男大女小的組合。
是娶老女人的男人難,還是嫁老男人的女人苦?
她比蕭小兩歲,大學時就在一起了。年齡外貌學歷都相當,是最正常的組合。這份「正常」也不是沒有經過考驗。他們沒有生育。蕭有兩個哥哥、一個妹妹,家裡對長年在海外的老三是否生育不太在意,逢年過節一家團圓,想起來嘮叨兩句,等他們回到美國,一切嘈嘈切切的私語又退到幕後。女人到四十,沒生也就不會再生了,時光自動幫他們消音,大金囍字貼在深紅絨布縵上,布縵此時真的拉攏了,擋住那些以關心為名的刺探,不必要的同情,好事者的眼光。她跟蕭團抱著,世界裡只有他們倆,就這樣攜手終老於美國吧!到佛羅裡達州買個農場,或到氣候溫和的聖荷西陪伴老母,靠著兩人的積蓄和社會安全福利金,以及多年來各自養成的嗜好(蕭是西洋棋和高爾夫球,她是花藝和游泳),足以安度晚年。
沒有生養讓她有青春常在的錯覺,快四十的人,還像三十歲的女人打扮得亮麗時髦,身材苗條。她永遠是女兒,不會躍升(或墮落)為母親,站到彼岸,看到世界的另一面,她也不好奇那不同的視角。「母親像月亮一樣」,兒歌一遍遍唱,但月光是那麼地冷。於是衰老在隔壁等著,在下個轉角,今日是年輕,明日就是衰老,沒有中間十幾年養育兒女的過渡階段,沒有下一代在那裡拉扯推搡,興興轟轟以愛憎責任和期待填補續寫她的人生,她只是一個人飄在空中,一個人。當了媽媽的女人,老得理直氣壯(血肉和青春都用來滋養子女了嘛),而她註定要自作自受地老去。
睡前總有絲疑惑,也許明天醒來自己就老了,最明顯的是三十五歲一過,每一週都是一晃眼,過去熱烈期待的週末,像免費大贈送似地一個個來。如果蕭沒去打球,他們便驅車往北往南,或到鄰州,在無名小鎮的小餐館用餐。有時經過一些傍湖的度假小屋,群山環繞,屋後木條鋪成的甲板,小孩抱了泳圈從甲板跳進湖裡,尖叫大笑濺起水花。就在這樣的地方養老吧!喜歡水的她想,即使不會有孫子孫女抱著天鵝泳圈在水裡載浮載沉,也不能馱著小小軟軟的身軀泅水,像小時候在水裡兩隻手圈著爸爸的脖子。可是蕭喜歡大片草地,建議找個有高爾夫球場的高級養老社區。週末兩人在車裡總要吵架,吵到一方累得無法再回嘴為止。
蕭最近跟誰在哪裡打高爾夫?為什麼沒有生育?將來要如何養老?這些問題她的答案不會跟蕭相同。
母親在電話裡說,找了個房客。她一直主張母親找房客。三年前父親去世後,她看得出母親害怕獨居。母親向來怕黑,幾次抱怨屋子裡有怪聲,尤其深夜。左鄰右舍都是白人,只有兩個街口外有個華人家庭,以前夏天還會請母親到家裡烤肉,後來也搬走了。
現在母親的交遊圈全集中在老人中心,自己開車,到老人中心或緊鄰的圖書館。母親老得很優雅,小女孩一樣細柔的嗓音,嬌小的身材,受日本教育而堅信出門一定要化妝,說化妝是一種禮貌。記憶裡的母親一直都化妝,在洋行上班時,搬到美國後,只要出門總是打扮得很整齊。她本來疑惑,六十多歲的母親為何還熱中打扮?眼影都塗不上去了,眼皮皺褶得太厲害。去了老人中心才知道,在那裡,母親還年輕,還好看。
母親週一到週五中午在老人中心用餐,那是老人福利之一,餐費很便宜,有葷有素還有牛奶水果,省去自己買菜烹煮的麻煩。母親總是坐固定的一桌,靠門那桌。那桌有約翰,一個不分四季戴花格子帽的老先生,還有一個喜歡開玩笑看偵探小說的傑克,都是喪偶單身,一左一右如護花使者坐在母親身旁。「約翰不喜歡吃水果,水果總是送給我……傑克跌了一跤,一個多月沒來了……」母親在電話裡報告老友近況。還說在圖書館認識了一個亞當,相貌堂堂,看來六十開外。亞當一直在猜母親年齡,「五十五、五十六、五十七?不可能更多。」母親嬌羞地笑了。關於亞當的話題持續了三個星期,之後再沒提起。她問起,母親支支吾吾,問煩了才壓低聲音彷彿電話有人竊聽,「有一天晚上他打電話來說,露西,」露西是母親的洋名,「露西,我現在一絲不掛。」
母親說到此,笑得講不下去,再三叮嚀:「千萬別跟人說。」那個赤裸的亞當,到底想幹嘛?母親不交代,她也不會跟任何人說,怕破壞母親的形象。端莊賢淑,母親向來如此,說話從來不提高嗓門。是這個地方,是那些放蕩恣意的美國男人,還是母親已經到了不在乎的年齡?她發現自己暗暗責怪母親,儘管並非母親主動。
會不會有一天,母親真的跟這些男人交往?黃昏之戀。然後,她就有了繼父。當然,在美國是不用喊爸的,如果是亞當,就喊亞當,如果是約翰就……獨居的母親,實在需要一個伴,省得天天往老人中心跑!
母親當時堅決不肯。「一個人住慣了,找個房客多不自在。萬一是壞人呢?」
「找個女的,華人,這樣既有房租可收,還有人作伴,房租算便宜點,沒那麼難找的。」
當母親說有房客且是華人時,她著實高興。賈姬,大陸來的,在同鄉開的寵物店裡打工。還有,家裡現在養了隻狗,是金毛獵犬,六個月大。
看來母親的生活有很多變化,不像她。她也想過養狗。美國人常把像金毛獵犬這樣的狗放在副駕駛座上帶進帶出,狗探頭出窗張望,伸出長長的舌頭,跟好奇的小孩沒兩樣。但她跟蕭每年都要出國度假,還要跑台灣和聖荷西探望父母,養狗不方便。小孩都不生了,哪會去養狗?他們的人生都是計畫好了的。
那天,她打電話去,接電話的卻是個年輕男人。不可能撥錯,號碼是預先輸好,按鍵就通的。
「嗯,露西在嗎?」
「請等一下。」男人的英語有華人口音。
母親來接電話,聽起來心情很好。
「怎麼家裡有個男的?」
「沒告訴妳嗎?是賈基啊!」
原來是假姬。
偏偏那幾天報上一個新聞讓她忘不了。就在紐澤西北部一個中學,一個三十六歲的白人女教師跟十五歲的黑人學生發生關係,因為誘拐未成年人獲罪,必須入獄服刑,而女教師已經懷孕。男學生說他會等,等她出獄,他們將組成家庭。女教師原有家庭,兒子跟年輕愛人差不多大。報導說,女教師被起訴後,男學生被家長看管起來,而兩人竟然還偷偷見了一次面。女教師開車,在男學生家附近等候,等男學生溜出來,把車子開到荒郊,又發生了關係。
不倫之戀,這四個字跳出來。倫是什麼?是人跟人之間的正常關係,社會所認可的關係。新聞裡的男女,一下子跨過許多界線:黑白族裔、師生關係、婚姻盟約,還有年齡。一個三十六歲成熟的女性,為什麼做出這樣的事?放棄家庭、工作和名譽,為一段不可能有未來的感情,甚至願意為年輕愛人生養小孩。這新聞她揮之不去。而現在,母親找了個年輕的男房客。
她沒有跟蕭說自己的擔憂,反而跟安娜提了幾句。安娜也從台灣來,兩人是泳伴,每個星期一和五都到健身房報到。安娜比她大幾歲,有個兒子正值青春期,常對她訴苦。安娜說兒子,她說母親,還有不倫之戀。
「像我們這種乖乖牌,只要婚姻沒出問題,一輩子就一個男人,人家羨慕我們生活平順,我們也覺得正該如此。」安娜戴個紫色蛙鏡像外太空人,胸部已經下垂,鬆吊在泳衣裡,「美國女人無法想像我們這樣,她們婚前有過多少性伴侶,婚後也不見得沒有。我們還自認幸福,誰知道?」
她跟蕭大學就在一起了,一輩子只有蕭一個男人。「我就是不懂,那個女教師是著了什麼魔?總該不會只為了性?」
「妳問我?我是性冷感。」安娜笑嘻嘻潛進水裡去了。
她把今年的休假全拿了,一共十二天。訂了去聖荷西的機票,本想來個突襲檢查,後來還是在前一天給母親打了電話。是賈基接的。這回兩人用中文,賈基說起話彬彬有禮,用台灣人少用的敬語「您」。她也很客氣,但語氣冰冷,公事公辦就像應付事務所裡那些華人。
「露西會很高興的,她常說起您。」
她聽了覺得很彆扭。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喊六十五歲的母親露西,但又對她使用敬語。聊了幾句,打聽出賈基來美國一年多,跟母親在寵物店裡認識。母親想養隻狗作伴,在院子柵門掛上「小心有狗」的木牌,嚇退宵小。他幫她挑了一隻好狗,取名瑪姬,幫她訓練大小便、坐臥等規矩,母親教他英文作為交換。他常來走動,最後成了房客。
她馬上知道,職業的本能,此人身分黑掉了,逾期居留,正在想方設法辦身分。年輕男人找上老女人,因為老女人容易哄騙。她會讓他曉得,這一招行不通,移民局面談時馬上會被拒絕。
母親說會來接她。她拖個拉杆箱,背一個小包,機場外頭是那部熟悉的白色本田,母親笑咪咪對她招手,從副駕駛座。駕駛座下來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戴墨鏡,笑咧一張闊嘴,搶上前來替她拿行李。上了車,見母親穿一件小黃花洋裝,顯得年輕了十歲。加州這裡喜歡穿得花裡胡俏,而紐約無論老少都喜歡黑色,整個城黑壓壓一片。設計婚紗有名的王薇,電台採訪參觀住家,打開衣櫃,全是黑色。相對於婚紗的白色,這是怎麼樣的一個黑白人生?
母親的花園顯然精心打理過,草地理得像綠板刷短而齊,沒有一根雜草,廊簷下的黃玫瑰盛開,每一朵都飽滿得像今晨才綻放,進門紅磚地上一左一右兩個大盆,一個裡頭亭亭立一株散生著褚紅葉子的日本楓樹,一個是天堂鳥花,頂著橙黃冠毛的大鳥從綠葉縫裡探出頭,緊閉的長喙下了決心什麼都不吐露。而父親當年手植的星星茉莉,綠葉上鋪滿小白花像滿天繁星,濃鬱的香氣讓她打了個噴嚏。
上回來時母親抱怨園丁做事馬虎,房子外牆的油漆剝落,花園裡的地燈也有幾個不亮,入夜後,零零落落亮起的地燈就像賓客走掉一半的筵席。這樣逐漸寥落的門面,是在父親走前半年開始的。母親堅決不換地方。「住慣了,這房子我跟妳爸住了十五年!」可是母親一輩子小鳥依人備受疼惜,動嘴不動手,一棟大房子實在是太大的負荷。
看來,賈基不但能馴狗,而且手腳麻利肯勞動。她不禁回頭,賈基把車停在車庫前,拉了她的行李過來,墨鏡摘下了,那是張有稜有角的臉,單眼皮的大眼睛,眉毛像兩道刷子黑而粗,穿一件杏黃色帶帽子的棉衫,牛仔褲用一條花皮帶繫在低腰,樣子跟她的想像完全不同。她想像中的賈基像那些到事務所來的華人,臉上有種小心翼翼,身形瘦小,血肉被異鄉給噬盡榨乾,即使長得高,也多半駝背。總之,不會有這種天清地朗的挺拔,明亮如星的眼光不閃不躲,尤其他的笑,笑得那麼舒坦。她暗叫一聲,哦,我的天。
事情比她想像的要棘手,對手比她想像的要難纏。她發現自己很快地緊繃起來,不是心理上的,是生理上的,吸氣縮腹,一掃長途飛行後的倦容,也回給賈基一個微笑,但願如初綻的黃玫瑰般嬌美。她完全能理解為何這個年輕人能輕易贏得母親的信任,如果不說「歡心」。
正在心神不寧時,一條長毛尾巴掃上小腿,然後兩隻熱情的前腳攀上大腿。
「瑪姬,不可以!」賈基一出聲,大狗就離開她身,回到賈基身旁搖尾巴。
「這是瑪姬。」賈基說,「牠很聽話,妳可以摸摸牠。」
「瑪姬。」她依言對大狗伸出手,瑪姬過來聞聞。她沒有摸牠,雖然牠看來無害還挺可愛,但這樣是否進展得太快?
瞭解對方需要時間,第一印象則在瞬間成形。印象不靠言語,是兩人接近時氣場氣味暗地裡交換了名片。那是動物性的交接,沒法用頭腦去理解,更無法控制自己喜歡或討厭。她懷疑瑪姬已經聞出了她所有能說的不能說的,包括她的疲累和困惑,她在飛機上吃的乳酪沙拉,以及她正來例假。
晚餐是一人半片烤鮭魚和一大盤綜合蔬菜沙拉加蜂蜜芥茉醬,賈基多吃了一份用微波爐煮熟的甜玉米和馬鈴薯,她跟母親喝檸檬汁,賈基獨灌一瓶可樂,圍成一桌,像個家庭晚餐。他們談加州的失業率居高不下和油價狂飆,然後話題轉到賈基打工的寵物店,在中國的家……
她聽出了這個房客是不用付房租的,但自從他來了,家裡再沒有關不緊的水龍頭、漏水的馬桶、不亮的燈。「你怎麼會這麼能幹?」中國一胎化政策下,年輕的一代大多四體不勤不諳家事。
「肯學就會,以後自己也要買房子吧,總得學。」賈基口氣不小。房子還排在後頭,有了錢先買車,現在上下班只能騎自行車去坐公車。
賈基是以什麼身分在這裡掙錢呢?
身分。這是她的照妖鏡降魔棍。沒有人比她更清楚華人移民辦身分的內情和環節,一亮出這個,賈基絕對現出原形。只要他一撒謊,她就推翻從見面到現在快速累增的好感,回到公事公辦。
不急吧?不急著見面的第一頓晚餐就談這個。她在猶豫,沒想到賈基先開口。「蘇菲亞,」他兩手撐著大腿像個漢子,她很少在台灣男人身上看到這種陽剛坐姿,它只出現在武俠劇裡,「露西說您在移民律師事務所做事?」
「呀。」她點頭。沒有出招,不急著揭露真相。
「那我辦身分可以請教您了。」
「沒問題。」
「我拿的是學生簽證,沒讀下去,想轉工作簽證。」
「嗯。」她不置可否,「很多這樣的……」她喝了口檸檬汁,潤了喉將會有長篇大論,卻什麼都沒說。
「您們聊吧,我去餵瑪姬。」賈基把盤子收進洗碗機裡,告退了。
「不錯吧?」母親帶點炫耀,彷彿賈基是她的一件寶。
朝南的大套房,是母親的房間,她睡在朝西的客房,對面是客衛和賈基的房間。老房子隔音差,一點水聲都聽得到,她不嫌麻煩地到母親房裡去用衛浴。偶爾聽到賈基瀑布狂瀉的尿聲,卻不嫌棄,感覺比蕭那涓涓不止的聲音來得爽氣多了。
東西岸有三小時時差,她把百葉窗拉下,早早和衣而眠。不知睡了多久,聽到男人的低笑聲。她坐起來,試圖分辨那笑聲來的方向。雖然是六月,屋裡的溫度已經降下來,她身上在打哆嗦。腕錶上螢光指針指向十二。一陣狗吠,有點像狼嚎。是瑪姬嗎?滿月下,瑪姬長嘴向月,露出森森白牙,一個男人,裸著上身被月光浸得發亮……
她發誓,吃飯時她沒有朝賈基臉部以外的地方看,只是盯著他活潑靈動的眼睛,不時漾開來的笑容。但此刻,眼前出現了賈基結實的手臂,靠在飯桌上,筋肉飽滿含著黃銅般的光,汗毛長而密。轉身到水槽去時,臀部驚人地鼓翹,彎下身子放碗盤到洗碗機時,雙腿如此修長。她竟然無恥地照單全收。
原來那聲「哦,我的天」的驚歎,不是為母親,卻是為自己?向來知道男人是視覺性的動物,打照面時,他們打量妳胸部的大小,轉身離開時,他們看妳臀的擺動。但女性不是這樣的,至少她不是。她不曾渴望過一個男人的肉體。是年齡改變了她?熟女。水果熟透就要腐爛前發出陣陣膩人的甜香,再不吃就不能吃了。她用力抱住枕頭。
時差讓她起得很早,五點多就坐在客廳裡。從客廳可以看到後院,一帶緩緩起伏的土黃色遠山。瑪姬趴在樹下,半睜著眼,有時豎起耳朵,接收著她所聽不到的頻率。沙漠的涼風從窗外吹來,夾著花園裡的清芬,小鳥叫得十分起勁。一個聖荷西典型的大晴天。
她閉上眼睛打盹。再睜開眼睛,賈基站在瑪姬面前。在清洌的晨風中,他套著件鵝黃色夾克,一條天藍短褲,整個人就像這個早晨般清新。他很快替瑪姬戴上狗鍊,兩個悄悄出去了。
如果她自己是個熟透的蘋果發出甜香,賈基就像薄荷口香糖,一入口就讓人精神一振。她閉著眼,裹著晨褸斜靠沙發上,迷迷糊糊中,賈基悄悄進了屋子,在她面前站定,給了她一個薄荷味的吻。那個吻有點羞澀,恰到好處地動人。這是一個新角色,她要扮演的是引導、征服和繳械。二十幾歲的男人一觸即發,一點點肉色一點點眼風,都能讓他們立刻奮起。一個未婚的年輕男子,生活裡只有老房東和一隻狗,只能望著電腦視頻上暴露的女性胴體自我折騰。她感到他雙臂強而有力環抱住她,胸膛結實飽滿緊緊貼住她的胸乳,而那裡,那像鐵棍般堅硬的肉,扺住她,年輕迫切的喘息聲告訴她,他也多麼需要……
「蘇菲亞,起得這麼早?」
「啊,早。」她連忙坐起,驚覺自己尚未梳洗。
「我去上班了。」
「哦,拜拜。」
賈基彬彬有禮走了。她慶幸賈基不是瑪姬,無法單靠嗅聞就知道她剛才做了什麼。
是什麼讓偷情曝光、身敗名裂面對牢獄之災時,還一定要再見一次面,再做一次愛?生命到中游,不過是漸行漸緩,還能有什麼湍流險灘,還有什麼非如此不可的衝動?
賈基白日上班,母親不去老人中心,母女倆從早到晚守在一起。細細看過後院,粉白、嫩黃和鮮紫的鳶尾花互不相讓,李子樹纍纍掛了一樹的青果,賈基說可以做李子酒,夾竹桃後塌掉的一截籬笆,賈基已經買了木料,有空就會動手修整……賈基長賈基短,母親眉開眼笑,臉色滋潤有光,這表情在父親死後,不,死前許多年就不曾再見。對母親而言,這園子這房子,都只是必需品,只要有人能替她照料,她樂得一根手指也不動。她從來不知道母親真正愛什麼。母親愛她自己,這是能確定的,大凡極端愛美的人都自戀。如果,如果有這麼一個人可以照顧母親,讓她自覺美好,母親會接受這個人吧?
「賈基他,有居留身分嗎?」她小心探問。
「黑掉了。」母親倒很爽快,「他很煩惱,我跟他說,要身分不難啊!」
「怎麼說?」
母親彎下腰來嗅聞薔薇,身子骨柔軟得驚人,「娶個有身分的不就好了。」
她愣住了。
「這花怎麼不香?」母親不滿,「以前家裡的薔薇是香的嘛!」
「他沒有身分,妳還讓他住這裡?」
「有關係嗎?」母親說,在太陽下瞇起眼睛,「人跟人,是一種緣分。」
「有時候是孽緣。」她嘀咕著,轉身回屋去。
不可能,不會的。她甩甩頭,倒了杯冰檸檬汁。冰箱上面兩層寫著露西,下面兩層寫著賈基。母親跟賈基過日子有條不紊,她卻覺得天要塌下來了。在這即將傾塌的天幕下,賈基和母親一臉無辜的表情。
退一萬步,他們真的「相愛」(她倒抽口氣,這個俗爛的詞竟如此聳動),結了婚,也順利辦了身分,還能說這是不倫嗎?或者,能說這不是不倫嗎?
連著幾個晚上,半睡半醒之間彷彿聽到狗吠。
「半夜為什麼要叫?」早上她問瑪姬,瑪姬理都不理。
「吵到妳了?」賈基體貼入微。
「狗多大會發情?」她記得貓發情晚上就要喵鳴鳴地叫。
「時候還沒到,」賈基愛撫著瑪姬的背,瑪姬舒服地軟下身去,抬起一隻後腿,露出粉嫩的肚皮,「等牠一發情,附近的公狗都要發瘋了。」瑪姬準備好要交配的氣味,將會讓附近的公狗生出掙脫鍊子的力氣。她懷疑人是不是也如此,不分男女,充滿慾望的氣味悄悄散出。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也許,賈基就具有散佈強烈肉欲氣息的特異功能,無堅不摧。
賈基在兩棵樹之間拉起一條粗麻繩,牛仔褲、白恤衫、大浴巾,一件件往上搭,麻繩吃重往下墜,就像她每日益發沉墜的心弦。
「你不用脫水機?」
「陽光多好,幾個鐘頭就乾透了,」賈基笑著看她,「曬乾的毛巾發硬,洗過澡擦在身上那叫舒服!」
怎麼這樣一句節能環保的話,也能讓她垂下眼睛?
賈基在眼前時,她一切如常,看不到他時,她放任心思跑野馬,最常停格在那一點,兩人相貼感到他的堅硬勃起。歲月真的改變了她,在賈基這個年紀,她無法接受男人對她有慾望,那是一種玷汙,她要柔柔牽動男人的心,不是其他的器官。但對賈基,一切都不一樣。能吸引這個人,讓他即刻血脈賁張,就是對她最大的讚美。又或許,歲月不是改變了她,是釋放了她。在年將不惑時,才瞭解,才嚮往,才渴望。
她白天黑夜都跟賈基在一起,現實的少,幻想的多,不過幾天,就像跟這個人認識很久了。說不清是為了看住母親還是管住自己,她刻意牢牢跟著母親,一起買菜、一起逛商場、一起蒔花弄草散步做晚餐。賈基總在吃晚飯前回來,也許這晚飯時間也配合了他的作息?吃飯時,她刻意不多話。吃畢,陪著母親看電視,賈基回房休息。接下來,就要等待,等待他從房裡出來,到廚房喝水,去車庫拿個什麼東西,陪瑪姬在院子裡玩。有母親在場時,她從不主動跟賈基講話,問一句答一句。她不知道自己更怕什麼,是確認母親的私情,還是被母親看穿她的慾望?
日子一天天過去,假期就要結束。這幾天跟蕭只通過一次電話,常常想起要打電話時,東岸的時間都太晚了。蕭早睡早起,生活十分規律,犯不著特別吵醒他。